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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ZT 我当知青的故事(下)

我当知青的故事(下)

[太阳出来喜洋洋] 于 2004-07-15 20:27:15上贴

●回老家

不得不说一件对我至关重要的事情,它虽然与我插队的地方无关,却是发生在插队期间的事情,也是当时中国农村的故事。大家看起来可能比较烦闷,就当是消遣好了

我的父母都是河北人,父亲河北安平,母亲河北深县。父母远离老家在四川工作,致使我们家庭极少有亲戚往来,而我们过去读书时也没有回老家的机会。我出生在外,从未到过农村老家,而我的哥哥姐姐因为下农村在山西,曾先后绕道去过老家,所以下乡第二年春节回家后,我非常想利用春节的假期回一趟老家,顺道再去看望我姥姥。

我的母亲是独女,我姥爷是上世纪20年代保定军校毕业的,毕业后参加了冯玉祥的军队,在第二次直奉战争期间,死于军阀混战之中。我姥姥当时只有20多岁,母亲刚刚出生,姥姥终身未再嫁人,靠给人做零活,做手工制品,将我母亲养大,母亲16岁参加八路军,从此走上革命道路。

解放后,姥姥一直同我们一起生活,她最疼爱的就是我,我对她的感情比母亲还深,因为母亲忙于工作,很少亲手照料过我们。姥姥是个刚强、善良、通情达理的人,无论我们家搬到哪里,接触的人都喜欢和尊敬她。文革开始后,姥姥身体日益衰弱,唯恐在城里去世被火化,执意将户口迁回农村老家,户口迁移手续是我去派出所办的,从大城市迁往农村,派出所的阿姨很奇怪,一再提醒我不要后悔。姥姥回去后,就一直没有再回来过了,风烛残年,孤身一人度日。

我跟父母提出要求,说我想去看看自己的祖宗所在地,我还想去看姥姥。爸爸说,以后有机会再去,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我很不高兴,说我一个女孩子,那么偏僻的农村都下去了,老家那里有什么好怕的?爸妈还是不同意,一赌气,我就躺在床上开始耍赖,蒙着被子委屈的哭,吃饭叫我也不理,绝食了两顿,爸爸妈妈终于同意了,全家告诉我怎么怎么走,还画了路线图,买了张硬座车票就出发了。

匆忙之中忘记了带水杯,那时火车上没有卖饮料的,没有杯子就喝不成开水,我一路忍受着干渴的煎熬。对面是一对回天津度假的新婚夫妇,他们都在本市的工厂工作,男的是天津人,女的是本地人。他们带了好多吃的,还有水果。那个妻子不停地要吃要喝,那个丈夫跑前跑后地伺候,后来那个丈夫指着我对她说:你看人家小姑娘,吃了饭就安安静静地坐着,哪像你这么会折腾?哇,说得我心里直叫苦。到保定下车后,我直奔商店买水杯,然后跑到候车室,痛饮了一场――水。

踏上老家的土地,看到所有的人我都感到亲切,心中充满博爱。没踏上这片土地之前,我体会不到这种心情,从小出生在外,后随父母来到四川,我不知自己究竟该算哪里的人,我没有家乡的概念,没有归属感,没有为自己是哪里人而自豪的感情。

保定的班车当天没有直达老家那个村的,要在安国县城转车。管它三七二十一,去了再说。到安国已是中午,一打听,只有第二天才有班车了,问了问路程,多少里我忘了,反正人家告诉我,如果走路的话,天黑以前能到。天上飘着鹅毛大雪,路上积了厚厚的一层,一踩一个脚窝,一片白茫茫的大地,放眼望去,天地连成一片。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雪地上踯躅独行,啊,当知青的人就是这样的能干,就是这样的勇敢。老家真好,不用一年四季干活;全是平地,可以用大车拉东西,不用费力的背;哦,我会遇到危险吗?遇到危险我怎么办呢?走着,想着,想着,走着……,路上几乎没有人影,越走越放心了。穿过一座大桥,桥下的滹沱河结成厚厚的冰,河边光秃秃的树上挂着孤零零的鸟窝,爸爸曾讲述过这条河,如今它就在我眼前,与两岸的风景一道,呈现出一派南方没有的新奇景象,庄严肃穆。我知道过了河,老家就不远了。

黄昏时分,来到父亲老家的村口,遇到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大爷,我是××的女儿,我大娘家在哪里?”“啊,你是小×的女儿呀,你大娘就住那儿。”他指一指离村口很近的一幢院房。“不是小×,是××。”我分辩道。“小×就是××,是他的小名”大爷说。“哼,怪不得不想让我回老家,原来爸爸的小名这样难听,害怕出丑。”我随他指的方向走去,边走边这样小人般地想着。院子里热热闹闹,一进去,就有个中年妇女上来拉着我,叫着我姐姐的名字说:“××回来了,快进屋坐,这么大雪,怎么来的?”,我的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屋外的台阶上,没力气站起来了。原来这就是我大娘,哼,把我当成我姐姐了,幸亏我亲自回来了,“我不是××,是××。”我解释着,和亲戚们一一见面,还有一位串门的大婶。我大娘正在做饭,我堂哥在锯大葫芦,锯成两半当瓜瓢,我好奇地抓一把葫芦仔问,能吃吗?当然能吃。得到答案,我一刻不浪费嘴巴的功能,立即品尝起来。说明一下,我大伯已经去世了,两个大堂姐已出嫁,家里还剩下小堂姐和堂哥。

我的祖先是从山西洪桐县老槐树下移民过来的,村头有碑刻为证,我的小脚趾分为两瓣,一大一小,据说全世界的华人,只要有此特征,均为老槐树下移民。我的爷爷亲兄弟共4人,家境贫寒,我爷爷排行老四,幼年时过继给没有孩子的亲戚,生活状况稍好。爷爷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爸爸最小。我的大爷爷解放前去北京拉三轮谋生,贫病交加而亡,二爷爷和三爷爷活到30多岁,因为穷困,未及成家,便相继因病无钱医治而亡。解放前死掉一个穷人,就像死掉一只蚂蚁。从而我深切的理解到,穷苦人为什么要跟着共产党闹革命。解放后,我们这一辈共10多个堂兄弟姐妹,全部健康茁壮成长,生活幸福,所以我们家族的人都拥护共产党,崇敬毛泽东。

老家村里正忙着准备过年,家家户户都在蒸馒头,炸果子(油饼之类的东西),炖大肉。大娘家准备的年货数量惊人,可以用壮观两字来形容。大笼大笼蒸熟的面点存放在空屋的炕上,快要摞到天花板,有捏成各种花样的馒头,花卷,糖包,枣馒头,年糕,油果子。我感到好奇怪,问做这么多干什么,大娘说,过节从大年三十起,一直到十五都不用干活了,吃现成的,还有亲戚之间也要互赠。我说送来送去,还是那么多,大娘说就是就是,送多少收多少,但是不准备不行,这是礼。我后来发现,我们中秋节送月饼也常常是种情形。

第二天,两个出嫁的堂姐回来看我,大姐夫也来了。听爸爸讲,大姐夫很会“捣腾”,用现在的话来讲,就是有经济头脑。当时大婶家堆了许多待加工的,装中药丸的小纸盒,就是大姐夫捣腾过来的。从供销社搞来半成品,糊好后,在熔化的腊里浸泡一下,做好后凭件数领取加工费。我每天晚上就帮助大娘,和堂哥一道,边糊药盒边讲故事,小堂姐要出嫁了,正在加紧准备她自己的婚事。堂哥总是乐呵呵的笑,似乎从来没有忧愁。经常有堂哥的伙伴们来玩,也和我们一道糊纸盒。我讲城里的见闻,堂哥他们讲村里的事,讲鬼的故事,还唱样板戏。堂哥一唱样板戏,我就忍不住大笑,因为他五音不全,把京剧红灯记唱成河北梆子味,还硬说是京剧,连京剧与河北梆子也区分不出,一点没有艺术细胞,所以我老是阻止他唱,并恳求他还是讲鬼的故事好了。堂哥憋得难受,气愤不过,就在睡梦里大唱特唱,仍旧是河北梆子味,不知所云,不成曲调,似鬼哭狼嚎,半夜三更把隔着一个堂屋睡觉的我和我大娘惊醒。

堂姐们回来时,热热闹闹的做了一屋人,正在细细的拉着家常,突然门后很清楚的“嘎答”响了一声,大堂姐立即起身查看门后的屋角,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大家有点纳闷,继续聊天。隔了不到一刻钟,听到院外的街上喧闹起来了,就出去看热闹,原来是街对门的一户人家,有位中年妇女抽风了,口里念念有词,说着“我想你了,我来看你”一类的胡话。大娘、堂姐、堂哥、邻居们一致认为,那是我奶奶的魂,附在他人的身上回来看我了,说话全是我奶奶的口气,大姐还说,刚才门后响了一声,她就怀疑是谁的魂来了,现在肯定就是我奶奶了,听得我云里雾里,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给我留下较深印象的还有大姐夫的眼光,大姐夫看我穿着普普通通,连老家人都不如,顿生鄙意,言谈中流露出,这个叔叔在外混了多年,混得也不怎么样嘛。“哼,我父亲在外工作是‘混'吗?”我心里想着,却不便发作。说实话,我老家那里无论各方面都比我下乡的地方好许多,堂姐们穿的也好,小堂姐还穿着定做的毛皮鞋,那是城里人都不多见的。顺便说一句,改革开放后,在大姐夫率领下,他和儿女们生意做的红红火火,已经发大财,在上海定居了,确实会“捣腾”。

我这一生吃过的最香的饺子就是在老家吃的了,用自制的黄豆酱和纯正的芝麻香油做调料,那种鲜香的美味是城市里凡夫俗子们无法想象出来的。那以前和那以后,我再也无缘享受到那样的美味。还有我大娘做的猪肉白菜粉条,也是香喷喷的令人怀念。现在的猪肉一点不香了,超市的香油全部掺假,我们全家大年三十都不吃饺子,南方化了。

最好玩的事情,是给我的小堂姐当陪嫁娘。小堂姐年前准备出嫁,嫁给临县安国一个村的现役军人,军人还在张家口当兵,按规定无法回来结婚,堂姐的婆家害怕日久生变,就决定先把媳妇娶过去再说,举行一场没有新郎的婚礼,农民们很懂得变通,注重实际。根据老家的规矩,我是合适的人选,于是我就很幸运的当上了小堂姐的陪嫁娘。那是我一生中参加过的最有民间特色的礼仪活动,那种排场,那种讲究,那种传统习俗,是城里人难得有机会体验和享受的。那个过程如果写出来,要花费很多的笔墨,我实在没有精力描述。

送走小堂姐,大年三十来临了。我大娘是个开通的妇女,不大讲究旧规矩,吃完饺子,也不守夜,困了,把院门一闩,就睡觉了。第二天很早,鞭炮阵阵,有敲门声,也不理睬,结果被一个迫不及待来磕头拜年的本家小伙跳墙进来,把院门打开了。我和大娘只好被迫起床,吃点东西,就开始拜年活动了。据说穷人辈份高,我家的辈份在村里亲戚们中间最高,所以我大娘像皇后一样正襟危坐,接受络绎不绝的“朝拜”。拜年真正的要磕头哎,大家不要以为用手作个揖,比划两下就算数了。陆续来给我大娘磕头的有的年纪比她还大,就单腿跪地了,年轻的一定要趴在地上磕头到地。许多和我同龄或更大的年轻人,都比我小一辈,叫我姑姑。我问大娘,他们为什么不给我磕头?大娘回答,那是因为你们外边的不讲究这些。哇,我好亏噢,好不容易一次让人下跪给我磕头的机会,也失去了。

“早朝”完毕,就是上街看热闹了。看什么呢?大家肯定想象不出来。哈哈,就是一堆堆的大姑娘小媳妇站在自家门口,互相看,比谁的新衣服最漂亮,看谁打扮的最美丽,当然以娘子军为主了。我可是没有新衣服,我父母从来不讲究这些习俗,平时衣服都是根据需要买或做,不管是不是过年。大娘催我出门说:“怕什么,站出去跟她们比比。你不比她们矮,不比她们丑,不比她们黑,还怕她们把你比下去了?”啊,这真是跟我所处环境所受教育完全不同的一种生活境界,太新奇了,太通俗了,太朴实了。我在大街上门口一看,满眼红红绿绿鲜艳的新衣,只有我灰扑扑的一身旧衣,很另类,加上是外来的生人,齐刷刷的眼光都向我射来,好像参观珍稀动物,搞得我很不好意思,赶紧溜了回来。接下来几天就是亲戚们互相走访,赠送点心,吃喝玩乐,像神仙一般,这是我这辈子过的最热闹的春节。

大年初五,动身去深县我姥姥家,这回是身强力壮的大姐夫用自行车带我去的。路上的大雪已经化尽,路面上一层厚厚的暄土,车轮碾压出一道深深的槽,向前方伸展。坑坑洼洼的土路加上暄土的阻力,大姐夫吃力地蹬车前行,我搞不清楚走了多少里路,反正突然出现在我姥姥面前时,她是那样的惊讶激动,高兴的流出了眼泪,这要归功于那时落后的通信了,如果是现在,万事都靠电话手机事先联系好,所有的惊喜就都不存在了,现代社会已经把人搞得全无诗意。接下来几天,姥姥把家中各种好吃的东西不停地做给我吃,仍然把我当作一个小孩,十分疼爱。

刚刚得到知青下乡的消息时,姥姥欢欣鼓舞,衷心拥护毛泽东的指示。她写信告诉父母,一定要让我回老家她那里去落户,这样她的院子、房子就有继承人了。可我根本不想去,她又退而求其次,让我的哥哥姐姐回去,他们却跑到别人的老家去了。于是姥姥非常失望,又盼望着我的父母解甲归田,可是父母们也身不由己。都说我姥姥见过世面,外面的世界,在姥姥眼中却一钱不值,姥姥把她的家看得很重,那是她的根,是她的命,需要有人来延续,而我们全家人对继承她的家产不屑一顾的态度,令姥姥非常失望,我们这些如浮萍一般漂流的人无法理解她的感情。姥姥的房子带一座很大的院子,院中种了许多树,石榴、桃、梨、枣,还有高大的槐树、杨树,令村里许多人羡慕不已。姥姥去世后,许多人想要买下来,人们看重的是那所大院,妈妈出于感情,坚决不卖,至今仍保留着那所荒凉的大院,院里的房屋已濒于倒塌。

在姥姥家我的辈份突然变小,和我差不多大的,成了我姨姨了,这叫什么规矩?莫名其妙嘛。于是我想,反正我是外边来的,不讲究那一套,谁也不给你们磕头。姥姥家是个大家族,亲戚们轮番请我吃饭,最喜欢吃的是一种黄颜色的年糕,里面放上枣,叫什么我忘了,类似于小米的糯米。我老家是经济富裕,文化发达的地区,无论我父亲家,还是我母亲家的年轻人,那时候没有一个不是高中毕业的。但高中的文化程度,并不妨碍他们信鬼,老家的人信鬼,给我很深的印象;我下乡插队的地方,农民也信鬼;日后参加工作,单位上分来大批的农村转业军人,他们也信鬼,至今我都不知道该如何理解这种鬼文化。

离开姥姥家时,我直接坐小火车去石家庄转车,姥姥冒着凛冽的寒风,拐着小脚,执意要亲自送我去车站。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幕情景,一老一少,沿着乡间的土路,走过荒凉寂寞的原野,穿过一片光秃秃的树林,在露天的站台等候着。火车开动了,姥姥瘦削佝偻的身影,挺立在风中,围巾遮盖不住的白发,在风中飘动,好像一座雕像,一动不动凝望着我离开的方向,渐渐地远去,远去……,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三年以后,姥姥病逝,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孤独地离去。家里有不少姥姥的照片,但留在我脑海中印象最深的,就是那最后的一面:她老人家挺立在风中,瘦削的身影有如雕像,白发在风中飘动……

●打架斗殴为了水

春节过后,照例又回到生产队继续干活。秧子生长的季节,水成为头等重要的大事。我前面提到过,我们住处旁边有一条水渠,当地人称之为“堰沟”。在此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条堰沟的来历:盐源解放前是一个栽种鸦片的地方,许多人因此而染上毒瘾,解放以后,政府一举摧毁了鸦片基地,并把所有的瘾君子集中起来,强迫戒毒外加劳动改造,一举两得,修建了这条纵贯好几个公社的造福子孙后代的水渠。烟民们毒隐戒掉后,就高高兴兴地回家种水稻去了。

由于水资源有限,在需水量大的季节,水是定时分配使用的,就是说,水渠沿岸的生产队,按安排好的时间顺序分段轮流放水灌溉稻田。但有些生产队急于满足自己,就偷偷先放。所以每当轮到哪个生产队放水,为防止本段内上游其他生产队偷放,造成流量减少,就要派人去上游把守。有一次,我们生产队派去的人制止不住,争执之下,打了起来。队长决定派知青去增援,一来知青身强力壮,二来当地老百姓对知青也比较尊重,可以起到阻止的作用。在生产队重奖工分的鼓励下,为了集体的利益,男同学们就上站场了,结果是混战一场,还有人受伤挂彩,此事也让我增长了一定的见识。

●跳锅庄

下面讲一个轻松浪漫的故事给大家听。盐源那时的交通不太发达,有些边远地区不通公路,比如泸沽湖。那时我们只知道很远的地方有个乡镇,叫左所,里面有一个大湖,左所现已改名为泸沽湖镇,那里到我们生产队要走三天路,货物全靠马匹运输,因藏族兄弟们吃苦耐劳,成立了专门从事这种任务的运输队,称为马帮。马帮穿梭于县城和偏远地带,往返运输物资。我们生产队是县城去左所的必经之地,马帮常常停在我们生产队路边的野外过夜。藏族人个个能歌善舞,还随身携带着类似笛子一样吹奏的乐器,引起了我们的兴趣。有一次被我们邀请到住处,在院里点燃一堆苞谷皮,请他们教我们跳舞,藏族的集体舞称为“锅庄”,有多种曲调,多种舞姿,比我们汉族的秧歌丰富多彩,大家围着篝火手拉手,唱着,叫着,尽情地跳着。以后旅游时,好几次有机会又跳锅庄,但从来没有再像那样浪漫过。那是我第一次接触藏族同胞,他们淳朴豪爽的性格,给我留下很好的印象。我喜欢少数民族,我们盐源山上的彝族同胞,也是善良淳朴的,他们把招待陌生过路人喝水、吃饭、休息,当作义务、规矩,不索取报酬。我们城里人,对进城来的农民兄弟,能够做到这一点吗?

●逛县城

干活疲惫了,经常要休息一下。近则去镇上赶场,取家信,远则上县城闲逛,打牙祭。县城离我们多远路程我也忘了,我这人是没有距离感的,要是走路的话,大概两个多小时就到了。我现在也忘了我们为什么经常走路去,可能是为了省钱,也可能是赶班车不太方便。去县城的半道上,紧靠路边有一座小小的房子,附近常常看到一位老年妇女,围着严严实实的头巾,传说那是一个孤寡的麻风病患者,因独居,不愿去麻风病院,传染性也不强,所以一直留在当地。我们每次路过那里,都屏住呼吸,飞快的奔走而过,生怕一不小心吸入了麻风病菌,现在想起真有点好笑。

县城那时只有一条街,规模比不过大城市附近的乡镇。几个商店,几个饭馆,都是非常熟悉了,每次去还是挨个逛去,兴致勃勃,心情一点不亚于在成都逛春熙路,在北京逛王府井。县城最吸引人的还有音乐,平时听不到音乐,在县城,可以听到街上、或某个单位大喇叭里面放出的音乐。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好久没进城了,有一回刚刚靠近县城,就听到空中传来铿锵有力的音乐声,那是“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乐曲,许久没有听过音乐的我们,顿感心潮彭湃,热泪盈眶,体会到了音乐对人的心灵强大的感召力量,没有这种体会的人很难理解我们当时的心情。

●招工

日复一日的劳作,当我们几乎麻木,不再幻想的时候,一个振奋人心的特大消息顷刻间传遍了所有的知青:开始招工了。才过去两年多,省、市几乎所有的单位开始了大规模的招工,这意味着经济秩序走向正轨。几年来,形势发生了较大的转变,闹哄哄不听话的学生们通过分配工作(大学生),安排下乡(中学生),消除了社会不安定的主要因素,工业生产基本恢复正常,各行各业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和接班人,以便发展经济。我们学校的大部分走资派子女,又变成了革命干部子女,重新受到社会的青睐。下去时,分到了最苦的地方,招工时,好单位争着要。结果第一批来招工的国防工厂,除了家庭有政治问题的以外,把出身好的,或一般家庭没问题的知青全招去了,招工名额还没用完。剩下的就是家庭有问题的知青了,其中就包括我。

●下决心参加世界革命

我父亲由于某种原因,还在当“顽固不化的走资派”,我成为我们小队中唯一家庭有“政治问题”的知青,工人、知识分子、革命干部的子女们全部走光了,只剩下我。以后又有单位陆续来招工,我一直不愿意再报名,心想报了也无用。此时远处的生产队还有零散的知青,公社考虑我单独一个女孩子,想让我换到其他生产队,跟那里的知青合并。可我不愿意,我还是想守着这条公路,这条通往家的公路。

但是我开始考虑自己的命运和前途了,队长和乡亲们默默同情着我,他们的同情并不能使我安下心来,我不甘心就此这样下去,我第一次强烈感受到社会不公平的待遇,过去也见过不公平,作为旁观者,我只有肤浅的同情,现在轮到我了,我对人世间的不公开始有了深切的体会。听说有的北京知青跑到越南打仗,我暗下决心,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我要穿过边境,去越南,投身到反抗美帝国主义的战场中去,我要为世界革命而献身,哪怕壮烈牺牲,让我的生命变得更有意义。对,就这样,不要碌碌无为地虚度自己的一生。决心下定以后,我变得非常坦然,不再焦急,不再企盼,抛却了世俗的烦恼,心境平和而踏实。

想到我就要奔赴越南战场,我不想再为下一年的口粮而奋斗了,工分多少都已经不在乎,我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读书与学习中,没有任何人强迫,效率出奇的高。或许是因为处境,或许是大自然的影响,那时诗的灵感常常如泉水般涌流。黄昏时候,落日的晚霞映红了大半个天空,霞中浮现的山峰似神话里缥缈的宫殿,景色奇特壮丽。我长久默默地注视着山川田野,如醉如痴,心中吟诵着普希金的诗歌《致大海》:“你等待着,你召唤着……而我却被束缚住;我的心灵在徒然地挣扎:我被一种强烈的热情所魅惑,独自留在你的岸边。有什么好怜惜?现在哪儿才是我毫无牵挂的路程?……”,那时我的灵魂仿佛在空中不停的飘荡、飘荡……,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心中没有忧郁,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书记部长来看我

有一天看书太晚,可能快天亮才睡着,睡得很死。熟睡中被急迫有力的敲门声惊醒,睁眼看屋外已是明晃晃的太阳。我赶紧答应着爬起来,穿好衣服打开门,原来是公社书记、武装部长和其他几个公社干部来看望我,他们知道剩下的知青不多了,一一走访,看我们有什么要求,有什么困难需要解决。我回答说什么要求也没有,我不想说任何废话。没有人能够拯救你,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这后来成为我一生的信条。

几个月后,当我准备离开农村时,我终于明白,书记那天的敲门声为什么那样沉重,那样急迫:在我从睡梦中惊醒之前,他们已经轻轻敲了好一阵,没有一点回答和动静,这令他们紧张不安,以为我想不开自杀了。当我打开门时,他们小心翼翼的,不敢在我面前流露这种想法,担心刺激我。其实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我从未有想过要自杀,自杀是毫无意义的选择,是对生命的侮辱,我不会做出如此蠢事,除非我的生命有一天成为负担,不再对自己或他人有任何价值。

●离去

“你要忍受命运的安排,严冬劫掠去的一切,新春会给你还来。”

参加世界革命的愿望还未实现,林彪事件发生了。中国的政治局势做出进一步调整,军管会开始移交权力,退出地方政治舞台,更多的党政领导复出工作,社会秩序基本恢复正常。过了不久,母亲来信,说父亲已经“解放”,叫我耐心等待招工,于是我参加世界革命的决心被彻底瓦解了,也许当初就是一种自我安慰的幻想吧。

1971年12月,办完所有的手续,把知青的用品全部送给了老乡,包括我的衣物,和煤油灯熏黑的蚊帐,要启程返回了,这一次是一去不复返。盼回家,盼了那样久,临走,却依恋不舍,一座座青山,一片片田野,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蓝天白云,还有那静静流淌的渠水,我何时能够再见?也许从此永别了。以后几十年至今,那个地方在我的睡梦中反反复复地出现,保管室,院子,打谷场,靠近山坡的县城,没完没了,不肯消逝。三年青春的付出,留下永难忘怀的记忆。

依然是晕车晕得昏天黑地,依然是翻肠倒胃的吐,我终于回到家中。外表依旧,内心世界已发生了巨大而不可逆转的裂变,不再是过去那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儿了,时年我刚满20。

在以后人生的路上,我不再无病呻吟,悲观颓废;不再迷茫,徘徊和动摇;贫贱荣华,宠辱不惊。从此我的心中充满对劳动人民真诚的情感,公平正义的理念伴随我的一生,指导着我的行为。从此再没有困难使我畏惧,无论是工作、学习、还是生活。苦难的经历是人生宝贵的财富,有付出必有收获,当精神升华到一个新的境界时,我为过去的一切而心存感激!

2004年7月15日写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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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有耐心看完此篇文章的所有朋友!谢谢大家的评论,我非常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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