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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锦衣异志录 -- 天煞穆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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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二卷】锦衣异志录(70)

李龙就下轿,石勇一把将他举到肩上,让他坐着,扶着他的腿就走了。

“何事如此高兴?”李龙轻问。

“他啊差点就毁了自己的婚姻大事,邵太妃都生气了,好在郡主居然通情达理。”周昂笑道。

“通情达理?”李龙不解地问。

周昂就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原来石勇入宫见邵太妃,说不能娶妻,只可娶内助,皆因不可不做锦衣卫。邵太妃原本十分生气,不料郡主竟然答应,只要石勇起誓此后一生不再娶也不再纳妾。

石勇当堂就答应了。

“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周昂却道。

“为何这样说?”

“郡主是兴献王就藩之前与宫女所生,身份低微,兼且自小体弱多病,邵太妃眼盲,便由万岁爷恩准养在宫中陪伴照顾邵太妃。石兄与她成亲,怕也没甚人生趣味。”周昂缓声道。

李龙笑道:“有否人生趣味,就看石大哥如何担待了。像石大哥这般坦然接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男子汉,想必妻贤便是最好。”

石勇大力点头,哈哈笑道:“便是此理。便是此理。娶妻求贤,女子只要贤良淑德,孝顺公婆,能生儿育女便好。至于甚么趣味,自然是与你们在一起大块喝酒大块吃肉,奋勇杀敌才是痛快。”

周昂叹息一声,笑道:“人各有志,当真不能勉强。”

李龙看了周昂一眼,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宗人府按邵太妃的旨意向万岁爷上了奏折,万岁爷也觉得皇家经已太久没有喜事,也就批准成婚。但是因为不是娶妻,也就没有按皇家仪礼大婚。而石勇初成百户,也不想太铺张,唯一的要求仅是希望钟信能成为他的家族长辈,接受他与新娘的茶酒跪拜。

钟信没有答应,虽然他能摘下人皮面具,但并不意味着他就会答应做这种他不喜欢做的事情。

太子派人送了贺礼。

石勇这边仅有父母、李龙、周昂、阎群儿及赵良,刑缨和身为师父的钟信和前来凑热闹的钟谨到贺。女方那边来的人多些,也不过是三族之内的至亲,比较意外的是远在湖广安陆州就藩的邵太妃亲子兴献王,陛下同父异母弟朱祐杬现身婚礼。

石勇就这么成了外戚。

直到入了洞房,石勇才看到自己妻子的模样,是一个纤弱的清丽女子。但是新婚之夜,他甚至都没能洞房,妻子因婚礼而劳累,身体孱弱,他就让她早早将息了。不过石勇完全没有不悦,对于他来说,既然娶了当然就要好好照顾她。

所以第二天一早,他就又精神抖擞的去锦衣卫营去了,这一年,京师的四月就在喜庆当中过去了。

周昂比石勇晚三日回锦衣卫营,倒是李龙一直还在家中静养。高玉也被赐封为带刀侍卫,可以名正言顺须臾不离太子左右了。

唯一令人不安的,是万岁爷。

五月的京师,万岁爷一病不起。虽然太子,钟信,赵良等人多少都有些心理准备,但当现实扑面而来,还是免不了悲伤。

太子急命周昂前往南京,接夏静入京。什么世俗礼仪他都不在乎,他想让父亲看到他选定的皇后,未来的国母。

乾清宫,夏静入内见礼,周昂在宫门外守候。须臾,宫内传来旨意,召周昂同时谒见。

万岁爷坐在龙床上,看着眼前跪着的夏静,柔声道:“你便是我儿选中的皇后?”

夏静低首,温婉的答:“殿下确曾许诺立我为后。”

万岁爷一笑,那眼里却有一丝凛厉:“你可知朕的孩儿,到底是甚样的人?”

“民女知晓。”

“你当真知晓?”

“民女在天津那夜,在太子握着民女的手走在河堤边,民女便已知晓。”

“从此你就要敬我儿如天,否则九族定诛。”

“民女明白。”

“不会后悔么?”

“不后悔。”夏静坚定而又温婉地答。

“果然是世代忠良教出来的好女儿,你既如此坚定,我便信你。”

“谢万岁爷信任。”

万岁爷的目光移向与夏静同跪于地的周昂,复看向太子。

太子轻声道:“父皇,他可好?”

“不是龙儿么?”

太子骄傲一笑:“他也好呢。”

万岁爷失笑,点头:“我儿将来便是万乘之尊,多要几个体己人也无不可。抬头。”

周昂缓缓抬头。

万岁爷点头:“果然是谦谦君子,温润佳妙容颜,我儿眼光倒是好。”

此时周昂,无可言语。

“你们都下去吧,我有话要对太子说。”

夏静和周昂起身退出寝宫,太子握着父亲的手卧在父亲怀里,躺在龙床上。

“儿啊,读过《世说新语》么?”

“读过。”

“世说新语贤媛篇中有说赵母嫁女,说:“慎勿为好”。 女曰:“不为好,可为恶邪?”母曰:“好尚不可为,其况恶乎!”,我儿,你可知其意?”

太子看向父亲,轻笑道:“是说好事不可为,坏事更不可为之意。”

万岁爷轻轻点头:“他日你登基为帝,便要面对那些如狼似虎的骄臣悍将,满朝文武看似跪在你的脚下,叫着万岁万岁万万岁,但没有一个是真正省油的灯。为父如履薄冰走到现在,连自己都甚觉神奇。”

太子那心却不觉神奇,父亲的委屈他是看在眼里的,那心早已有所提防,断不能让朝臣再欺负到自己头上。只是这样的心思不能对父亲说,免得父亲忧心。他也能明白父亲说这个故事给他听的意思,还是要他面对那些如狼似虎的朝臣之时,做个无为之君,明哲保身。

“我儿,为父当年一念之念,就让你走到如今之境,也不知是幸或不幸?为父将龙儿留给你,在将来的岁月里他定会是你最坚定的倚靠。若有朝一日这朝堂之上剑拔弩张、流血五步,我儿不妨随龙儿远走幽冥,不问世事。”

“爹爹放心,儿臣不会让这一天发生。太祖高皇帝打下来的大明天下,会牢牢掌控在儿臣手中,断不辱没列祖列宗。”太子胸有成竹地说。

万岁爷看着太子,既欣慰又担心,倒也不好打击他的自信,也就点头:“我儿成竹在胸,为父也就放心了。”

太子轻笑,轻声道:“爹爹,您好久没有和我一起睡了,今夜就让儿臣陪您一起睡吧。”

万岁爷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将太子抱在怀中,同床而眠。

弘治十八年五月辛卯,帝崩。午刻有旋风大起,尘埃四塞,云笼三殿,空中云端若有人骑龙上升。

第一个跪地大哭的,却是兴献王朱祐杬。他和圣上其实从来不亲,但那一日午后艳阳,三兄弟一生中唯一一次的畅聚却早已抵消所有的陌生疏离。

太子跪地流泪,李龙、周昂,高玉皆随侍在后,下跪痛哭。

万岁爷遗诏,皇太子厚照聪明仁孝,至性天成,宜即皇帝位,其务守祖宗成法,孝奉两宫。进学修德,任贤使能,节用爱人,毋骄毋怠,文武群臣同心辅佐,以共保宗社万万年之业,丧礼悉遵先帝遗制,嗣君以继承为重,礼部选婚可于今年举行。

此时的皇后殿下,表现出格外的坚强,在夫丧之后,当务之急就是为太子登基做准备。帮她忙的,还是黄惟德。黄惟德保两代君皇,更亲手接生两代君皇,对万岁爷视若亲子,万岁爷驾崩,其心痛之深,难以言表。但在此悲伤笼罩之际,具体主持后事的,还是她。

万岁爷驾龙归去之日,钟信没能到乾清宫。因为同一日同一时,韩芸娘亦油尽灯枯,逝于小院之内。

石勇守候在他身边。

很奇怪,就在万岁爷即将驾崩之时,石勇想到的就是钟信,他担心钟信那边也会出意外,是以急急赶去小院,果然,那时韩芸娘也安然逝去了。只是孤单抱着爱人冰冷遗体的钟信,还是感受到了刻骨的悲伤。好在,他在泪眼朦胧当中,看到了石勇。这个徒弟,倒确实是可信赖的啊。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万岁爷殡天之日,亦领哈与撒哈答从撒马尔罕回到京师,两人却是衣衫褴褛,形销骨瘦,见到钟信就伏地大哭。钟信方知母亲的故国也发生宫变,亦领哈和撒哈答好不容易才拼死逃出撒马尔罕。

钟信那心,除了悲伤,再无其他了。

五月己亥,钦天监择五月十八日丑时即位从吉。而百官朝临之期未满,请暂免是日朝临移后一日,太子从之。

五月壬寅,太子即皇帝位,李龙、高玉、周昂、石勇以带刀侍卫身份随侍在侧。

六月初五日,遵遗诏二十七日服制满。

六月初六日,太子释衰服,换常服。

兴献王朱祐杬亦同日离京就藩,石勇亲自相送城外十里。

夜,太子召李龙入宫。

“陛下,您瘦了。”李龙怜惜道。

太子看了李龙一眼,缓声道:“你改口倒是极顺,我这心还只当自己是太子呢。”

“陛下还是早些适应为好。”

太子轻轻点头,叹息一声道:“你随我去看看叔叔。我忙着父皇的事,都忘了婶娘也逝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钟信所居的四合院,向韩芸娘的牌位上香。钟谨回礼,他的丧服还未除,民间子女,要服丧三年啊。

钟信独坐在师父的坟前。太子前来,钟信也只是无声的望着他。

“要离开这院子么?”太子问

钟信抬头看着太子。

“七月,钟谨将进入传武堂。”

“谢陛下恩典。”

“其实还有一事要告诉你。”太子缓声道。

“陛下请讲。”

“东厂和锦衣卫都送来了有关撒马尔罕王室内乱的秘报,你的亲舅舅与他的堂兄弟们为争夺皇位而互相厮杀,如今的撒马尔罕王室已无一个男性继承人,你舅舅的两个女儿女婿也在内乱中死去。只剩下一个未及弱冠的外孙女儿在世。”

钟信皱眉,不过也不甚关心。

“我会派人到撒马尔罕宣旨平息内乱,替你舅舅稳固朝纲。但是撒马尔罕将来的王位之选,我属意钟谨。”

“陛下?”钟信惊而站起。

太子把手一摆:“你听我说完,谨弟今年只得十岁,去撒马尔罕尚早,我会在朝中替他寻找合适的师傅教他帝王之术,同时要王岳亲自教授他武功。五年之后选派忠勇之士送他到撒马尔罕继位。你和他的父子之缘或许就是这五年了。”

“为何定要是谨儿?”

太子表情淡淡:“除非这五年间你那亲舅舅再生个一儿半女,谨弟便可留在京师陪伴你。”

钟信看着太子,这个登基继位不过半月的少年,身上已有了决断天下的气息。

“这个四合院很美,老大人的坟又在此,我会派人为老大人守坟。但我希望你能离开这个院子,一切从头开始。”

“过去种种便如昨日死,今后种种便如今日生。”李龙轻吟。

钟信久久无语,终点头:“陛下说得是,臣会去我该去的地方住。”

太子却一笑:“倒也不必另寻住处,你就去和石勇住吧。”

钟信一愣。

“那三座宅院,他们三个住太大了。中间那宅院就给你住,让李龙和周昂住一处去。”太子笑道。

钟信看了李龙一眼,缓声道:“你愿与昂儿挤一处?”

李龙亦笑:“五师叔,我那宅院止我一人,他住下也还有空房。”

太子伸了个懒腰道:“我若在宫里住得累了,也去住住,钟谨从传武堂回来,也可以去住住,倒是不错。”

十年,躲藏在老大人幽魂之下十年的钟信,终于走了出去。

十月丙寅,孝宗敬皇帝梓宫葬泰陵。

弘治十八年十一月壬午,钦天监进正德元年大统历,正式定帝号正德。正德帝在奉天殿接大统历,遂赐文武群臣颁行天下。

先帝入葬,新帝要做的第二件大事,就是选后大婚。而这个时日竟是要到第二年的七月,亦即正德元年的七月份。

从旧年五月先帝驾崩到新帝元年七月,李龙,周昂、石勇,高玉着实的在京师生活了一年,按时按候到锦衣卫值守训练,到传武堂习武,石勇更是晨昏定省向钟信请安,视师如父。

高玉这一年作为新帝的带刀侍卫,可以说是寸步不离左右,真正是如影随行,甘之如饴。两人感情也是日渐深厚。但是该来的终究要来,新帝要选后大婚了。所有的择选程序都要走一遭,最终还是原来的期许:夏静入选大内。

大明天下新帝登基,成婚,封后,开启新的年号,新的岁月。李龙,周昂,石勇和高玉四人的人生也由此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通宝推: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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