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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讨论】关于中医的庸医现象 -- 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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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凑趣】老家的一个普通老中医邻居

下文来自于我亲伯父的回忆。

伯父是一个教师,没资格写回忆录,几年前和我父亲老兄弟俩打电话,谈起童年少年琐事,心潮澎湃,写了一篇文章给我爸,我爸转发给我了。

这个老中医是我爷爷辈的人物,应该是1910/20这个时间段出生的。他的子孙也是我邻居,比较熟悉。

有几个具体的人名地名我隐去了。

54年发大水后,我们搬到XX坊XX号居住,自那以后我们家就再也没有迁移过。关于XX坊XX号有许多事情值得回忆,但是我首先要叙述的是三位先生,我们分别喊他们是范伯伯、陈伯伯和杨伯伯。

。。。

在三位伯伯中,我接触最多的是陈伯伯。陈伯伯身材高大魁梧,平时不爱多讲话,性子随和。原是江苏苏北人,出身于中医世家。

有一次他闲聊过去的婚嫁事情,对我说,他父母替他订了一门亲事,他不放心跑了十几里,偷偷地去看他父母为他寻觅的未婚妻。我估计他是不满意那门亲事,才只身一人来到芜湖行医的。他在芜湖娶了亲,陈妈妈为人也很好,她在菜场工作,在食品匮乏的年代,她还尽力照顾邻居。

他在芜湖正式挂牌行医。不巧,他第一个病人是一位重病号。他一夜没有睡,反反复复地想他开的医方。除了检查医方的药味和份量以外,还想如果患者病情好转,下一剂怎样开,如果患者病情恶化,下一剂又怎样开。倘若患者不治身亡,而患者家属责怪自己用药失误,自己又怎样应对。他焦虑不安地度过了一夜,第二天大清早,患者家属敲门。他心里唐突,紧张地开了门。谁知患者家属是来报告好消息的,说病人已有好转,想请他继续诊治下药。这位患者是经过芜湖许多名医都没有治好的病人,不料在他的手上治好了。于是他就有了一点小名气。

随后几年内,他都是这样处理他的医疗案例。他对我说,正因为这样他才养成了每天只睡几个小时的习惯。说完他又补充道:“现在好了,一遇到重病号,我就叫他去看西医,其实重病号也不来光顾中医,来看中医的都是一些慢性病人,所以我没有负担。”

大概是没有负担的缘故,他经常星期天到乡下去钓鱼,我还陪过他几次。大约是55年夏天,他天天4点许去赭山跟一位姓张的拳师学太极拳。正值是暑假,当时我初级师范毕业,准备上中级师范。我就天天陪他去赭山,自己也学拳。现在想起来,可能姓张的拳师也收我的学费,是陈伯伯代缴了。我们沿着翠文中学围墙从赭山的背面上山,到中山纪念堂学拳。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那位拳师还是一位跛子。在那里学拳的还有一位一中高中学生,因肺结核休学在家。说起来也令人难以置信,那位学生后来是我的同事XXX。

在去赭山的路上,陈伯伯高兴时,还唱上几句京剧。他喉咙高亢,韵味十足。有时又感伤地说些往事,前面的事情大都是那时他和我闲聊时吐露的。他还说,解放初期要取缔中医,他被迫去学西医,是从打针学起。没有等到他学完课程,上边又突然决定,保存中医这个国粹。有一次,不知是什么事情引起他的感慨,他对我说:“郑板桥说:‘聪明难,糊涂亦难,由聪明转糊涂更难’。”文革后期,进驻他医院的军宣队找他谈话,说:“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摆老专家架子,让年青人喊你‘陈老’。”陈伯伯苦笑说:“我现在巴不得人们都喊我‘小陈’。”我不知这时的陈伯伯是否已经学会了糊涂?

联想到安师大外语系一位女教授(当时教授很少,不像现在一角钱可以买到十一个教授,一文不值),文革后期,将近60岁,但是每天还打扮得“花枝招展”。军宣队员教训她说:“你知道不知道‘丑’字怎么写?”女教授说:“我知道”。说着就在纸上写了个繁体‘醜’字,但是那位军宣队员认不识,只好无奈地装腔作势地摇了摇头。这位在外国蹲了大半辈子的女教授莫非也学会了糊涂?

文革期间,整天的舆论是:“知识分子一不会做工,二不会种田,三不会打仗”,并且说今后县镇和公社地区里的学校要交给贫下中农们管理。

当时我想我也要学点实际本领,否则真的成了“五谷不分,四肢不勤”无用之人。我当时犹豫是否学一门手艺比如理发之类或是学习中医,陈伯伯劝我学中医,我就自学起中医来。我看了许多书,也背了许多单方。我看到中医书上,李时珍说脉象有三十多种,我有点不相信,就这个问题我请教他,但他笑而不答。现在我倾向于钱学森的说法,中医是中国人医疗经验的总结,它不属于科学理论。

70年代,陈伯伯患上胃癌,由西医开刀治疗。

最后他的病症恶化,临终前他说:“我现在才醒悟,我这个病属于寒症,用中医是可以治好的。”75年,他带着对中医的坚定信仰与世长辞。

通宝推:方恨少,桥上,心有戚戚,mezhan,南寒,审度,武仙,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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