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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Taylor Branch:高天火柱——MLK三部曲之二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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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高层政治8

正当大法官们劳心费力地想要将种族激情掩埋在宪政讨论之下时,联邦调查局高层正在辩论是否应当将金的维拉德酒店性爱录音呈交给司法部长。苏利文副局长认为打草惊蛇乃是下策:罗伯特.肯尼迪是个很冲动的人,假如他们当真将录音交给他,他很可能会因为此等不检点行径将金“狠狠申斥一顿”,以至于金从今往后将会更加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的狐狸尾巴。 苏利文在写给胡佛的报告当中指出,无论罗伯特是否动怒,金的反应都很可能剥夺联邦调查局“通过现有手段进一步获取此类信息”的机会。一想到窃听器的安装可能将会徒劳无功,胡佛就下定了主意。“不行,”他这样批复了苏利文的汇报。“不必将录音交给司法部长。”不管怎么说,自从去年11月22日以来胡佛就已经不把司法部长当回事了。他转而利用维拉德酒店的材料重建了自己曾经习以为常的与白宫之间的直接联系。1月14日,也就是金的三十五岁生日前一天,胡佛安排约翰逊总统以及总统的幕僚长沃尔特.金肯斯(Walter Jenkins)私下看了一眼维拉德酒店录音的整理文稿。为了这项任务,胡佛精心挑选了德克.迪洛克作为觐见总统的使节。此人当年曾经是联邦调查局驻国会联系员,与约翰逊以及金肯斯都是老相识。迪洛克带来的材料为总统与幕僚长留下了深刻印象,于是他心满意足地回到了调查局总部。

可是迪洛克还没来得及将此次任务的汇报交上去,约翰逊总统就给联邦调查局来了一记当头闷棍。调查局原以为总统肯定会从此疏远乃至切断与金之间的政治联系,但是从联邦调查局的角度来看,总统接下来的行为只能用莫名其妙来形容,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是在犯浑。约翰逊的选择完全背离了调查局的希望。白宫助理告诉记者们,1月18号星期六,总统将会亲自接见金、威尔金斯、法默与惠特尼.扬一行四人。金与其他民权领袖即将迎来一连串惊喜,这份请柬只是开了个头而已。见面之后,约翰逊并没有敦促金一行人接受即将迎来投票表决的民权法案的弱化版修正案,反而向他们保证说自己下定决心要让现有法案“一个逗号都不改”地获得通过。眼下的统计结果显示民权法案支持者的数量很不容乐观,很多人都担心法案脱离规则委员会的时间还会进一步延迟。但是约翰逊却满不在乎地预言道,早在国会因为林肯诞辰而休会之前,民权法案肯定能够脱离规则委员会并且获得通过。民权领袖们都没想到约翰逊推动民权法案的热情居然比他们还高,而且约翰逊此时已经将目光投向了民权法案以外的其他领域。1月8日,他在国情咨文中宣称要“对贫困开战”,现在他则要求各位民权领袖鼎力相助。总统希望他们不要局限于种族问题专家的角色,而是要作为关心社会整体福祉的公民来与他合作。约翰逊授权四位客人公开宣讲自己的上述言论,不过金等人在面对白宫门口的记者时还是采取了庄重而又含糊的政治家专用话术,声称他们与总统“就我国目前普遍关切的重大问题进行了卓有成效的长时间讨论。”

1月20日,金来到北卡罗莱纳州艾什维尔附近的黑山度假村,将十几位顾问召集到身边,让他们帮自己拿个主意:应当怎样看待约翰逊总统目前的激进策略呢?所谓的扶贫战争是一支不可轻忽的历史力量吗,又或者不过是肯尼迪遇刺导致的情感错位营造出来的海市蜃楼呢?民权阵营现在就开始为了终结种族隔离法律以外的议题而进行谋划是否稳妥呢?关于经济压迫与经济赔偿的议题是不是政治陷阱呢?此时金的伯明翰运动回忆录已经进入了出版前的最后赶工阶段,而约翰逊的愿景对书稿的最终内容起到了切实的影响。在目前的书稿当中金回忆了一件1959年自己访问印度时的轶事,那时他曾问过尼赫鲁总理,印度新近提出的就业与疆域国家项目为什么要向贱民种姓倾斜——这样做算不算歧视呢?尼赫鲁回答道:“或许确实算吧,但我们要用这种方式来赎罪,因为过去千百年来我们已经向这些人施加了太多的伤害。”在书稿结尾,金也提出了类似的主张,希望美国能够在国家层面上矫正奴隶制与种族隔离几百年来累积的沉疴。可是现在这项看上起很刺激的理念却被约翰逊的扶贫路线打了个措手不及。如果要将种族问题与贫困问题分开来讲,也就等于放弃了一整套强有力的历史论据,这些论据原本可以让广大美国人意识到无数女佣、短工与半文盲农户过的是怎样难以为继的生活。但是如果将种族问题与贫困问题捆在一起讲,难免有人会质疑民权阵营为什么只关心黑人贫民却忽视了白人贫民。倾听了各位顾问之间的激烈辩论之后,金决定在贫困问题上采取脚跨两边的立场。一方面他不会放弃黑人在历史上始终承担着经济重负的论点,并且以二战老兵福利法案为原型提出了若干项帮扶黑人群体的主张;另一方面他又修改了这些论点与主张的具体措辞,从而与约翰逊总统的外宣口径保持一致。因此原稿当中的《黑人权利法案》就变成了最终定稿当中的《弱势群体权利法案》

在辩论期间,哈利.瓦赫特尔一直在现场用录音机记录发言内容。这次的三天假期他过得十分充实。他与妻子打了垒球,在山里吃了野餐,还见到了五六位以前没打过交道的金的熟人,例如史学家文森特.哈丁与劳伦斯.雷迪克——后者曾陪同金出访印度,金与尼赫鲁会谈时他也在场,还有非暴力策略家、纳什维尔学生运动曾经的导师詹姆斯.劳森。但是在私下里,瓦赫特尔依然忧心忡忡地警告金,必须要假设政府密探已经渗透进入了南方基督教领导大会并以此为前提开展日常工作。他的录音机里录下了许多很容易就能拿来对付金与民权阵营的话语,例如贝亚德.拉斯廷就预言道,目前美国的经济正在经受着结构性崩坏,每周都有四万个蓝领工作岗位被自动化设备取代,因此政治动乱很快就会到来;金本人也声称目前经济生活当中的若干领域或许需要加以社会化,从而解救长期失业人口。一想到心怀敌意的政府当局能拿着这些言论做出怎样的文章,瓦赫特尔就感到不寒而栗。在他的一再劝说之下,金终于销毁了三天辩论留下的全部录音。

克莱伦斯.琼斯也来到了北卡罗莱纳州,带来了斯坦利.利维森对于金目前所处险境的坦诚评估。利维森表示自己在几年前就已经与阿尔伯特.布隆伯格以及其他主要美共成员切断了关系——琼斯在私下里告诉金,根据利维森的说法,美共成员们指责他过河拆桥,全然忘记了美共历来主张并且践行种族平等的理念。利维森认为自己的某位老对头正在向联邦调查局或者中央情报局提供关于自己的不实资料,但是他无法证明这一点。无论怎样有一点他很肯定:政府发动的忠诚度清洗的高压态势最近确实有所减轻,但这种情况肯定是暂时性的。因此他将继续保持自己与金之间的距离,由琼斯担当代理人,从而继续为民权阵营服务。讽刺的是,尽管利维森身上贴着共产主义者的标签,但是眼下他却忙着设计金的新书的促销计划。他通过自己在出版界的人脉争取到了更高的宣发预算,制定了主打精装硬皮书商业书店而不是“宗教性质”特种书店的经销策略,还希望《纽约时报书评》能为这本书美言几句。此外在整个冬天他都在纽约竭力雇佣更加高效的员工并且彻底整理了邮寄筹款地址清单。他告诉琼斯,自己的目标是依照企业管理的模式来运行领导大会筹款办公室。

金在黑山会议上提出了一个看似简单的问题:“领导大会最基本的目标与存在意义是什么?”在经历了将近十年的停滞不前之后,非暴力运动终于借助伯明翰运动这个突破口淹没的抵抗的墙壁。现在金本人登上了《时代》杂志的封面,*成为了最高法院的焦点,以及白宫的座上客,他借机要求顾问们“对于1963年的非暴力直接行动进行评估。”他们究竟改变了哪些方面?还有哪些方面保持着原样?“我们是否应当在1964年继续发动大规模抗议?”又或者他们应当集中全力为了民权法案获得通过以及总统大选而进行游说?领导大会是否应当一直是南方布道人组成的共同体,又或者应当发展成为全国性的会员组织呢?

*【金登上《时代》封面固然将J.埃德加.胡佛气的够呛,但是金本人的自尊也因此而颇受刺激。这期杂志的“年度人物”评论将金描述成为了一名毫无幽默感、不招人待见并且丝毫没有威信的领导人,“他的一切伟大之处都是外界强加在他身上的。”尤其让金感到痛苦的是,这篇文章还将他年轻时采用过的若干最糟糕的比喻挖了出来——比方说他曾经将种族隔离比作“不义与不道德之间的淫乱通奸……凭借渐进主义的凡士林并不能平息这两者的欲火。”根据联邦调查局的电话窃听记录,斯坦利.利维森将这篇限定条件一大堆的赞扬文章称作“典型的人身攻击”。不过金还是给《时代》杂志创始人亨利.鲁斯去了一封感谢信,信中并未提及自己的不满。】

和往常一样,关于替代方案的讨论虽然表面看来彬彬有礼,其实却反映了民权阵营的激烈内斗。那些支持一个全国性的会员组织的人准备升级这个被控制的对手。目前领导大会与与罗伊.威尔金斯的协进会之间的相互较劲受到了刻意的限制,而那些支持领导大会发展成为全国性会员组织的人们已经做好了与协进会展开竞争大战的准备。怀亚特.沃克想要集中力量在亚特兰大发动一场足以与伯明翰相媲美的示威,但是此时依然与妻子黛安.纳什一起在阿拉巴马州推进投票权运动的詹姆斯.贝弗尔却辩称沃克的专横态度只会致使学生示威者与金本人离心离德。除非摆脱掉他,否则领导大会将无法继续发展下去。此时沃克正打算在纽约找一份薪水更高的工作,不过同时他也希望能自己能负责监督领导大会在北方的扩张,尤其是考虑到自己的继任者很可能是贝亚德.拉斯廷,他实在感到放心不下。纽约劳工领袖、金的密友之一克利夫兰.罗宾逊(Cleveland Robinson)直截了当地声称拉斯廷此人惯于自吹自擂玩弄权术,就算让他上街抓野狗都不够资格。而拉斯廷则坚持自己必须获得直接向金汇报工作的权限。此时拉斯廷本人也正在经历转型,他的声誉还从未像眼下这样强盛过。他刚刚关闭了华盛顿大游行办公室,还写了一篇得到广泛讨论的文章,认为民权运动今后的策略重点应当从抗议示威转向政治活动。金谨慎地提出愿意雇用他,前提是他不能让领导大会卷入1960年那样的“麻烦”——这一含蓄的说法指的是当年金的浸信会布道人同工们因为拉斯廷的性取向而集体排斥他的事件。拉斯廷则反过来要求金为他提供更有力的保护。他在黑山告诉金:“这种事我说了又不算,他们赶过你一次,就能再赶你第二次。”

在这一片内斗的泥潭当中,频频冒头的各种突发事件依然提醒着民权阵营的各位参与者,无论在南方还是北方,无论金走到哪里,都会遇到若干完全领会了他的核心理念并且感到深恶痛绝的人们。1月22日,怀亚特.沃克在北卡罗来纳机场为金送行。他在机场打电话的时候无意中听到身边某位不知名女性声称她希望飞机上的炸弹能够让艾什维尔摆脱掉金这个祸害。机场当局起初认为这一威胁只是恶作剧而已,并且允许乘客们登机,不过终究还是在最后一刻召回了已经驶上跑道的飞机,疏散了全体旅客,并且将飞机搜查了一番。三个小时之后皮埃蒙特航空四十五号航班才升空飞向亚特兰大。四天之后,金来到科罗拉多州丹佛市,打算在马其顿浸信会教堂举行一场早间布道。有一位自称“亚当斯先生”的匿名人士打电话通知消防局,声称一颗炸弹将会在金布道期间将这座教堂夷为平地。当天下午金又在山景大道长老会教堂举行了布道,在此之前军方派遣一批防爆人员搜查了教堂。又过了三天,密尔沃基市警察局汇总道,共有四名呼叫人警告《密尔沃基期刊》以及其他当地新闻机构办公室,市政礼堂里已经布设了炸弹,等到金在礼堂举行集会时就会引爆。金一如既往地呼吁新闻界无视此类威胁,以免让参加集会的观众们感到恐慌,当地报纸也很配合地采取了低调淡化的手法,将这些威胁电话描述成为了不顾颜面的危言耸听。密尔沃基警方宽慰金说他们已经通知的联邦调查局的爆炸物专家。但是他们与金都没有意识到,在调查局看来刺探金的床笫之事才是眼下的正经公务,炸弹威胁无非是分散精力的横生枝节。当地探员在有线电报当中表示,金在密尔沃基下榻的施罗德酒店加强了安保措施,加派了陪同在金身边的保镖,这一点很可能暂时打消金对女人的胃口,致使提前安置的窃听器无法发挥作用。胡佛密切关注着监听人员之间的辩论,并且在书面指示当中预言称金无论如何都会做出下流之举。或许是因为不敢与局长大人作对,密尔沃基分局第二天提交的监听汇报带上了一丝请罪的口吻:“目标在昨晚并未采取值得注意的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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