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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再骗几分 -- 高野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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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续三

当天,定远就从镖局调了趟子手陈七和老张来,帮着家里看护宅院。堕鹞山的贼人倒是再没来骚扰过。天气一天天热了起来。行旅客商因为天气的原因出门少了些,镖局里事不多,定远在家的时间更长了。那套冲灵剑法两人已练得纯熟,渐渐配合越来越默契,不用说话手势眼神,只凭感觉便能进退趋避配合无间。越练越发现剑招所蕴含的变化丰富无比,两人仿佛开了一个新天地。招数的痕迹逐渐淡了,随着剑意的流动而自然而然地生发出许多新的体验。小龙慢慢体会到剑法中的无限柔情蜜意,配合愈密,愈能感觉到一种朦胧的喜悦和激动。练罢剑法,冲了澡,便坐在杨树下吃早饭。小龙边嚼着咸菜,边悄悄地看定远。定远正把头埋在碗里喝粥,却像感觉到了小龙的眼光,从碗边溜出眼来也看小龙。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龙脸就红了,倒转筷子来在定远头上掇了一下:“吃饭!没看够吗?”定远嘿嘿一笑,继续香甜地喝那碗粥。

这一天出了件怪事。门上来了一辆镖车,打的是洛阳龙门镖局的旗号,说是师兄王虎臣托的镖,还带了口信说是补送的结婚贺礼。卸下车来拉拉杂杂一大堆东西,洛阳百鸣阁的刺绣,君悦斋的首饰,川路来的蜀锦,关外的人参,汉中的烟叶,洋县的黑米,摆了一地。小龙真的糊涂了,师兄什么时候成了这么婆婆妈妈的人了?交割已毕,姓石的镖师示意小龙屏退下人,从马鞍上解下一个包袱来,捧到小龙面前,低声道:“当家的,那些都是假的,这个才是真正的镖货。您家里也是开镖店的,知道这叫作明镖暗保。至于里边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上面有火漆,您查收。”

小龙更加狐疑。请石镖师进客厅坐了,就在桌上打开包袱,原来是个长条形的木盒子,上面盖着火漆印签。小龙签收了,吩咐下人备饭。石镖师摇手说急着赶路回去,饭不敢领。喝了茶领了赏钱便上马去了。

这里小龙独自在屋里打开那个盒子。看形状估摸着象刀剑一类的兵器。莫非师兄搞到了什么宝剑送给自己?不想揭开盒子一看,里边是一个“虎娃”。“虎娃”是陕西地方的一种布制玩具,用鲜艳的黄布缝成小老虎的形状,眉目生动,憨态可掬,腊月里送给男孩子玩的。小龙的脸唰地就白了。这个“虎娃”虽然洗得干干净净,但显见是旧了,后脚处略略有点开线。小龙看了又看,不觉手一抖,“虎娃”掉在盒子里。

后晌定远回来了。小龙告诉他白天的事情。定远把盒子拿过来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几遍。盒底顶盖和四壁衬着钢板,上面铺着厚绒,看形状怎么看都像是放刀剑的盒子。不由奇道:“王师兄为什么神神秘秘送这么个空盒子来?”小龙道:“我也不知道。”定远想了一会儿,忽有所悟,低声道:“莫非跟银镖胡立那口宝刀有关系?---但为什么是空的呢?”小龙听他这么一说,不由也开始怀疑。想了半天,摸不着头脑。

第二天,定远又从镖局调来了小马和李大个子。给四个趟子手薪水加倍,每天晚上轮流值夜。把小马和李大个子在前院安排好,交待完事情,回到后院,洗洗涮涮,换了套衣裳吃晚饭。饭毕又跟小龙就着月光在练武场上练了几遍冲灵剑法,愈见顺手。跟着又各自练习本门的功夫。练到二更方才住手,冲了澡,回屋歇息。

天气闷得像蒸笼。窗户都敞着,却没有一丝风吹进来。外面的杨树叶也死一样的寂静,铁打似地动也不动,只有知了有一声没一声的烦人。两人都出了一身汗,拓在凉席上两陀人影。干脆起来又冲了个凉。门上的艾草慢慢燃着,烟几乎不动,极慢地散开来。小龙在这淡淡的艾草香里迷迷糊糊睡着了。

哗!一个闪电把小龙和定远从梦中惊醒。紧跟着一串沉雷在高处滚过。窗外黑沉沉的,疾风把门帘吹地哗啦啦朝屋里直扑。快燃尽的艾草被吹乱了,一根草带着火星飞了几尺远,消失在黑暗里。定远刚说了句“不好,要下雨!”,又是一道闪电。跟着窗外吹进来的风便带了雨点。白天晒的麦子,后晌午装进袋子还堆在院里没收进仓去。定远夫妇忙穿上衣裳,到前院招呼长工搬麦子。刚搬了一半,爆豆似的大雨已经砸了下来。众人扛着麦子跑得像飞一样。麦子都垒到仓房门口了,定远又指挥几个长工把仓里的干粮食往里挪,把刚搬进来的湿粮食摞成一堆和其他粮食隔开。然后自己带着其他长工扯着篷布去苫院里的柴炭垛和其他怕雨的东西。天地间全是雨,倒像雨不是从天上下来的,是从地上涨起来的。耳朵里充满了雨声,夹着定远和长工们的微弱的吆喝声。雨点打在人身上像无数的鞭子,冰凉的寒意像支支箭似的钻进身体里。全顾不得了!

忙了好一阵子,全都收拾完了,所有人都被浇透了。小龙回到屋里,把湿衣服全脱下来搭到椅子上,抖开被子钻了进去,蜷成一团,没全擦干的头发湿淋淋地披在枕头上。定远没歇着,指挥老王熬了一大锅辣椒姜汤,给大家去寒。又吩咐丫环小春,等姜汤熬好了端两碗放卧房外间桌上。这才回屋来脱下湿衣裳,把身上擦干,拿出套干衣服来。看见小龙缩在被子里,话都冻没了,嘴唇还在哆嗦,心疼地拍了拍她的脸,扬声出去让小春催催老王。把干衣裳搭在被子上,自己也钻进被窝,把小龙搂在怀里。小龙实在冻坏了,搂住定远的腰,腿缠在一起,缩进他怀里。到底是男人火力壮,不一会儿就觉得身上恢复了暖意。又把手臂凉的那面倒过来贴在定远背上。定远嘿嘿笑了笑,低下头轻轻咬了咬小龙的耳朵,胡子茬刷在小龙肩膀上痒痒的。小龙又往他怀里钻了钻,用胳膊腿凉的那面在定远身上摩擦着,觉着心里慢慢也热了起来。外面雨声雷声仿佛都远了,心田里一片宁定。渐渐的就有点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处,不由得鼻子里轻轻唔唔了两声。定远在她背上轻拍了拍,心里琢磨着等会儿姜汤好了还要不要叫她起来喝。

忽听见外面“哎呀”一声,碗盘掉在地上摔碎的声音,有人摔倒在泥地里。跟着就听见小春的尖叫:“贼呀!”定远腾地跳起来,登上裤子,反手扑灭灯火,摘刀跳到当院。小龙也惊醒了,听见院里丁丁当当打起来,赶紧摸黑扯了湿衣裳穿上。却听见一个粗豪的嗓门大嚷:“王虎臣!你给我出来!妈的!伤老子的兄弟,偷老子的刀,老子跟你没完!你还往哪儿躲!”小龙心里奇怪。拔剑出门一看,前院几个趟子手已经吵吵嚷嚷扑过来了,雨地里几条黑影斗得正欢,贼人只有一个。小龙喝了一声,扑入战团。

贼人刀法可真好!黑地里那口刀前遮后拦,密集的大雨都似打不到他身上一般,纷纷飞溅出来。雨太大,听不清刀风,脸上的雨水迷得睁不开眼。斗了十几个回合,贼人一声断喝,抬脚把陈七踢了个跟头,栽倒院墙下爬不起来了。跟着李大个子哎呦一声,单腿跪倒在地上,就在泥水地里滚到一边,在一旁破口大骂,却是腿上中了一只钢镖。不一时小马也被砍伤。小马却是极其悍勇,大骂着又扑上去,不几合胳膊上又中了镖,他拔出镖来不要命地又冲了上去。定远忙喝令小马退下。这边剩下三个人已经颇为吃力。幸好老张刀法甚好,虽败不乱,刀势绵绵不绝,虽左支右绌,就是不倒。

定远心中焦急,喊了一声:“大家且住!我有话说!”挡在小龙和老张前面,虚劈了几刀,跳出圈外。那边贼人也收了手。定远喝住小马和李大个子不要骂,抱拳道:“朋友在哪里开山立柜,可否道个字号,光临寒舍好像不是为生意,是否另有缘故?”

对面贼人狂笑了几声,龇着白亮亮的牙齿,叫道:“方定远,老熟人了,没听出来吗?老子是银镖胡立!赶快把老子的刀交出来,告诉老子王虎臣藏在哪里?不然送你去见方天化!”

定远听见父亲的名字,火往上撞。小龙叫道:“砍他!”就要往上扑。定远拉住她,强忍火气:“胡大掌柜,我方定远惹不起你,你还非要欺到头上来吗?我这里没有你的刀,也没有王虎臣。”

只见胡立暴跳如雷:“你小子还想赖?你爹也不敢这么跟老子说话。少废话,今天你要赢了我的银镖算你运气,否则老子正好斩草除根!”咆哮着又扑了过来。

定远抡刀迎上,口里喊了一声:“小龙!”一阵急雨扑进嘴里,把下面的话噎了回去。小龙却已明白,出剑如风,两人同时使出冲灵剑法。老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提刀也杀上去。

这时暴雨越发猛烈,仿佛不是雨点往下打而是成盆的水倾倒下来。雷声早住了,风却象掀翻了天,在高空上像擂鼓裂帛一般,比先前的雷声还大。杨树像沸腾的油锅似的,不断有杨树折断。四面八方都是水和刀光剑影,耳朵里泼啦啦全是声音,分不清哪里是刀剑哪里是雨水。小龙只凭着感觉去分辨敌人的来路去路,进招速度自然而然跟定远完全一致,一招一式熟极而流。

“雾中初见!”

“雨后乍逢!”

“青梅如豆!”

“柳叶似眉!”

“同骑竹马!”

“笑啐红绒!”

“弄玉吹箫!”

“萧史乘龙!”

小龙觉得无边的风雨刀剑都离自己越来越远,一颗心像沐在春风中一般,甜美中带着丝丝羞涩和不安。无数的幻影在她心头变化,手中的长剑割开了雨帘,却似揭开了一块大幕,幕后是蓝天,碧草,遍地的野花,一条玉龙般的瀑布映着彩色的日光。牵着手儿跑在那草地上,欢笑,歌声,还有泪水……小龙的心融化在里面,嘴角弯起一丝微笑,口里轻轻地呼唤:“师兄!师兄!”

“当!”一声大响,小龙被震得手臂发麻,不由倒退了一步。胡立荡开小龙的剑,得隙跳出圈外,在怀里一摸。只听见一声刺耳的哨声,在呼啸的风雨里仿佛一声尖厉的鬼叫,刺破无边的黑暗,远远传了出去。

“不好!”定远朝老张喊了句什么,老张提刀翻墙出去了。这时小马已经把陈七和李大个子扶回房里,自己提了刀挣扎到前院守在墙下。

定远和小龙抡刀剑再次扑上。少了老张,压力大了许多。小龙此时心头已乱,无数情绪纷至沓来,竟然跟不上定远的节奏。几招一过,二人连连遇险。只听胡立一阵狂笑,如夜枭噬人,小龙不由得胆战心寒。狂风暴雨此时仿佛发了疯,象涛天的巨浪一般扑上来,风吹过杨树如无数的厉鬼在尖叫,到处都是嘎啦啦树枝被吹断的声音。雨从四面涌过来,冲得小龙几乎站立不稳。猛然间,只见定远挥刀腾空跃起,大喝了一声。与此同时,一道长长的闪电划过整个天空,把夜空撕成两半,巨大的声音震耳欲聋。小龙没听见定远喊什么,但她认出这是那招“同生共死”。一刹那,闪电照亮了定远的身形和面庞。被雨水湿透的头发随着这一跃飞舞起来,刚毅的脸上怒目切齿,从下往上看去,这一瞬的方定远就仿佛一尊闪电中的武神。

“同生共死!”

小龙的心中仿佛也被闪电撕开似的,这一刹那间亮得刺眼。她清啸一声,挺剑如风般扑上。“当!”的一声大响,一刀一剑同时劈在胡立的刀上,胡立竟被劈得向后一个趔趄。

小龙飞步跟上,大喝一声:“海誓山盟!”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定远长啸一声,仿佛作和,余音未了,刀剑齐出,声如裂帛,将胡立生生砍为三段!

刹那间小龙觉得全身的力气都没有了,手一松,长剑落在地上,她哭着扑进了方定远的怀里,紧紧搂住了他的腰,搂的那么紧,仿佛这辈子也不想松开了。定远也扔了刀,把小龙紧紧揽在怀里,两人搂得那么紧,那么近,没有一点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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