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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Andrew Marr:当代英国的诞生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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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1,内维尔的战争

战争的最初八个月平静得令人意外。这一时期的英国有一位很受欢迎的战时领袖。根据刚刚出现的民调手段,他的支持率达到了70%。从1939年的深秋到寒冬,再到1940年的早春,尽管人们起初很害怕大规模轰炸袭击,但是张伯伦的战争看上去就像张伯伦本人一样索然无味。正式宣战之后,空袭警报第一次响起,城市儿童几乎立刻被大规模疏散到了农村。英军进驻法国,在法国与比利时交界地区的冰冷散兵坑、谷仓与房舍里安顿了下来。他们的装备非常差劲,尽管当时这一点还不明显。日复一日,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巡逻时忍不住失礼向德军射击的英军会遭到法国盟友的呵斥。但是天上并没有炸弹掉落。在海上,德军潜艇成功潜入了斯卡珀湾的主要军港并且击沉了一艘老旧的战列舰,令皇家海军尴尬不已。这一时期的英军也取得了一定胜绩,例如成功猎杀了施佩伯爵号战列舰。返回海军部的丘吉尔一直在极力吹嘘这些方面的胜利。但是皇家海军的主要任务是对德国进行封锁,而英国政府在这一点寄托的希望简直大得可笑。德国人的生活水平总体而言优于英国人,德国的工业原料储备比英国更充足,德国的战备工作也远比英国更到位。尽管如此,虚荣依旧的张伯伦却写道,自己有预感战争会在春天结束,因为德国人将会意识到“这场战争并不值得他们变得越来越瘦弱贫穷。”皇家空军飞到柏林上空之后投掷的是传单而不是炸弹。开战的阴郁消息刚刚传来时,英国人很是惊惶了一阵,现在他们却有些不知所措,头脑里装满了疑虑与乐观主义的混合物。

很多人都认为这次的战争打不长。然后人们就厌倦了。说俏皮话是英国人的民族特长,各大报纸的副版编辑也一直都在孜孜不倦地利用这项特长,因此他们将这场战争称作不尔战争(美国口语化的“假战争”一词是后来才流行起来的)。丘吉尔大张旗鼓地反对倦怠。他通过广播面向全国发言——此时收音机已经成为了中产阶级家庭的标配——说话的语气就好像他的实际权限远在海军部四壁之外一样。丘吉尔尤其喜欢谈古论今地数落各个中立国家。这些言论气坏了张伯伦,却让他的声誉逐渐超出了白厅的范畴。至于张伯伦的内阁重组则基本上无人在意。唯一引起人们关注的人事任免就是莱斯利.霍尔.贝里沙【1】遭到解雇。这位精力充沛的大臣首次在英国推行了斑马线,现在他开始整顿军队,却惹恼了许多将军与同僚。张伯伦原本打算任命他担任信息大臣——此人很有公关天赋——但后来又在别人的劝说下打消了这个主意。因为霍尔.贝里沙是犹太人,张伯伦担心这一任命会遭到德国人的嘲笑。他又向霍尔.贝里沙提供了另一个岗位,但是遭到了对方的拒绝。这一步昏招理所当然地气坏了各大报纸。

与此同时,高档餐厅依然还在营业,派对依然还在举行,新款汽车依然还在下线,工厂依然远远没有将全部产能转向制造坦克与飞机。但是英国其实已经成为了一个不一样的国家。张伯伦内阁在打仗的问题上确实有些漫不经心,甚至可以说是一脑子浆糊,但是相对而言这届内阁的活力还算旺盛,并且已经开始在国内除旧布新了。正是这一届内阁在正式开展之前推出了影子工厂体系,使得军工制造业可以分散分布,生产速度也得到了提高。另外前文已经提到了战斗机产量的增加。这届内阁重新启用了1914年国土防御法案或者说DORA,将其更名为战时紧急授权法案,从而使得政府针对绝大部分公共生活掌握了近乎独裁的权力。根据这项法案,政府有权窃听、跟踪、拘留、审查、命令与逮捕任何人,监听电话更是家常便饭。旨在宣传的信息部投入了工作,尽管并不太能令人信服。供给与粮食部这样的新部门获取了新的权力,控制了许多物资的进口与配给。一百五十万人得到了征召与培训,投入了各种形式的本土防御工作。全体国民的身份都得到了登记,每人都领到了一张印着号码的棕色卡片充当身份证。根据1917-1918年学来的经验教训,这一次的配给制度得到了改良。直到开战三个月后配给制度才正式落实,但是全民登记结束之后每个人都领到了一份配给册。此外这届内阁还开始磕磕绊绊地拉拢工会与商界领袖们共同致力于推进战争工业。与丘吉尔相比张伯伦或许确实只能算是个孱头而已,但他却是一位勤奋且有条不紊的孱头。

从社会层面而言,最显著的变化就是官方发起的大规模疏散。1939年9月短短三天时间里,一百五十万人从城市疏散到了乡镇。与全国的人口流动相比这些人只能算是少数。有人估计当时英国总人口的三分之一都搬到了别处。大多数搬迁行为都是以私人身份进行的。经济条件比较好的人们会搬进寄宿家庭或者酒店,又或者与朋友同住,从而躲避即将到来的空中屠杀。留守自家的人们则会充满嫌弃地谈起所谓的“藏身洞”。但是真正重要的是官方组织的疏散,被疏散人群相对较穷,“接收地区”遭受空袭的可能性在政府看来也比较低。八十三万名中小学生构成了官方疏散人群的主体,不过刚刚生育的母亲与婴儿、孕妇以及七千余名残疾人也得到了疏散。这批人离开了伦敦以及几乎所有主要工业城市、港口与大型城镇。从南部海岸的南汉普顿与朴茨茅斯直到英格兰中部,从曼城、利物浦与纽卡斯尔直到苏格兰地区的主要城市都得到了疏散。大多数人的疏散渠道是当时依然四通八达的铁路网,此外也有少数人乘坐长途车甚至客船。学校里的学生们全都被遣散了。但是有资格出城避难的人群当中坚持留在城里的人超过了一半。很多人都拒绝相信危险近在眼前。还有些家庭则决定一家人理应同生共死。

这支浩浩荡荡的未成年人疏散大军就这样踏上了征程,每个孩子手里都紧紧攥着装满干净袜子、裤子、牙刷(如果有的话)与食物的背包。但是他们刚刚上路,原定的交通计划就崩溃了。大多数焦虑期待着疏散人员到来的村镇都没有迎来预定数量的疏散人员。有些城镇的接受工作还算井然有序,地方官员们等待着将疲惫茫然的孩子们接到教堂或者学校里,然后再分配给各个家庭。在其他地区,当地居民干脆就主动出面把自己看着顺眼的孩子挑走。缺乏廉价劳动力的农夫喜欢大个子的男孩。挑剔的家庭主妇则会挑走最伶俐、最干净或者最招人疼的孩子。脏一点或者穷一点的孩子们往往就像卖不出去的歪瓜劣枣一样留在后面,眼巴巴地等待着最终把自己挑走都人家。就这样英国开始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场社会实验。正如一位研究本土前线的顶尖历史学家所说,“因为这些孩子在火车上等了很久,或者因为他们不愿与父母分离,又或者因为他们认为乡村的黑暗角落里都藏着鬼魂,总之在大规模疏散第一天的晚上,从阿伯丁到德文,无数的孩子们当天晚上都尿床了。”

当然,尿床并不是故事的全部内容。在格拉斯哥、利物浦、曼城以及伦敦以东的广大地区,跳蚤与头虱依然司空见惯,脓疱病之类的皮肤病不足为奇,卫生意识更是根本无从谈起。当地居民没有洗澡刷牙的习惯,家里甚至没有现代化的厕所。有些人干脆就在卧室角落里小便。按照礼貌英国的标准,这些人的日常用语全都非常难听。许多被疏散到乡间的母亲们并不忌讳抽烟饮酒。对于父母管教的态度也比较放松。因此在教区牧师的妻子、杂货店老板或者当地老师的眼中,这些借住在自己家里的城里女人完全就是一帮贱货。许多当地孩子都只有薄底球鞋可穿,到了冬天还要把衣襟缝起来御寒。他们往往没有换洗的衣服,甚至从没有穿过内衣内裤。就这样,伴随着恐怖、恶心与热情,扑满香粉的中产阶级鼻头与散发着恶臭的贫民窟现实生活首次发生了亲密接触。许多家庭本着基督徒的仁爱精神接纳了城里来的孩子,以至于战争结束时孩子们根本不想回家。这些孩子长得更壮了。他们平生头一次见到了活生生的牛羊与枝叶繁茂的苹果树,尝到了直接来自田间地头、滋味简直无法言喻的新鲜食材。也有些家庭指责城里的父母无知背德,要求将自家的成立孩子转送到其他人家里去。当然也免不了还有极少数家庭对孩子们施加了残忍的虐待。

尽管接收家庭的极端肮脏环境往往遭到了夸大,乡村社会的流言与民间段子更是起到了火上浇油的效果,但是大疏散揭露出来的事实还是吓坏了很多立场保守甚至有些势利眼的英国地区。圣公会英格兰妇女第一次见到了犹太人,苏格兰长老会农夫第一次遇到了罗马天主教徒。正如前文所见,三十年代的英国正在变得极端分化,有些地区越发繁荣,也有些地区逐渐破落下去,大疏散则将这两部分地区强按在了一起。双方在物理意义上来了个亲密接触,当事人闻到了不一样的气味,听到了不一样的声音,这两者都远比词语更有力量。气味与声音的效果自然难以量化,但是持续了半个世纪的生动记忆,兴奋异常的同时期报纸评论,以及政客之间的激烈辩论都意味着大疏散是一场震撼全国的社会变迁。无论那些言谈流利、烟不离口、整天奋力敲击打字机的知识分子们——包括乔治.奥威尔本人——有什么话说,这些言论的效力都远远赶不上被疏散人群的亲身见闻。第一次在浴室里看到别人身上的疥癣或者第一次在鸡舍里见到新鲜鸡蛋的体验绝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几个月之内,由于德国轰炸机未能如约飞到城市与工厂上空,成百上千户疏散家庭又返回了城里。到了圣诞节的时候将近一半的疏散人群都返城了。当然,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将会不得不再次逃到乡下,那时候疏散工作的安排将会得到很大改善。与此同时,疏散行动已经开始在全国各地润物无声地改变这个国家了。

不过大疏散并不是战争故事的全部内容,因为还有很多人住在城里。几百万条在丹迪编织而成的口袋装满来自海滩与露天矿场的沙子,将办公楼、医院与火车站团团包围了起来。伦敦以及其他许多城市的上空都载浮载沉地升起了体态丰满的银白色防空气球。公园面挖出了壕沟,预制防空掩体大量分发了下去。事实证明大部分备战人防措施都是在做无用功,其中最幸运的一项无用措施就是防毒面具。早在战争爆发之前很久政府就发放了三千八百万个防毒面具,当时的人们十分贴切地将这些面具称作“猪嘴与骷髅头的可怖结合体”。此外政府还进行了各种精心准备来应付可能发生的可怖毒气攻击。开战一年之后很多人都懒得整天随身携带防毒面具了,尽管就连儿童也领到了小号面具,甚至还有专门保护婴儿的防毒袋。惊惶不已的报纸预测毒气将会导致几十万人死亡,关于一战期间毒气战的公众回忆也依然鲜明,因此许多地方市议会都订购了大量裹尸袋与三合板棺材来应对即将发生的大屠杀。

另一项出现时间很早且几乎延续了整个战争期间的创新备战手段就是灯火管制政策。天黑之后家家户户都要把窗户彻底遮蔽起来,一丁点光线也不能外漏,以免给德国飞行员提供目标。窗帘四个角都要用钉子钉在墙上。路灯全部熄灭。汽车头灯的光柱宽度收缩到了极限。人们对于灯光的恐惧发展到了可笑的程度,以至于在街头吸烟或者使用手电筒(从道尼尔战斗机上往下看基本看不见)都会招致其他人的大声呵斥:“赶紧灭掉!”灯火管制的直接结果就是英国的交通事故死亡人数翻了一倍,打野炮的人数同样大幅增加。另一方面,街头出现了昂首阔步的新任官员,手里掌握着全新的权力。早在1937年英国政府就开始筹划一套空袭防护监察员体系。等到德军空袭正式开始之后,这些人不仅发挥了极大作用,也做出了可圈可点的英雄事迹。但是在战争早期,总数达到二十万人的监察员在一般人眼中就是一群白拿工资的无事忙,整天在“他们的”管片里大摇大摆地到处巡视,看到谁家防空措施不到位就在表单上打叉。由平民组成的半军事化组织将会成为英国战争努力的最显著侧面之一。战时的英国不仅有空袭防护监察员,还有义务消防员与女性义工——女性义务服务组织【2】成立于1938年——此外没过多久英国各地就布满了新近成立的本土志愿军【3】.张伯伦的政府依然由思想偏向自由派的老一代保守党人掌控,这些人从来都很担心政府规模过大。可是各种人防组织的问世却表明张伯伦政府的规模正在迅速扩张,而且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来。战争刚刚开始,希特勒对于英国的影响就已经体现出来了。

那么负责正面硬怼希特勒的岗位此时表现又如何呢?早在1940年春天的可怕意外发生之前——那时张伯伦已经离开的唐宁街十号——英国政府其实很看不起希特勒的战争机器。他们认为德军空有斗志却缺乏经验。就算波兰的惨败也没能让西方的将领们意识到装甲兵、空军与步兵协同发动的闪电战具有怎样的威力。当时英国政府上下普遍认为假如德国直接攻击法国,必然会导致一场漫长野蛮的消耗战,在最糟糕的情况下有可能会在弗兰德斯地区持续三年之久。英军规模要比德军小得多,但是法国人却拥有一支庞大的军队以及全世界最先进的坦克。大英帝国总参谋部非常看好法国人围绕着马奇诺防线要塞群构建起来的战斗能力。丘吉尔也在公开场合赞同过这种观点。不过他也得到了来自反面的建议。德军进逼之前,国家美术馆馆长肯尼斯.克拉克访问了巴黎,发现包括宣传部门在内的所有人全都积极乐观得有些难以理解。“我突然意识到巴黎的每一个人都太高兴了。法国人根本不打算打仗。上一场战争法国人在人员伤亡与领土沦陷这两方面都首当其冲,他们不想重新经历当年的痛苦。”回到伦敦之后克拉克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了丘吉尔。“他弓着腰坐在那里,偶尔点点头嘟囔两句。他没有说话。我说的事情他其实早就知道了。”

与此同时,巴黎方面与伦敦方面都想将战场摆在法国以外,于是他们的目光就投向了斯堪的纳维亚地区。这样做现在看来有点奇怪,但是在当时却很合情理。德国有一位著名的钢铁制造商名叫弗里茨.蔡森【4】,此人是个反纳粹人士,曾给伦敦去信声称谁能控制瑞典北部以及挪威的庞大铁矿储备谁就能赢得战争。接下来与德国新近签订友好条约的苏联入侵了芬兰并且遭到了出乎意料的顽强反击,这样一来英法两国就有了干涉这一地区的绝佳借口。西班牙内战的时候英法两国并未插手,但是这一次苏联红军悍然入侵了一个中立国家,而且英法两国内部还有很多人认为苏联才是“真正的敌人”。如果在斯堪的纳维亚打一仗的话,或许不仅能帮助芬兰人,还能切断德国人的重要钢铁来源之一,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皇家空军的飞机来到芬兰上空为英勇的芬兰人民助阵。1940年1月伦敦专门开设了招募志愿者前往芬兰的办公室——一共招到了三百多人——内阁则要求总参谋部详细分析一下同时对俄国与德国宣战的利弊得失。万幸的是,这个头脑发热的主意还没有实行芬兰人就主动求和了。但是白厅的辩论并没有结束:挪威以至于瑞典的中立地位是否应当遭到侵犯呢?不出所料的是,丘吉尔极力主张这样做。他的批评者们则相互打着眼色,嘴里同样不出所料地念叨着“加里波利”。内阁最终决定在挪威沿海布设水雷从而阻止德国人运送钢铁。与此同时,英法两国将会不顾挪威与瑞典政府的激烈反对,发兵“保护”挪威北部的纳尔维克并且进军瑞典(当初德国人如此对待丹麦、荷兰与比利时的时候英法两国曾经严正抗议,现在回头看来未免有点说嘴打嘴的意思)。白厅内部以及英法之间为了争论这些问题耗费了大量时间。与此同时,希特勒也挑选了与对手相同的日期来主动出击。他不顾手下将领的意见亲自指挥作战,利用各种花招与空中火力占领了挪威主要港口与机场,六周之内就占领了挪威全境。英法联军在撤退之前还继续打了一阵,德国海军也遭受了一定损失。但是总体而言这次胜利对于希特勒来说依然算得上是轻而易举。英军没带雪地鞋就来到挪威,结果寸步难行。驻守阿尔卑斯山的法军倒是带来了滑雪板,但是固定器带错了。在丘吉尔的怂恿下,皇家海军跟着德国舰船驶向了错误的方向。

并非一切方面的作战都是灾难,比方说德国海军遭受的损失就保证了不久后德国海军无法参加入侵英国的行动。尽管如此,挪威作战依然是一场意义深远的惨败。这一仗证明了大胆且奉行机会主义的独裁者完全可以将瞻前顾后的民主国家打个措手不及。柏林方面理所当然地爆发出了一片欢呼声。英法联军暴露了自身的低效,英军的低下组织能力与恶劣装备一览无余。这场失败还提醒所有人,无论皇家海军对于英国的存续多么重要,单凭海军都不足以赢得一场横跨欧陆的地面战争。还有几项教训就没那么黑白分明了。丘吉尔认为挪威之战戳穿了此前的乐观主义谬论,即只要放着希特勒不管他就会逐渐安定下来。丘吉尔的反对者们则认为希特勒之所以兵发挪威只是为了先下手为强,因为英国也有同样的打算。丘吉尔还认为只要发动一场规模更大且时间更早的进攻就一定能获得胜利,都是因为白厅拖延误事才导致了惨败。开战之前他曾在私下里向一位海军上将大发脾气:“我们的力量在四面出击当中遭到了浪费……你知道我们很可能正在走向失败吗?”他的批评者们则指出他依然没有克服随便干涉军事决策、公开夸口以及渴求浪漫冒险的毛病。

丘吉尔在白厅里并不受欢迎。他整天到处管闲事,惹恼了很多高阶公务员。内阁讨论的时候他特别喜欢插嘴,而且一说起来就没完。他坚决要求主持军事协调委员会与总参委员会,换句话说他打算成为整场战争的操盘手。伦敦的公职人员至少有一半反对这个想法。有一位政府内部的观察员名叫乔克.克维尔【5】,此人是一位年轻的外交官,当时被借调到了张伯伦治下的唐宁街。他写了一本充满各种八卦与政治细节的日记。不久后他就会成为丘吉尔的私人秘书与铁杆心腹,但是眼下他依然站在丘吉尔的对立面上。克维尔曾经在战争部与常任秘书谈过一次,两人说到了丘吉尔及其党羽、帝国总参谋部指挥官艾伦赛德勋爵【6】的表现(艾伦赛德勋爵虽然身材高大,却落了个“小小”的绰号)。“在温斯顿与小小把这场战争搞砸之前,我们必须让首相采取强硬措施。”等到挪威作战全盘失败之后,克维尔又在阴雨连绵的1940年5月1日记录了丘吉尔当天的阴郁言论:“我要是5月1日,早就羞愧得无地自容了。”接下来他又补充道:“我认为他的确应该羞愧得无地自容”。又过了一阵,就在张伯伦辞职之后不久,克维尔记述了托利党内头号阴谋家R.A.巴特勒【7】的言论:“清白的英国政治传统——也就是源自皮特而非福克斯的传统——刚刚被出卖给了当代政坛最肆无忌惮的冒险家。丘吉尔及其党徒们的胜利将会是一场严重的灾难,托利党领导层“就这样屈服在了一个混血美国佬面前。”

巴特勒这番话说得确实有点狠,但是这番话所体现的意见却并非局限于少数人。早在丘吉尔成为首相之前,托利党的党务干事们一直在公然批判丘吉尔应当为挪威的惨败而负责,甚至认为他应当遭到解雇。丘吉尔进入唐宁街十号之后好几个月的时间里,保守党议员们都对他冷眼相待,而张伯伦每次出现在下院都会受到喝彩与欢迎。之前的民调显示,就算张伯伦被迫辞职,丘吉尔也不是最受欢迎的下一任首相人选。比方说一表人才的安东尼.艾登就比他更受欢迎。甚至就连劳合.乔治的人气都相当旺盛,尽管他年事已高而且最近还奉承过希特勒。不过在托利党内部最受欢迎的人选还是哈利法克斯勋爵,也求是前文提到的猎狐爱好者兼虔诚信徒。张伯伦与乔治六世国王都以为哈利法克斯会几人首相。国王尤其信不过丘吉尔,因为丘吉尔在逊位危机期间坚定站在了爱德华八世一边。哈利法克斯甚至。在左派当中都有支持者,例如休.道尔顿、赫伯特.莫里森以及斯塔福.克里普斯。劳合.乔治本人也更看好哈利法克斯。今天的人们往往觉得丘吉尔掌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事实上他的登顶之路却充满了变数,他最终的成功也十分可圈可点。他在议会里得不到多少支持,在执政的保守党内部更是堪称孤家寡人。大部分工党成员都将他视作嘴脸可笑的反派,调动军队镇压大罢工的元凶。白厅上下以及许多高阶公务员都不信任他。有几家报社确实站在他那边,但是远远没有形成压倒性的宣传优势,而且主要都是威斯敏斯特看不上眼的廉价小报。而且再怎么说他也要为挪威之战的惨败承担主要责任。所以他究竟怎样获得了权力呢?

1940年5月7日到8日的挪威辩论的故事已经被讲过很多遍了。这是英国议会史上最伟大的时刻之一,而且最终结果远非预先注定。执政党的多数优势很显著。尽管由少数议员组成的若干小团体正在密谋反对张伯伦,但是由于内阁里有丘吉尔的存在——也因为这些人需要维持忠于本党的公开形象——他们并没有天然的领头人。很多因素都决定了事态的发展走向。首先,张伯伦的演说表现很差且话里话外充满了刺耳的讥讽。其次,一位全身戎装的愤怒海军上将痛骂张伯伦导致了挪威作战的失败,他声称自己代表了全体海军官兵的态度,而海军官兵们“非常不高兴”。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一位曾经坚定支持过老张伯伦的火爆脾气托利党议员在议会里宣读了一段当年奥利弗.克伦威尔做出的评价。他在演讲结束时直视着首相的双眼说道:“你在这个位子上坐得太久了,就算你以前干过什么好事,现在你也没资格坐在这里了。快走吧,我们不想与你再有什么瓜葛了。看在上帝份上,赶紧离开吧。”讽刺的是,这位里奥.阿莫里【8】选取的语句当年其实是克伦威尔说给议会听的,彼时他正打算建立铁腕军政独裁,而英国目前的敌人恰恰正是一位军政独裁者。不过眼下谁也没有在意这点细节,于是这段话也就顺利发挥了发言人预期的效果,令下院群情激奋。接下来的下院简直变成了张伯伦批斗大会,就连老迈的劳合.乔治也发表了一篇相当有水平的演讲。见此情形工党决定逼迫保守党陷入分裂。艾德礼担心盲目施压反而会促使托利党团结起来,从而巩固他们在议会的地位。但是大环境正在发生变化。在群情激奋之下,五十一位托利党议员投票反对现政府,其中许多人都是相对年轻的军人。还有好些托利党议员投了弃权票。张伯伦的多数席位也从213席跌落到了81席。

张伯伦确实遭到了当头棒喝,但他是否就此完蛋了呢?他本人显然并不这么认为。丘吉尔的人气主要集中在民间而不是议会内部。英国国民将他视为斗争精神的象征,而政府目前恰恰最缺乏这种精神。假如张伯伦能够组建一届象征全国团结的政府,为工党以及自由党反对派们提供一席之地,那么他未必不能继续担任首相。当然那时候丘吉尔也肯定会在政府里扮演更重要的角色。丘吉尔本人也并不反对这样的安排,还敦促张伯伦继续干下去。或许是因为他根本没想过亲自下场担任全国战时领袖这回事,又或许是因为张伯伦在他眼中早已沦为了明日黄花,更有可能的是他意识到自己在托利党内地位并不够稳固,此时对张伯伦背后插刀很难成功。与此同时张伯伦正在询问工党领袖们是否愿意加入由自己领导的战时政府。当时工党正在召开年度党代会,几位工党领袖们都觉得党内未必会接受这种安排,但是依然答应在党代会上提两个问题——工党党员们是否愿意加入张伯伦领导下的全国政府?他们又是否愿意加入其他人领导下的全国政府?随后工党领袖就乘车赶赴了正在召开党代会的伯恩茅斯高崖酒店。伦敦那边也面临着自己的问题:加入张伯伦真要下台,所谓的“其他人”究竟是丘吉尔还是哈利法克斯呢?

这两个人以及托利党党务总长一起来到唐宁街十号与张伯伦碰头商议此事。关于这次会面的具体 情形,四位当事人的说法多有出入。可以肯定的是张伯伦服软了,表示无论这两个人谁能上台他都会为其效力。接下来又出现了新党问题:哈利法克斯是上院成员,这是否意味着他没有资格担任首相呢?话说至此,丘吉尔闻到了陷阱的气息,于是决定咬紧牙关不说话。他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盯着窗外看了很久——大约有两分钟。然后哈利法克斯表示他也觉得身为上院成员意味着没资格担任首相——于是英伦三岛这块面积不大却举足轻重的战场就迎来了丘吉尔这位总指挥。在这场政治危机当中,叛乱的议员采取了反对议会的独裁者言论,全国最伟大的演说家则通过三缄其口赢得了最终胜利。接下来的一场奇景为这场危机正式画上了句号:工党领导层终于决定为丘吉尔效力,尽管过去许多年里工党一直将丘吉尔称作粉碎工人阶级的反动铁锤。艾德礼从伯恩茅斯给张伯伦打来电话表示工党愿意加入全国政府,但是不愿接受他的领导。5月10日,张伯伦觐见国王并提出了辞呈。当天下午丘吉尔也觐见了国王,并且接受了扭转全世界命运的任务。

耸人听闻吗?言过其实吗?丘吉尔就是有这个本事。按照他的司机的说法,从白金汉宫回来的路上他几乎就要哭出来了,口中说道:“我希望一切都还不算太迟。”这些事件一直都得到了后人的反复回味,也理应如此。这是英国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政治危机。有些史学家相信哈利法克斯明知自己担任不了战时领袖,因此主动退位让贤,体现了基督徒的高风亮节。也有人认为丘吉尔与张伯伦达成了幕后协议从而使得权力的天平倒向了丘吉尔一方。可以肯定的是,丘吉尔接替张伯伦担任首相之后依然还有用得着张伯伦的地方,而哈利法克斯则用不着张伯伦。不管怎么说,丘吉尔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坚决争取战时领袖的职位。与人民战争的惯用叙事口径不同,丘吉尔并不是被公众舆论的呼声推举上台的。激昂奋进的丘吉尔演讲确实提振了全国的士气,当他出现在新闻影片当中时观众们也确实会喝彩致意。但是公众舆论或者说公众意见领袖与媒体对他的看法依然很不统一。至于在下院里——他的一部分执政基础依然立足于此——直到最近丘吉尔都不太受欢迎,甚至还是取笑的对象。他之所以能够掌权,全靠同行的帮衬。托利党内的异见分子们在挪威投票当中密谋整垮了张伯伦,工党领袖克莱门特.艾德礼为他敲边鼓,张伯伦与哈利法克斯则为他让出了一条路。

他们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们全都意识到丘吉尔能够做到一件其他英国顶层政客们全都做不到的事情:不顾一切地致力于战斗与胜利,纵然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哈利法克斯一直想与德国和谈。有证据表明他的副手R.A.巴特勒甚至在丘吉尔升任首相之后依然试图与德国人接洽。巴特勒告诉瑞典的中间人,他绝不会允许“死硬派们”妨碍英德两国议和,英国的政策也要由“常识而非任气”来决定。这样的态度与丘吉尔向新内阁发表的讲话可谓大相径庭:“我们必须奋力前行,我们必须杀出一条血路,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在世界其他角落。假如这个漫长的故事将要告终,那么我宁愿我们在故事结尾全都力竭倒地也不愿屈膝投降。”就算那些认为战争确有正义与不义之分的人们也不得不承认一切战争都少不了疯狂的因素。希特勒固然很疯狂,但他也是一个心怀愿景的人,而且他的愿景还有瓦格纳音乐伴奏。要想打败这样一个人,单靠清醒的头脑与冷静的算计是远远不够的。丘吉尔并不像希特勒那样疯狂,但是他对于人类历史也抱有一套同样鲜明的浪漫化观念,简直就像小学生一样单纯。他蔑视劣等种族与二流人物,并且相信自己的种族以及他本人负有天命。在太平岁月里,这样的信念会让他沦为一名摆不上台面的笑柄。但是眼下并不是太平岁月,而是专属于他的时刻。大多数有可能妨碍他的人也都认同这一点。张伯伦很快将会死于癌症。哈利法克斯将会因为胃痛与牙痛在决定英国存亡的关键时刻掉链子。可是局势越糟糕,丘吉尔就越亢奋。人类意志与生命活力在他身上得到了最难以理解的体现。与此同时,英国国内政治危机的风头也被更危险的敌人压了下去。丘吉尔不愿称呼敌人的名字,仅仅将他称作“那个家伙”。

【1】https://en.wikipedia.org/wiki/Leslie_Hore-Belisha

【2】https://en.wikipedia.org/wiki/Royal_Voluntary_Service

【3】https://en.wikipedia.org/wiki/Home_Guard_(United_Kingdom)

【4】https://en.wikipedia.org/wiki/Fritz_Thyssen

【5】https://en.wikipedia.org/wiki/Jock_Colville

【6】https://en.wikipedia.org/wiki/Edmund_Ironside,_1st_Baron_Ironside

【7】https://en.wikipedia.org/wiki/Rab_Butler

【8】https://en.wikipedia.org/wiki/Leo_Amery

通宝推:桥上,mez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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