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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人文主义谈话录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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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67-亚当.萨维奇:科学与艺术

今天我想跟大家谈一下我本人的一项担心,近来我越来越注意到了这个问题。我想谈一下艺术与科学的关系。我不仅拿过身为艺术家的报酬,也领过身为科学家的薪水,不过在这两个领域都没有接受过任何正规培训,因此我认为我具有谈论这个问题的特殊资质。

从文化角度来说,当我审视艺术与科学对于我的意义以及对于其他人的意义的时候,我发现这两者之间正在渐行渐远。这一点导致了三个问题。问题一:我们认为科学与艺术互为反面。我们认为艺术就是不拘一格随兴所至的做派,科学则是不得不死记硬背的无聊事实。问题二:我们认为科学与艺术都离我们很远。我们认为科学与艺术是社会文化光谱的两个极端,最高深的科学与艺术全都令人摸不着头脑。问题三:一旦我们相信自己无法理解科学与艺术,我们甚至不会努力尝试去理解。无知绝不是福祉。

我们倒退着理解一下这三个问题。首先,我们为什么要尝试理解科学与艺术呢?提问:这个世界是否完美?答案:不是。如何能让这个世界更接近完美呢?要理解世界。如何理解世界呢?首先要关注世界上的各种事情,其次要相互交谈。这场交谈就是所谓的文化。有些谈话显而易见,也有些谈话是隐秘的,两者都是我们的文化的一部分。而且文化就是我们,文化就是我们对于世界以及身边环境的反应。只有白痴才会认为我们能够彻底脱离文化。我们可以选择主动或者被动地参与文化,但是我认为主动参与更好。

第二个问题,我们认为科学与艺术都与我们没关系。这个问题我们分开来说。首先是艺术,我们的文化将艺术分为高雅艺术与低俗艺术两大类,高雅艺术在我们之上,低俗艺术在我们之下,中间的夹层则是我们真正喜欢的艺术。换句话说我们并不太看重自己喜欢的内容。在低俗艺术当中可以看到写着傻话的背心,在高雅艺术当中则充满了令你难以理解因此也不愿开口谈论的东西。在中间,电影扮演了重要的文化角色,全国观众都在谈论电影,但是就连电影也分成了高端文艺片与低端娱乐片。我们在二十世纪看待艺术家的方式也延续到了二十一世纪,要么将艺术家视为深受折磨的苦行者,要么就将他们视为疯疯癫癫的神经病。当我们见到罗斯科、波拉克或者赫斯特这样难以理解的艺术家的时候,我们总会说出下面这句话:“我其实也不了解艺术,不过我知道我喜欢什么。”

我的父亲是一位画家。他仔细地安排了自己的生活,从而每天都至少能作画一小时。在我的整个童年他每天都会画画,经常要画上三四个小时。不过他总是拒绝谈论自己的画作。这些画作对他有意义,他也希望这些画作对你同样有意义。但是他还知道这两者并不相同,因此他不想让自己的看法影响你所接受到的意义。他曾经说过,“我其实也不了解艺术,不过我知道我喜欢什么”是一个人所能做出的最深刻的艺术主张。艺术仅仅就是我们喜欢的事物而已。我们的喜爱标准可能基于我们的经历、教育、心情或者窗外的天气,但是这些因素导致的不同反应全都同样合理。对于文化的反应并没有对错之分,因为我们都是文化发挥作用的媒介。有人说并不存在糟糕的艺术,这纯粹是胡说八道。糟糕的艺术满街都是。但是艺术平等主义并不存在于艺术本身,而是存在于我们对于艺术的反应。面对艺术的唯一错误反应就是照搬别人的反应,让别人告诉你如何思考。我再说一遍:面对艺术的唯一错误反应就是照搬别人的反应,让别人告诉你如何思考。

再来说说科学。许多人都认为自己没资格谈论科学。其实并非如此。科学新闻一般分为两大类。第一类新闻讲的是例如希格斯粒子这样特别复杂的题目,但是篇幅却只有二百五十个单词,第二类新闻讲的则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搞笑科技。想想你今天开车到会场这一路上的经过吧,你真希望所有人都拥有会飞的汽车吗?此外我们看待科学家的方式与看待艺术家的方式也很相似。我们将科学家也划分成两大阵营,要么是满腹智慧的老爷爷,要么是赶不上普通人的宅男与极客。自从有文字记载以来,每一代人对科学的看法始终没有改变过:自然界的一切奥秘都已经被发现了。

我的偶像之一理查德.费曼有很多趣事。他的一位同事回忆道,有一次他去费曼家做客,费曼煮了一锅意大利面。当费曼正在下面的时候,这位同事注意到,假如你抓着意面两端用力掰,意面并不会仅仅从中间断成两截,而是总会有一块碎片飞出去。从材料学角度来说这是个很有趣的现象,于是两个人顾不上吃面,将费曼家里的每一种粗细不同的意面全都掰了一遍,想要搞清楚这个现象背后的原因。

屏幕上的这位姑娘名叫艾丽.莱莫。十二岁那年她觉得伯克利的停车计时器不准确。此前很多人向伯克利市政府投诉过这个问题,政府表示至少要花两十万美元才能将全市的停车计时器全都检查一遍。可是艾丽仅仅花了几周时间,用一块秒表就完成了调查工作。随后她发表了论文,论文又成为了规范停车计时器的立法,也就是加州的《莱莫法》。

这个小伙子名叫杰克.安德莱克。他在十五岁那年发现了一种诊断好几种癌症的简易方法。他赢得了全国科技大赛的头等奖。我去年受邀造访白宫的时候还见过他。

屏幕上的这幅漫画出自xkcd。《流言终结者》与xkcd一直相互仰慕。在这幅漫画里,作者让起死回生的费曼与《流言终结者》的批评者们对质。批评者认为《流言终结者》是娱乐而不是科学,费曼则反驳道:“通过教导人们用试验来检测理念,《流言终结者》为人类摆脱非科学黑暗状态做出了极大贡献,一千场科普讲座的作用也不能与他们相比。”我不想自卖自夸,但是这番话正是《流言终结者》的主旨。我们一直这么说,今天我要再重复一遍:我们并不主张我们的实验结果,而是主张我们的实验方法。我们知道任何实验仅仅做一次都是不够的,但是我们愿意相信自己的方法足够可靠。假如事后发现我们的方法并不可靠,我们还会重新实验。

科学与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就算你只想讲个笑话,只要你会根据听众的反应调整自己的表现与笑话的词句,你也是在根据过往的知识进行经验主义改进。这就是科学方法。“我其实也不了解艺术,不过我知道我喜欢什么”这句话在科学领域的对应说法是这样的:“我不太懂数学”。

人们会说“我知道这座建筑里的人们正在搞科学,可是我也不太懂。”“我对科学事实了解的不多。”“学校里的知识我都忘得差不多了。”这不是远离科学的理由。我有一个痴迷于拍电影的朋友。他通过拍电影挣的钱非常少,但是他整天都在剪辑再剪辑,每周大约要花上五十多个小时拍电影。他说过:“我很擅长数学,我只是不擅长数字而已。”这句话对数学的理解同样很深刻。他当然很擅长数学了,因为剪辑师必须深入理解故事篇幅、节奏、场景与演员表演的算法,必须能够在场景之间来回切换,必须能够将一大堆碎片整合成统一的叙事角度。他完全浸淫在了这套算法当中。如果你让他算账记账,他肯定会搞得一塌糊涂。不过他依然很清楚自己的工作与数学之间的关系。科学绝非存在于我们的理解能力之外。

你要证据吗?我们来看看体育界。在目前的世界里,中学的运动队数量远远超过科学兴趣小组的数量。我希望我的宣传能够逆转这一局面(掌声)。但是目前,每一周里的每一天我们都会被卷入全国层面的体育大讨论。尽管我并不太关心体育,但是我依然很尊重体育界。在我看来,运动员其实就是体能处于巅峰状态的宅男与极客,因为运动员同样需要开动大脑完成不可能的事情。体育牵扯到的物理与数学知识极其复杂,而美国人每天都在讨论这方面的问题。为了促进体育,我们进行了大量的科学研究。费曼说过,“科学就是相信专家也有无知之处。”在体育领域,我们可以自然而然无视电视上的专家意见。“我认为这家伙说得一点不对,我认为那支队伍/那个驾驶员/那个球员的能力更强,原因如下……”假如我们在讨论科学与艺术的时候也能采取这样的态度,那就太好了。

最后是艺术与科学相互对立的问题。这恐怕是我们最大的误解。我们的文化浸透了我们,让我们想当然地认为科学意味着艺术的死亡,科学方法必然克制开放的创造性。不过上一周刚刚发表了一篇文章,研究人员将数学家放进核磁共振仪,然后让数学家看各种美丽的公式,例如欧拉公式。然后他们又让艺术家观看优美的画作。结果研究员发现双方大脑的活跃区域是一样的。

让我们来看看所谓的科学方法与创造性之间的对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科学方法的第一步是提问,第二步是提出假设,第三步是设计实验来检验假设。先来看看如何提问。《流言终结者》最初几季的时候,我们做过一期节目,题目是在雨中怎样行进才会被淋得更湿,是走路还是跑步。这个问题其实很不好回答,因为乍一看所有人都能理解这个问题的内容,但是仔细想想就麻烦了。比方说假如你在雨中跑三十分钟,你的衣服肯定会吸饱了水,到时候无论是跑步还是走路就都没区别了。所以我们要检测的是一个存在于衣物饱和之前的时间点。可是这个点在哪里呢?我们应该从一栋楼跑到另一栋楼吗?应该跑过整个街区吗?应该从大楼里跑到停车的地方吗?摄制组内部的意见就不统一。每次我们选定题目的时候都要先确定这个题目的关键要素是什么。换句话说吉米与我整天都会吵个没完。反复争论正是《流言终结者》的立身之本,等到争论结束的时候,正确答案就一目了然了。

科学方法的第二步是提出假设。无论是跑步还是走路,人为什么会变得更湿呢?是因为雨水落在前胸的时间更长而落在头顶的时间更短吗?这个假设是可以验证的。罗伯特.M.波西格在《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当中说过,形成假设是一项自我滋生的活动。你每做出一个假设,都会随即做出下一个假设以及再下一个假设。你已经做出的假设越多,接下来你能够做出的假设也越多。这不正是创造行为的定义吗?

第三步,设计实验并检验假设。做节目的时候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剥除所有变量,让我能够特别清楚地看到一件事。假如你做到了这一点,就会得到非常美丽的结果。假如你失败了——对于我们来说失败是家常便饭——则会学到很多有用的知识。所有这三个步骤都是创造性深厚的活动。所有的科学方法都需要创造性、原创性与想象力才能得出结果。

现在我总结一下。在二十世纪初,科学迎来了一轮高潮。比方说我们的铁路科技已经渗透了整个欧洲与印度。火车运行得如此之快,以至于推动了全球标准时的出现。在火车出现之前,巴黎的时间始终比伦敦慢两小时十八分钟,谁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我们必须搞清楚这个问题,因为火车运动得太快了。1909年并不是美国历史上特别光彩的一年,不过正是在1909年我们宣布美国全境都已经得到了探明。大约在这个时期,前后只有十二年左右,一位年轻的专利局职员提出了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公式之一,莱特兄弟也进行了首度飞行。与此同时,艺术界也对这个越来越小却越来越复杂的世界做出了回应。毕加索绘制了他的第一幅立体主义作品《亚维农的少女》,试图将我们的视线同时分割成多个层面,让我们同时看到一个物体的多个侧面。这正是对于世界各地科学进程的文化应对。杜尚也向传统艺术竖起了中指,绘制了《下楼的裸女》,波丘尼也塑造了《空间连续的独特形体》。科学与艺术归根结底都是我们用来表达“我们是谁”与“我们想干什么”的手段。

当年有一位原始人发现,只要将木棍的一头磨尖,然后在尖端安装一枚石质箭头,就能更有效地撕裂动物的内脏,从而使得他能够杀死更大的猎物。正是借助科学他才得取得了这项成果。那么他要怎样将自己的新发现告诉同伴们呢?通过在岩洞的洞壁上绘画,通过艺术。

科学与艺术一直是推动人类种族前进的二连装引擎。所以我对大家有几项忠告。其一是耐心地用心观察,你们肯定会注意到事物的模式。其二是要参与,换句话说就是要质疑一切。其三是要相信没有你理解不了的事物。费曼曾经这样谈论磁力:“我没法跟你谈论磁力,因为我理解的磁力与你理解的磁力并不是一回事。你需要先拿一个物理学的博士学位才能像我一样理解磁力。换句话说,其实我也不太了解磁力。”文化就是对话,科学与艺术都是对话的方式,两者都能提升我们。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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