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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小马拉大车——秦汉时期疆域变迁的一大特色 -- 江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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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小马拉大车——秦汉时期疆域变迁的一大特色(3)

北方篇

在整个农耕时代,长城沿线以北的广袤地区,一直都是农耕核心地区的严重威胁。为了应对这个威胁,农耕地区动用了各种要脸(打仗,战后设置郡县或者羁縻)、不要脸(和亲,其实这也是一种羁縻手段,就是有点儿那个)的手段,才堪堪维持住了局面。当然,偶尔也有hold不住的时候。值班人员有打瞌睡的时候,老虎有打盹的时候……,还是多些理解少些苛责吧。

长城,农耕核心地区的守护神,被误读了几十年(着重提示:是几十年,不是几千年。古人还不至于笨到,明知道没啥用,还不惜代价的维修他),被误读为农耕人的进取心不够。

笑话!

农耕人的进取心才无穷呢,他们连西南地区的犄角旮旯都不放过,还能放过啥地方?

长城以北实在是太不适合农业耕作啦,农耕人再有进取心,也很难对那嘎达产生兴趣。咬咬牙打下来倒是没啥大问题,后期治理咋办。比如说,农耕地区是尊老爱幼,因为老人是经验的象征,负责传递耕作经验,孩子是未来的希望,负责种族的繁衍,这一传统反映了农耕地区的可持续发展模式;游牧地区是尊重青壮年、轻视老人和孩子(壮者食肥美,老者食其馀。贵壮健,贱老弱。),这是因为放牧、打猎是重体力活儿,非老人和孩子所能轻易胜任,更重要的是,出去抢劫的时候,只有青壮年才能胜任(随畜,因射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其天性也。),这一传统也反映了游牧地区的可持续发展模式。

也就是说,农耕人的进取心,到了长城沿线,也就到极限了。这好像是应该归太平洋的季风风向、海洋洋流等等来管,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就是这样,农耕人也没少在这些地方忙活,最主要的当然是安全需求,能占便宜的时候,他们捎带着也占点儿便宜,比如设置个把郡县。

为了北方的安全,农耕人没少付出代价,以至于,在今天民间还流传着“孟姜女哭长城”的传说。不管这个传说是真是假,其反映出的帝王的无奈和民间的疾苦,基本符合历史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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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牧之间的争斗,估计,自从有了人类就开始了,大规模的爆发,应该是在秦汉时期。

读那段历史,你会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当时,农耕地区在忙活着统一,游牧地区也在忙活着统一。并且,几乎在同时,这两大地区都完成了统一。

也赶上那是个温暖湿润的好年头,农耕地区的各种生产蒸蒸日上,游牧地区的游牧经济,也是一日千里。两大高手诞生在同一时期,要是不过过招,实在是对不起那个时代。

双方交手的中心舞台,正是在长城沿线,胜负手则是在河套地区。

那年头,河套地区是长城沿线为数不多的既适合游牧又适合农耕的地区。游牧人占领了这一地区,不仅可以“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居家过日子,还可以直接威胁关中地区,当时农耕地区的政治中心和经济重心之一,让农耕人不敢拿出更多的国力去应对其他方向;农耕人占领了这一地区,不但能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还可以切断游牧地区的中部和西部的联系。

围绕着这个胜负手,双方都在此下了大本钱。公元前215年,蒙恬率三十万大军在长城沿线展开反击,其中的十万大军主攻河套地区,并且拿下了河套地区。可惜,没过几年,中原地区就乱了,秦军这次反击的成果,很快又被匈奴人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的夺了回去。感慨一句,内部理不顺,外战再牛X也是他娘的瞎忙活。

既然河套地区如此关系到生死存亡,农耕人岂会坐视他落在旁人之手。公元前127年,此时虽然早已经换了人间,但是,汉武帝还是派卫青率3万骑兵收复了河套地区。随后,汉朝在该地区设置了朔方郡、五原郡。

要不是家底够厚实,光建设这两个郡,汉帝国就吐血身亡了(又兴十万馀人筑卫朔方,转漕甚辽远,自山东咸被其劳,费数十百巨万,府库益虚。乃募民能入奴婢得以终身复,为郎增秩,及入羊为郎,始於此。)。后来,汉武帝推出的一系列财政政策,那么的不要脸,那么的变态,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否则,先前付出沉重代价换来的战果能不能保住,就不好说喽。何况,他老人家还想扩大战果呢。

公元前119年的漠北之战后,长城沿线总算是消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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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有着悠久战争史且还形成自己战争理论体系的民族,农耕人在打仗的时候,不会只盯着一个方向,不敢说他们能够做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对付匈奴时,他们还是想到了“一点两面”。“一点”就是在长城沿线的正面战场死磕,“两面”就是在西北和东北做文章。简单说,这个想法就是:东西两方像钳子一样死死夹住你,正面战场击溃你,你愿意跑到北极去看极光,那就随你的便了。呵呵,想得到,不代表着能做得到,纵观整个中国历史,能做到的,好像真的没有。

想到这一点的人,正是汉武帝,当时他小人家还不足20岁。公元前138年,汉武帝派张骞率领一百多人,踏上西行之路,穿越匈奴领地,前去联系匈奴的死敌,大月氏,以形成东西夹击之势,共破匈奴。

问题是,大月氏如今在何处,谁也不知道。张骞等人此去,啥时候能回来,也不知道。那么,这个“远交近攻”的策略,还他妈的怎么具体实施啊?一个没法具体实施的策略,还他娘的有啥实质意义呢?

也就是刘彻那个满脑子理论的毛头小子敢想敢干,换个老成持重的老家伙,绝不敢拿100多真正的大汉精英去这么瞎胡闹,当时汉朝的人才储备,还没有富裕到拿精英不当人的程度。当然啦,当时汉人的气质,也跟这个充满异想天开的少年天子合拍:想到了就开干,管他娘后果如何呢。透着一股子混不吝的劲儿。

少年天子配少年帝国,很难说是幸还是不幸。

亲政后,尤其是在等了多年张骞没有回音后,汉武帝也明白了,当年的决定有点儿不靠谱,所以决定单干,汉朝单独在长城沿线反击匈奴。

说来也巧了,就在汉朝拿下河套地区的第二年,公元前126年,张骞九死一生的从西域回来了。虽然没有完成联络大月氏的皇帝使命,但是,张骞带回来的关于大西北的各种信息,在当时绝对是独一无二的第一手材料。当然,凭着回忆和口头叙述提供的这些信息,难免会不那么精确,但是,有总比没有强,对吧。

以前对西北的情况是两眼一抹黑,只能靠拍脑袋来做决定,现在好了,有了张骞带回来的第一手材料,再想对西北干点儿啥,就有情报依据了。

公元前121年,在霍去病的率领下,经过两次超远程奔袭,汉军拿下了河西地区。随后,汉朝在此地设置了武威、酒泉、张掖、敦煌四个郡。

拿下河西地区,既有重大的军事意义,彻底清除了匈奴在当地的势力,又有重大的经济意义,匈奴人自己都说“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匈奴的失,正是汉朝的得,更有深远的历史意义,中原和西域之间的大门从此打开,丝绸之路开始从设想走向现实。

但是,从设想走向现实,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控制了河西地区,只是打开了丝绸之路的大门,出了这个大门,那边还是匈奴人的天下,因为西域各国早就被匈奴人控制多少年了。只要匈奴还依旧拥有西域这个后花园,他随时都可能咸鱼翻生。到那时候,汉朝将一夜回到解放前。

拿下西域,彻底断了匈奴人的念想,是汉朝必须做出的战略抉择,也就是史称的“断匈奴右臂”。汗血宝马啊、中原不出产的稀奇玩意儿什么的,不过是添在锦上的花,有,更好,没有,也无所谓。

为了拿下西域,汉朝动用了软硬两手。软的很软,和亲乌孙。在和亲乌孙的时候,汉朝不光是搭上了不菲的嫁妆(其实,性质跟贡品差不多,称嫁妆好听一点儿),还令和亲公主遵从当地收继婚的习俗,再嫁给继任的乌孙王。硬的很硬,最疯狂的就属万里远征大宛了,从公元前104年到公元前101年,汉军两次远征大宛。虽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是让西域各国见识到了汉朝的大国实力,动摇了匈奴在西域独一无二的地位,这为此后汉朝在该地区的外交、用兵,奠定了良好的群众基础,最起码保证了大多数国家不一边倒。

匈奴人又不傻,也知道西域是自己的最后一张牌,哪能放手,所以随着汉朝的战略西移,他也把工作重心转移到了西部。双方围绕着西域的门户车师,来来回回打了五次,史称“五争车师”。直到公元前60年,车师附近的匈奴日逐王,投降汉朝,汉朝才最终掌控了车师。第二年,汉朝在西域设置西域都护府。

车师到手,西域我有,车师的价值可见一斑。

公元前138年,汉武帝的一个异想天开,汉朝官方开始通西域,公元前59年,汉朝正式在西域设置官方机构,历时80年,终于做到了“汉之号令班西域矣”。

匈奴就倒霉喽,没过几年,公元前51年,呼韩邪单于就到长安觐见汉宣帝,对汉称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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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东西两方夹击匈奴,那就有必要说一下汉朝在东边的动作。公元前128年,东夷秽君南闾率其部二十八万人,投靠汉朝;汉朝在这一地区设置了苍海郡。这是因为前一年汉军出塞,让匈奴人收拾得鼻青脸肿,张骞又一去不复返,汉武帝逮着这个能恶心匈奴人的机会,岂会放过。

不过,建设这个苍海郡实在是太烧钱了(彭吴穿秽貊、朝鲜,置沧海郡,则燕、齐之间靡然发动。),两年后,汉朝就放弃了苍海郡。

到了公元前109年,汉武帝的目光又转向了东部。此举已经跟匈奴没多大关系了,而是当地的一股政治势力,卫氏朝鲜,让他觉得有了卧榻之忧。第二年,汉朝灭掉卫氏朝鲜,在此设置乐浪、临屯、玄菟、真番四个郡。

通宝推:被明月兮佩宝璐,玉垒关2,浣花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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