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Andrew Marr:当代英国的诞生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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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5,第一场危机

这场战争可以分成若干个阶段,每一个阶段都改变了英国的政治生态。在第一阶段,乐观主义依然主导着国民情绪,人们都期待着一场简短容易的胜利。阿斯奎斯的自由党政府尚未改组,他的执政班子依然信奉自由贸易,对于政府权力过大抱有高度戒心,而且完全没有意识到接下来的战争规模需要国家体制进行怎样的变革。英国希望地面战争能够局限在法俄两国与德奥两国之间,英国只要控制住海面并且为盟友融资就可以了,不必派出大规模陆军部队作战。但是英国的敌人是一个彻底军事化、中央集权并且视战争为国本的强权国家,拥有一支庞大的陆军与一座精密复杂且几乎不受文官体系节制的总参谋部。当然,这也是英国投入战争的理由之一——一个多少还算民主的国家对抗一个“普鲁士化”的帝国强权。任何一个密切关注德国崛起的英国人——换句话说就是任何一个对于时事略有兴趣的英国人——都会意识到单凭放任主义路线很难对抗普鲁士人。但是政坛老人们依然还在延续老一套。与下一场战争不同,并没有人提出要将托利党联合主义者以及工党纳入全国联合政府里面。

英国作出了好几项艰难的抉择。例如《领土防务法案》(1)赋予了政府统管报界以及民众生活许多方面的独裁权力。这样一份法案刚刚提交就获得了通过。劳合.乔治作出了最为激情洋溢的战争演说,尽管他一开始并不乐意卷入欧陆冲突。但是战争刚刚打响他就走到了前台,看上去远比阿斯奎斯更有战时政治领袖的风范。他的转向与其说是玩弄政治手腕,倒不如说是遵循了政治本能。他一方面敦促德国民众展现善意,同时对于接下来的斗争规模也不抱丝毫幻想。他在伦敦的一场招兵集会上的发言当时被人们奉为英格兰历史上最杰出的演说:“他们认为我们无法打倒他们。这一仗的确会很艰难,会很漫长,也会很可怕。但是最终我们将会践踏着恐惧走向凯旋。”战争的目的是从一个决心让整个世界“陷入鲜血与死亡”的军事集团手里解放欧洲。早在刚开战的时候他就已经看到了更高一层的战争目标。

“某种远远更加伟大恒久的事物正在通过这场浩大的冲突显现出来——全新的爱国主义,内涵更丰富,境界更崇高……我看到从高到低的各个阶级都摒除了自私,我看到人们突然意识到一个国家的荣誉并不仅仅取决于在遭受战火打击的阵地上维护荣耀,还要保护本土的万家灯火免受苦难。这场战争擦亮了所有阶级的眼睛。奢靡与怠惰的洪水曾一度淹没了这片土地,如今洪水正在消退,一个崭新的英国呈现在了我们面前。”

这份乐观主义与1945年相比也不遑多让。劳合.乔治麾下的财政部在本土战线上扮演了最积极的角色,不仅陡然提高了税额,还为了对抗囤积黄金而发行了英国第一款一英镑纸币。

阿斯奎斯对于宣战所作出的最激烈的政治反应就是认可了支持帝国战争英雄基钦纳勋爵的公关与新闻造势,将此人纳入内阁,委任其成为战争大臣。开战的时候基钦纳正在埃及的居所里——他是埃及的统治者——一条跨海峡渡轮将他召唤回到了白厅。基钦纳就像劳合.乔治一样也认为接下来的战争必将漫长而血腥,现阶段职业英军规模太小,根本不足以取胜。这位陆军元帅对法军的优劣长短了如指掌。虽然广为流传的招贴画为他留下了一副满面蜡黄眼大无神的形象,但是他其实是个很风趣的人。尽管如此,将他纳入战争内阁依然是一项灾难性的失算。他在内阁里一意孤行,将民选领袖的意见视为冒失无礼的胡说八道。阿斯奎斯的一位子女曾经傲慢地声称他唯一的贡献就是留下了“一张优秀的征兵海报”。这话虽然说得难听,但是不可否认基钦纳的确成为了战争第一阶段大规模志愿军的励志源头。“你的国家需要你”这张海报上恶狠狠地指向观看者的手指确实气势逼人。这张海报于1914年9月面世,基钦纳原以为这张海报大约能招募十万名左右的志愿者应征入伍,不成想海报张贴出去第一周报名人数就达到了十七万五千人,到了9月底报名人数达到了二十五万。等到1916年春天英国施行强制征兵制度的时候,报名参军的志愿者达到了二百五十万。但是基钦纳将会在战场上与将军们作对,在伦敦与政客们作对,还将会沦为弹药供给不足以及加里波利惨败的替罪羊,部分原因在于他惹恼了战时英国的另一支强大力量,也就是报界。但是当他于1916年6月前往俄国途中遇袭沉海而死之后还是留下了国家英雄的形象并且得到了全国上下的悼念。

在这一阶段全体内阁依然沿袭着轻松的老一套办公模式,就像和平时期一样。甚至直到1914年11月由首相担任主席的“战争理事会”成立之后情况也没有立刻改观。理事会并不会定期召开,而且没过几个月就变得过于臃肿,失去了迅速决策与执行的能力。一系列军事失败终结了第一阶段,英国人逐渐意识到了战争将会漫长且困难。德国军舰设法躲开了英国海军的围剿,炮轰了东部海岸的村镇。此外英国海军还在德军潜艇与水雷手下吃了不少苦头,德国海军还在智利打了个胜仗。这些挫折都算不上伤筋动骨,但是在打了鸡血一般的丘吉尔长期筹备在海上与德军摊牌之后,这样的结果未免有些丧气。为了应对公众质疑,他将杰克.费舍尔或者说费舍尔勋爵请回了海军部担任第一海务大臣——不久后又差点毁在此人手里。

更重要的问题在于英国远征军的命运。这支军队的人员组成还不是几年以后的愣头青公学毕业生上尉与皮包骨头的工人,而是一群受过良好训练、机动性很高而且非常职业化的武装力量。他们的枪法十分出众——德国人第一次与他们交手时将对面的步枪齐射当成了机关枪火力,因为子弹来得太快也太准确了——而且在经受了布尔战争的教训之后进行了彻底改组。这支军队拥有人数不少的骑兵,但是论比例要比德法两国更低,而且并没有接受马上劈砍的训练,而是会下马作战。不过与头顶马尾缨盔、胸前钢甲闪亮、腰间横挎马刀的普鲁士枪骑兵以及法国胸甲骑兵相比,英国骑兵的扮相远没有那么古旧。另一方面,英国远征军缺乏迫击炮,机枪数量不足,可用的手榴弹很紧缺,为数不多的大炮也不能敞开了发射高爆炮弹。

最要命的是,英国远征军的人数实在太少了,总共只有五个步兵师。相比之下德国纠集了一百个师,法国也有六十二个师。此外远征军还有一个骑兵师,而德军的骑兵师有二十二个,法军也有十个。甚至就连比利时军队的规模都要比英国远征军略大一点。早些时候比军曾经英勇抵抗德军入侵,但毕竟还是崩溃了,此时正在勉强守卫着最后残存的国土。正如一位军事历史学家指出的那样,“1914年8月,英国远征军在西线守卫了二十五英里长的防线,法军则守卫了三百英里。”不过假如想要批评英军战略,就必须考虑到以下事实:在战争临近尾声之前的绝大部分时期,英国陆军都仅仅是法军的小伙伴而已,法国人挨打之后英国人才会做出应对。尽管英军与德军在奥来龙堡的第一次与第二次遭遇战沉重打击了冯.克鲁克将军麾下的第一军,阻挡住了对方的前进势头,展现了英军的战斗力,但是当法军撤退时,英军也不得不跟着撤退。这次作战也是英军战史上最成功的撤退之一。与日后的敦刻尔克大溃败不同,英法联军且战且退,始终阵脚不乱,很快德军也不得不撤退了。此时英军犯下了一个日后被人们批烂批臭的错误,没有及时意识到德军战线出现了缺口,因而错过了打一场老式运动战的战机——直到日后战场彻底化为屠场为止,这样的机会都再也没有出现过。但是当时英军的通讯条件很差,指挥官也理所当然地倾向于谨慎从事。双方军队都极力想要包抄对方侧翼,以至于战线很快就延伸到了海边。或许有些傻大胆的丘吉尔与几名水兵一起亲自控制了安特卫普的防务,但是这个港口还是陷落了,双方在奥斯坦德城外的瑞士国境附近对峙起来。两边都开始挖战壕,尽管当时的战壕还仅仅是断断续续的几段,尚未形成日后的战壕网络体系。机枪火力点与铁丝网纷纷布置到位。然后就是一连几个月的降雨。期间德军的炮弹也像雨点一样倾泻下来——证明了敌军的炮兵的确远远更为高明。战争的世界突然再也不一样了,随之而来的后果将会永远改变英国与欧洲。

有人认为英国的战时领袖们很久都没有意识到战场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以及随之而来的后果将会导致怎样惨烈的伤亡。这种看法并不对。最初几次正面进攻的的尝试都导致血流成河的结果,以至于丘吉尔在1915年新年前夕给阿斯奎斯写信说道:“我认为任何一方很可能都无力打穿对面的防线……我认为两支军队目前的位置最近都不会发生任何决定性的变动——尽管毫无疑问,为了满足当地指挥官调兵遣将的欲望,肯定会耗费掉几十万条性命……除了让我们的军队在弗兰德斯生啃铁丝网之外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此时丘吉尔的仰慕者费舍尔勋爵已经说服他接受了攻击德国海岸的设想。这一作战旨在占领基尔运河以及/或者运送俄国军队穿越波罗的海,直接逼近柏林周边几百英里之内。自从一位德国将军告诉费舍尔德国的海岸多么脆弱之后,他长期以来一直想使出这一招,甚至还在战前试探性地与德皇谈过这个问题。德皇不屑地开玩笑道,假如英国海军胆敢进犯德国海岸,他就派出普鲁士警察去逮捕他们。未曾动摇的费舍尔设计建造了特制的浅底战船来攻击德国。他将这三条船分别命名为勇气号、暴怒号与光荣号。它们的造型如此怪异,以至于海军将它们重新命名为“无礼号”,“做作号”与“喧嚣号”。但是费舍尔对待这次作战的态度非常严肃,他准备好了炮轰计划,还为沙皇的士兵也建造了登陆战船。与他一样胆大的丘吉尔对于这次波罗的海作战同样万分兴奋。

与此同时劳合.乔治也产生了类似的想法。他也曾在写给阿斯奎斯的信中主张,进一步的堑壕战将会摧毁军队的士气,而且德军战线防守严密,任何强攻尝试都只能导致失败与骇人的伤亡。他更看好的替代方案是穿过巴尔干地区攻击奥地利,煽动当地的塞族人、希腊人与其他民族发动叛乱,或者取道叙利亚攻击土耳其,为沙皇的军队解围——当时俄军正在高加索地区进退两难,急需援助。这一类旨在避免大规模屠杀的政治研究在文官体系与军方之间引发了越来越激烈的争吵,基钦纳与费舍尔吵得尤其激烈。军队高层相信,无论怎样血腥,在弗兰德斯正面击败德军都是唯一的取胜之道。今天很多历史学家也抱有同样的观点。他们认为劳合.乔治与丘吉尔只是一厢情愿的浪漫主义者与不懂装懂的无事忙,分散了战争总负责人的精力,将至关重要的士兵与枪炮转移到了毫无取胜希望的战场上。

事实上劳合.乔治想要在巴尔干地区发动起义的主张只能表明他本人对于巴尔干地区或者希腊的政治局势多么无知。跨越北海的攻击能够奏效吗?假如运气再好一点,领导能力再强一点,进攻达达尼尔海峡的尝试有可能免于一败涂地的结局并且迫使土耳其提前退出战争吗?这些问题的答案我们已经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劳合.乔治与丘吉尔都觉得自己比专家懂得更多,丘吉尔有些时候的表现尤其幼稚。从他的脑子里冒出来的某些古怪念头曾经惹得整个内阁哄堂大笑。他对战争的看法也非常怪异。1915年1月的一次晚餐宴会上他曾经这样告诉玛格特.阿斯奎斯:“无论许给我什么好处,我都不会错过这场光荣而美味的战争……以后我不会再用‘美味’这个词,不过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但是话说回来,丘吉尔与他的威尔士前辈都是民选政客。两人都很清楚,面对着无望取得突破的漫长流血牺牲,想要维持支持战争的公众立场有多么困难。他们两个——尤其是劳合.乔治——一直在全国各地奔波往来,发表演讲,提振士气,传播希望——后世的军事史学家们很容易就会将这些活动视之为拉拢人心的政客伎俩。他们也有责任利用自己的才能来寻找替代策略。但这也不可避免地使得他们与军方上层产生了冲突,后者一心认定唯有法国战场才能决定战争的胜负,任何分兵之举都意味着延长不必要的杀戮。

相关争论在战争理事会上频频爆发,大臣们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最后有一位莫里斯.汉凯的意见起到了决定性作用。此人是战争理事会的秘书,也是当代内阁办公室体系的创始人。他极力反对丘吉尔在北方发动进攻的设想,并且支持攻击达达尼尔海峡。内阁同意了他的意见,一开始批准了针对君士坦丁堡的海上突袭,打算对城市来一轮炮轰,希望借此推动奥斯曼帝国倒台。战列舰的火炮的确十分凶猛且收效显著,但是船队却不慎驶入了雷区,一艘法国战列舰与两艘英国战列舰触雷沉没,舰队不得不撤退。这样一来土耳其人就有了整备岸防的时间,再想要出奇兵抢占海岸区域也就没那么容易了。接下来内阁决定进行大规模登陆战。熟谙中东局势的基钦纳很清楚土耳其投降将会使战局发生多么美妙的转变,因此最终还是勉强成为了这次丘吉尔式大冒险的支持者。等到登陆战终于发动之后,组织混乱且支援不力的英军与澳大利亚军队在加里波利遭到了迎头痛击。日后将会成为当代土耳其国父的凯末尔.阿塔土克指挥土耳其守军将他们杀了个人仰马翻。英军仅仅在靠岸登陆这一步就惨遭屠戮,几乎没能上岸:有些登陆士兵死于溺水,有些士兵死于友军误伤,更多的士兵则沦为了位置刁钻的机枪火力点的活靶子;作战初期的英军不得不用刺刀来对抗守军的枪口,结果自然可想而知;登陆人员被困在了毫无遮蔽的滩头,只得听凭土军炮兵随意发落;足有五万名英军、澳军与新西兰军人死于受伤与疾病。随着这场灾难逐步推进,情况也变得越发恶劣。海滩上弥漫着尸臭,覆盖着黑压压的蝇群,这番惨状与弗兰德斯相比也毫不逊色,从军事角度来说还要更加绝望。当代传媒大亨鲁道夫.默多克的父亲也是这场惨剧的亲历者之一。尽管他的战场笔记遭到了查抄与销毁,但是他依然设法向澳大利亚与伦敦发送了一篇文笔生猛的报道,详细描写了英军如何不中用。丘吉尔自然将这一切归咎于现场指挥的海陆两军将领,但是公众依然将他当成了罪魁祸首。他的政治生涯差点就彻底报销了。当时的《每日邮报》干脆将他称作“一级罪犯”。

诗人鲁伯特.布鲁克(2)也是阵亡者之一。尽管他的大部分诗作都只能算是二流水准,但是自从牺牲以来他已经成为了英国男子汉气概的闪光典范。他梦想着第二场特洛伊战争,另一场由英国发动的十字军东征。但是他在来到达达尼尔之前被一只蠓虫咬破了嘴唇,很快败血症就夺去了他的生命。他被安葬在希腊岛屿斯基罗斯——神话传说当中忒修斯的故乡——他的希腊语墓志铭这样写道:“这里长眠着上帝的仆人,英国海军中尉,他死在从土耳其人手中解救君士坦丁堡的征途上。”这段文字进一步扩展了英国的作战目标,甚至超越了丘吉尔的狂野设想。回到国内,阿斯奎斯——他的女儿维莱特曾经是布鲁克的恋人——告诉薇妮塔,布鲁克的死亡“与战争中任何其他损失相比都更令我感到痛苦。”他还说他能感到一股“模糊晦暗的不祥之兆”,总觉得自己还会遭受一次更加切近的生离死别——转过年来他的儿子雷蒙德战死在了索姆河。丘吉尔亲自在《泰晤士报》上为布鲁克撰写了讣告,与多方推手一起合力塑造了当时最富有标志性的英雄形象之一。布鲁克的作品洋溢着丰沛的浪漫主义后期风格以及毫不掩饰却又充满自省的爱国主义情操,此外他本人还有一头飘逸的金发。这样一副秀外慧中的形象使他成为了“失落一代”的绝佳代表,尽管他本人的性格一直非常微妙,介乎于阿拉伯的劳伦斯与萨松之间。假如他活到战后,兴许会成为一个更强硬且更愤怒的战争诗人。英年早逝的结局将他妥帖地冰封在了时光当中,成为了英格兰的年轻加拉哈德——一只蠓虫就这样将肉体凡胎转化成了大理石雕像。

与此同时,在几乎享有国中之国地位的海军部,费舍尔与丘吉尔都恨不能将对方活活掐死。这两人之间的关系时一战期间英国最奇怪的故事之一。费舍尔从来都是个很有魅力的人,几乎认识维多利亚时代晚期到爱德华时代的每一位有趣统治者——从沙皇到德皇,从大公到总统。他的面容很像东方人,以至于有些人怀疑他是不是纯粹的英国人。他的魅力令无数男女为之倾倒。他第一次见到丘吉尔是在爱德华七世钟爱的度假胜地比亚里茨。事后他这样写道:“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温斯顿.丘吉尔。”丘吉尔则告诉他:“你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我真心喜爱的人。”前文提到过,读者们万万不可透过二十一世纪的眼镜片来解读这些爱德华时代的语句,但是费舍尔对于丘吉尔的爱慕如此强烈,以至于确实引起了丘吉尔的妻子克莱门汀的敌意。在加里波利危机期间丘吉尔曾经在法国呆了几天,而且并没有带上费舍尔随行。于是克莱门汀决定请费舍尔过来吃顿午餐。吃完饭之后费舍尔在丘吉尔家里四处乱转了好几圈,然后一个箭步跳到克莱门汀面前说道:“你这个愚蠢的女人啊。你以为温斯顿和约翰.弗伦奇爵士在一起,其实他在巴黎泡小蜜呢!”气急败坏的克莱门汀当场就把费舍尔轰了出去。很久以后,费舍尔与丘吉尔都离开了海军部,两人似乎又勾勾搭搭起来。愤怒的克莱门汀冲着费舍尔大叫道:“把你的爪子从我丈夫身上拿开!你已经害过他一次了!别再来祸害他了!”

所以说丘吉尔与费舍尔之间的关系绝不仅仅是乏味的办公室政治同盟。费舍尔回到海军部之后受到了热烈欢迎,就像基钦纳在战争办公室受到鼓掌欢迎一样。上任第一周他就敦促英国巡洋舰对德国海军发动报复,从而引发了福克兰群岛海战,以击沉五艘德国军舰的压倒性胜利一举扫清了德皇水面舰队在全世界绝大部分海域的争战能力。但是费舍尔此时已经是一位老人了。他依然保持着狂热的工作效率以及古怪且时常灵光闪现的思维方式,但是现在他不得不与更年轻的丘吉尔竞争。丘吉尔就像他一样有才且勤奋,而且此时已经成为了他的绝对领导而不再是满怀仰慕的徒弟了。而且丘吉尔也并没有花费多少心思来安抚费舍尔。费舍尔很不喜欢达达尼尔作战,部分原因在于他更希望直接攻击德国本土,另一部分原因则在于他想要集中全部舰队在北海打一场特拉法尔加级别的大战。他的意见一开始占了上风,但是他的脾气却越发暴躁且喜怒无常。在战争理事会的一次关键会议上他一言不合就夺门而出,还是基钦纳起身拦住了他并且将他领回会议桌旁。他的会议备忘录里充斥着越发暴戾的内容,汉凯干脆认为他已经疯了。回到海军部之后他至少八次宣布要辞职。达达尼尔的战况越糟糕,他就越是起劲地吵吵自己当初怎样反对这次作战。

1915年5月15日早晨,正当加里波利的血腥灾难越发明了之际,费舍尔突然消失了。他跟劳合.乔治打了个招呼,声称自己要去苏格兰,然后就不见了踪影……事实上他躲进了查令十字的一间酒店客房里,距离海军部只有几百码距离。与此同时海军部的各级官员们正在心急如焚地搜索伦敦市中心以及各个火车站,唯恐找不到他。阿斯奎斯辗转交给他一张便条,以国王的名义命令他返回岗位,丘吉尔也给他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件,但他依旧不为所动。接下来他回到唐宁街,告诉阿斯奎斯与劳合.乔治自己再也忍受不了“那个玩意儿”了(他指的是丘吉尔)。此外他还偷偷将自己的动态告知了联合主义领袖博纳.劳。这一举动无异于进一步的叛国。正在此时,各路军情汇报纷纷涌来,声称德国远海舰队可能终于出动并做好了战斗准备。伦敦城里充斥着各种谣言。王后给费舍尔写信敦促他效仿纳尔逊坚守岗位,丘吉尔认为第一海务大臣当了逃兵,国王也认同他的看法。后来国王还声称费舍尔理应“以阵前脱逃的罪名吊死在桁杆上”,至少也要因为“擅离职守”而遭受惩处。

对此无知无觉的费舍尔此时很有些飘飘然。他给阿斯奎斯递交了一份最后通牒,声称除非丘吉尔被踢出内阁并且他本人获得海战的绝对控制权、全体海军将领的任免权、调动舰队的权限以及“对于一切海上力量的绝对不受掣肘的独一指挥权力”,否则他就撂挑子走人。此外他也不肯屈居于贝尔福之下。更有甚者他还希望将这份最后通牒的内容向各个舰队公布,让全军上下都知道自己取得了怎样的胜利。与此同时他还给博纳.劳写信声称丘吉尔“长期而言比德国人更危险”。许多海陆两军的高层将领们大概都曾经幻想过军方如何发动宪制政变并且压倒政客,但是无论在费舍尔之前还是之后都没有哪位英国军人当真胆敢与首相这样讲话。费舍尔的传记作者对他百般回护,但是依然不得不承认这封最后通牒充斥着疯话。费舍尔的政治生涯就此终结了。阿斯奎斯告诉国王,费舍尔“有些犯神经”。多家报纸同意这一说法,尽管也有好几家报纸站在费舍尔一边。但是无论怎样,费舍尔的辞职都沉重打击了当初一手将他引进海军部却又无法与他合作的丘吉尔。假如自由党政府当真要与托利党联合执政,那么丘吉尔肯定会被积怨未消的托利党人们从海军部轰出去。于是丘吉尔心急火燎地请求阿斯奎斯留住自己,用一封封信件与个人恳请连番轰炸首相。但是阿斯奎斯却在考虑别的问题,包括自己的首相之位能不能保住。上述这一切还仅仅是他所遭受的危机的一部分。费舍尔的确是一颗致命的鱼雷,但是最沉重的炸弹却来自另一股正在重塑英国政治的势力。

(1)https://en.wikipedia.org/wiki/Defence_of_the_Realm_Act_1914

(2)https://en.wikipedia.org/wiki/Rupert_Brooke

通宝推:ton,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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