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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Andrew Marr:当代英国的诞生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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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4,老式恋爱

1915年4月19日是错综复杂的战争时期的忙碌一天。悲剧而血腥的加里波利登陆战已经进入了最后筹备阶段。尽管政府核心圈子里关于这一计划的争论依然热火朝天,但六天之后作战就要发动了。在法国,英军刚刚在新沙佩勒战役当中损失了13000人。再过三天德军就会在新沙佩勒发动反攻并且首次使用毒气这种全新武器。佛兰德斯的失败促使基钦纳说出了一条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战争评论。他抱怨说英国指挥官约翰.弗伦奇爵士只知道浪费炮弹,却不肯耗费人命。替换人很容易,替换炮弹则要难得多。炮弹以及其他军械的供应危机一直高悬在政府头上,很快就会摧毁迄今为止英国最后一届自由党政府。与此同时海军部里的沸腾纷争也严重打击了政府,争执双方分别是一门心思想要推动加里波利大冒险的丘吉尔与他的老朋友,才华横溢且性情不稳的第一海务大臣杰克.费舍尔。自然,劳合.乔治正在审时度势,满腹盘算,同时还在与其他大臣激烈辩论是否应当彻底禁止饮酒。说得客气一点,这是英国内阁的一段重要时光。

但是在那天早晨,正当内阁讨论进行期间——论题包括军需品供应、地中海战略以及全面禁酒的可能性——首相却有些心不在焉,他平时也经常这样。此时他正在给一名芳龄二十八岁的女性写信,他与这位女性已经热恋了三年。大多数日子里他都会给她写信,有时候一天甚至会写好几封。这些信件里塞满了各种八卦消息,而且尽管阿斯奎斯已经高龄六十三岁了,但是信件行文就像血气方刚的小伙子那样热情洋溢。正当阿斯奎斯三心二意地一边听辩论一边写情书的时候,几英尺以外的另一位大臣也在动笔行文。这位埃德温.蒙塔古很久以来都是阿斯奎斯最为信任的支持者。此时只有三十五六岁的他最近刚刚进入内阁。作为新人,别人都说他是军需问题的负责人。阿斯奎斯在私信里经常戏谑地将蒙塔古称作“亚述人”,因为他长着一个强健的下巴与一张四方大脸,还留着浓密的黑色八字胡。此时他也正在一边听辩论一边分心写情书。“我最钟爱的爱人啊,想必我不用告诉你,我还从来没有收到过像今早你的来信那样如此令人激动而又心醉的信件。愿上帝保佑你!”值得一提的是,首相的信件与蒙塔古的信件碰巧是寄给同一位女性的。

薇妮莎.斯坦利(1)来自一个富有、聪慧且喜好论辩的家庭,在他人的描述当中她是个长着一双黑眼睛的假小子。照片上的她并没有闭月羞花的美貌,但是的确洋溢着生机与活力。倾心于她的人物当中也包括丘吉尔——他的妻子与她还是表亲。她写给阿斯奎斯的回信全都没能存世,大概是被阿斯奎斯本人亲手销毁了。但是阿斯奎斯写给她的信件却极为细致生动地描述了当时的政坛生活,也彰显了阿斯奎斯浪漫机智的复杂侧面。神魂颠倒的甜言蜜语混杂着讥讽同僚的犀利吐槽以及军机要事的细节,例如英国刚刚破译了德国的密电码——这件事就连其他内阁成员都不知道。当天晚上,阿斯奎斯想到了薇妮莎嫁给别人的可能。手拿铅笔的他写道,他很清楚命运将会把他与“我这个时代任何一名男性享受过的最丰盛的爱与幸福”隔离开来。但是他的心里依然放不下“那片流淌着蜜与奶,长满了葡萄与各种美物的应许之地,尽管这里的一切物产我都注定无缘品尝。因为这片土地是另一个人的福分。他心中的爱如此充沛,远比我更配得上这份幸运,在他面前我只能自叹不如。”

上文引用的圣经辞藻表明,阿斯奎斯兴许在潜意识里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情敌是蒙塔古,尽管还不敢打包票。蒙塔古是犹太人,他坚决要求薇妮莎在两人成婚之前皈依犹太教,她也同意了。更复杂的是,蒙塔古与阿斯奎斯终日形影不离,开会的时候对面而坐,散步的时候并肩而行,还经常结伴坐火车出门。蒙塔古很钦慕这位前辈。在上文提到的内阁会议期间,他在写给薇妮莎的情书里这些写道:“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实在无法面对伤害首相的后果……我的一切都是首相给的。我爱他,我承担不起为了追求个人幸福而伤害他的罪责。”自我怨憎的蒙塔古不惜贬斥自己是“懦夫与犹太佬”,不配留在政坛。但是他又总结道,“我看不出我们怎么能构建三角关系。我不能与别人分享你,他也不行。”这封情书的结尾写得尤其丧气:“你的心烦意乱的爱人(因为今天温斯顿开会的时候一直在放屁)……”最终薇妮莎与蒙塔古决定两人一定要结婚,并且向阿斯奎斯投下了这颗重磅炸弹——尽管在1915年的环境下这个比喻或许有些不太得体。阿斯奎斯写给薇妮莎的情书总共有几百页之多,充满了文辞繁复的自我剖析,既有爱意表达,也有平铺直叙。不过他的最后一封信却写得既苍白又单薄。“致我最爱的人——如你所知,这条消息伤透了我的心。我承受不了与你见面的痛苦。我只能祈求上帝保佑你——并且扶助我。”

读者们可能要问,阿斯奎斯那位坚强聪慧的妻子玛格特对于这档子事究竟有什么想法呢?她对于阿斯奎斯爱慕年轻女性的毛病向来抱有宽容态度,还曾戏谑地将她们称作他的后宫。但是在这次内阁会议之前几天她确实为了薇妮莎的事情与丈夫当面对质过。后来她给蒙塔古写信描述了自己当时的感受。“如你所知,我经常在想薇妮莎是否有点要将我从家里驱逐出去的意思——倒不是说当真就要把我赶走——但是已经足以让我感到受伤、茫然与羞辱了。”她经常邀请薇妮莎共进晚餐,她的嫉妒也并非出于小肚鸡肠或者虚荣受挫,而是源自她对于阿斯奎斯的爱以及清醒的自知之明:“唉,我毕竟已经不再年轻了。”但是接下来她又描述了自己与阿斯奎斯之间“全然与众不同”的关系。“每天晚上无论多晚我都会穿着睡袍坐在他腿上,我们两个无话不谈——他会将他与薇妮莎之间的往来书信全都拿给我看,将所有的秘密都告诉我。”这一幕看上去并不太现实。假如玛格特所言不虚,那她当真算得上是一名奇女子。为了证明自己的论点,她还给蒙塔古寄去了夫妻争执之后她的丈夫写给她的信,阿斯奎斯在信中坚称自己并未喜新厌旧,“我对薇妮莎的爱慕从未也永远不会影响你我之间的关系。”

今天的人们回头看去已经很难理解爱德华时代的社会思潮了,当年的爱情与性爱观念自然不能免俗。比方说当年的直男们毫不忌讳用“爱”字来形容彼此之间的关系;比方说拥抱爱抚甚至彻夜同床都未必会导致性交,因为害怕危险。阿斯奎斯笔下的炽热岩浆流足以令今天的读者们断定他与薇妮莎肯定亲密接触过。比方说首相一家的熟人、年轻的外交官达夫.库珀(2)就这么认为。他在日记里写道,在1915年7月薇妮塔与蒙塔古成婚的时候,他的情人戴安娜.曼纳斯夫人(3)收到了一封来自阿斯奎斯的信件。“戴安娜很肯定薇妮塔是他的情妇。这封信虽然措辞隐晦,但根本上来说是想邀请戴安娜填补他身边的空缺。”就像薇妮塔一样,戴安娜也很乐意成为首相的身边人,但是她并不打算承担“她不能或者不愿履行的肉体职责。于是我建议她也炮制一封同样千折百转的回信,让他摸不着头脑——真是个老色狼。”库珀与戴安娜的生活作风都很开放,因此很自然会这么想。但是很有可能他们两个都看错了阿斯奎斯。按照今天的标准,发乎情止乎礼的两性关系简直就是变态,而阿斯奎斯与薇妮塔就是典型范例。

这些存世信件的确从独到的角度揭示了爱德华时代英国上层政治圈子的内幕,但是在1915年的大背景之下,内阁里的三角恋关系真的很重要吗?与即将吞没阿斯奎斯的政治危机相比,这点小事的确微不足道,但是这件事的确在紧要关头严重分散了他的精力。就算阿斯奎斯下台之后唐宁街十号的道德风气也没能为之一新,因为劳合.乔治也有一位情妇。这位法兰西斯.史蒂文森当时已经与他同居了,很快还要嫁给他。假如说阿斯奎斯是一位年长的浪漫主义者,未必一定算得上色狼,那么劳合.乔治根本就是一位众所周知的色中饿鬼。基钦纳有一次声称他拒绝在内阁讨论军务,因为所有内阁大臣回家之后就会将军事机密泄露给老婆——至于劳合.乔治则会把这些机密泄露给别人的老婆。薇妮塔.斯坦利的信件揭露的阿斯奎斯显然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人物。尽管他偶尔也会流露出愤怒与自我怨憎的情绪,但是他始终是一位身穿礼服的知识分子与一位浪漫主义者,始终抱有犬儒主义的政治理念。面对着努力打赢世界大战的艰苦工作,他实在太容易分心旁顾了。过去九年里他一直是全英国最重要的人。但是到了1915年他看上去已经像爱德华时代本身一样过时了。接下来的日子将会更加粗粝,将会需要更粗粝的人物来应付。

(1)https://en.wikipedia.org/wiki/Venetia_Stanley_(1887%E2%80%931948)

(2)https://en.wikipedia.org/wiki/Duff_Cooper

(3)https://en.wikipedia.org/wiki/Lady_Diana_Cooper

通宝推: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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