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198-Jim Endersby:科幻小说当中的猿类 -- 万年看客

共:💬2 🌺7 新: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家园 198-Jim Endersby:科幻小说当中的猿类 -- 有补充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ShrwruUUWmY&t=3081s

这是系列讲座的第一讲,主题是利用科幻小说——我对“科幻小说”的定义非常宽松——来思考人性,思考哪些因素让我们成为人类。这一系列的主题来自我最喜欢的科幻小说作家之一奥克塔维亚.巴特勒。当她以自己的作品为题进行宣讲时,经常有人问她科幻小说有什么用处?非裔美国人尤其喜欢问她这个问题。她的回答是这样的:

“科幻小说对于现在、过去以及未来的思考有什么用?科幻小说针对替代性的思想与行为方式提出警告或者进行思考,这有什么用处?科幻小说检视科学技术、社会组织与政治走向可能造成的效果又有什么用处?最好的科幻小说能够刺激想象力与创造力,能够让读者与作家离开既定的道路,离开那条极其狭窄的、由‘所有人’的言行思想铺就的小径——无论当前这年月的‘所有人’碰巧都是什么人。你且说说这一切对于黑人有什么好处?”

我可以在这个问题后面再补充一句:你且说说这一切对于所有人有什么好处?我认为对于所有人来说显而易见的是,思考一下这些问题肯定非常有好处。每当有人问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阅读与讨论科幻小说时,我都喜欢引用这句话作为回答。我个人尤其关注的问题在于“所有人”究竟都是谁?是什么定义了某个人属于主流群体的一员?另一个问题是一位学生曾经问过我的问题。十年前我在美国教书,课题是科学与帝国主义。我们讨论了伊斯兰恐惧症以及911是否导致事态恶化。一名白人学生表示:“反正我们被炸了。”她身边的另一名学生——他也是美国人,但是父母都来自印度次大陆——举手表示:“你说的这个‘我们’是谁?”接下来我们展开了一段非常紧张但同时也非常有趣的对话。每当我们使用“我们”这个词的时候,都会本能且无意识地将一部分人定义为团体内的成员,另一部分人定义为团体外的成员。我认为这也是巴特勒的引言揭示的另一层道理。接下来我还想进一步探讨,每当我们想到人类是什么的时候,往往惯于援引历史。在这种语境下,“我们”往往指的是在传统上主导科学的老年白人男性——就像我这样的人——给出的定义。而我则想在科幻小说的帮助下批评这套定义:什么不是人类?我们如何利用人类的对立面来定义人类?在接下来的几节讲座当中,我们将要展示科幻小说当中的机器人与外星人,因为它们显然是另一个版本的人类,是我们用来反思自身的镜子。我们还要解释一下科幻小说里的女性,因为男性作家往往认为女性的人性不足,理由是她们不够理智,而定义人类的方式之一就是比动物更加理性。这其中的种种复杂纠葛我们日后还要详细讨论。

但是作为系列演讲的第一场,我想先从猿类开始,因为从这个话题开始感觉理所当然。长期以来我们都觉得猿类很类似于人类,但并不完全是人。接下来我要展示三部电影,这其中的猿类动物——当然我这里对于猿类的定义也很宽泛,就像我对科幻的定义很宽泛一样——这三部电影分别以不同的方式利用猿类反思了关于人性的科学发生了怎样的改变。

我们从好莱坞的第一位猿猴明星说起,也就是原版的《金刚》电影。如你从没看过原版电影,也没有读过原版小说,那么我要警告你,接下来我将剧透这个故事的全部情节。不想被剧透的听众们可以离场了。原版《金刚》已经成为了经典的文化符号。巨猿爬到帝国大厦楼顶的意象我们一看就认识,即便我们没有看过原版电影——当然我强烈推荐大家去看看原版。我想问的是金刚意味着什么?为什么这一幕看上去意味如此深刻?为什么后来这部原版电影翻拍了这么多次?原版电影的卖点之一在于菲伊.雷扮演的女主角安.达罗。在剧中她很喜欢高声尖叫——这也是菲伊.雷得到这个角色的原因之一——电影借此来告诉观众们应当怎样感受:我们应当感到害怕。女主角害怕金刚,我们也应当害怕金刚。当我们遇到金刚栖息的岛屿上的土著人时,我们发现他们也很害怕。在电影叙事的整个过程当中,这种恐惧得到了非常小心的构建。因为观众也抱有同样的恐惧,接下来电影就让我们大出所料。在我们第一眼见到金刚的时候,它只是一头野蛮的巨大怪物,一把抓住女主就跑。这时我们还以为将要发生比我们的想象更糟糕的事情。但是实际上金刚却异乎寻常地温柔。它在女主遭到霸王龙袭击时保护了她,还会将女主轻柔地放在地上。在攀登帝国大厦的高潮段落,他首先轻柔地放下了女主,然后才爬到帝国大厦楼顶,面对飞机的进攻进行决死一战。再剧透一下,金刚非常英勇地战死了。作为观众,我们很为它感到难过,在这里怪物变成了得到同情的对象。但是如果没有一开始的恐惧,我们就得不到后来的惊讶。猿猴必须以这种形式塑造起来,才能让电影得以进行。

然后我们推进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看一看斯坦利.库布里克的名作《2001太空漫游》。影片一开始的场景叫做“人类的黎明”,与电影的其他部分反差极大,但是对于接下来的情节展开却至关重要。我们看到了一群非常像猿猴的人类祖先。实际上它们只能算是类人,是现代人类的早期先驱。将猿猴视为现代人与人类之前的历史之间的桥梁,这是我们惯于思考猿猴的一个重要原因。这批类人生活在非洲大草原,生活十分艰苦,面临着干旱、饥饿以及各种威胁。然后它们面前出现了一块巨大的黑色石碑。石碑让他们意识到他们可以捡起一根骨头当做武器。一名猎人拾起一根骨头,砸碎了一只已死动物的颅骨。然后他意识到“我还可以用这个来对付活着的动物。”然后作为故事主角的这群类人赶跑了另一群与之竞争的类人。第一名捡起骨头的类人还杀死了敌对团体的首领。然后他爆发出一声胜利的大笑,并且将骨头扔向空中。镜头随着骨头指向空中,然后骨头就变成了一艘太空船。所以说整个人类的历史都体现在了这个极其暴力的开端时刻。就猿类与人类的反差对比而言,这里的猿类形象并不算多么好看

时间再拉近一些,我们来看看最近的一部《人猿星球》重制版《猩球崛起》——原版电影待会儿我们再来谈谈。重制版电影远远更加同情猿类。到了系列电影的第三部《猩球崛起3:终极之战》,所有观众都会支持猿类反对人类,而且随着电影情节的进展,还会越发失去对于人类的同情。这其中的原因有很多,待会儿我要详细讨论其中的几个。但是主要原因之一在于如今的电影科技已经取得了长足的进步。电影当中的猿猴具有了不亚于人类的细腻表情。动态捕捉演员安迪.瑟金斯尤其将影片的领衔猿类主角凯撒塑造得惟妙惟肖,将凯撒脸上的喜怒哀乐表达的淋漓尽致。他可谓是第一位动作捕捉电影明星。这让观众更能与猿类感同身受。早期的电影做不到这一点。

但是我认为这其中还不仅反映了科技的进步。我们先来想想猿类的进化以及猿类与我们之间的关系。这张画面体现了代早期欧洲人对于猿类的混乱认识。猿类的种类很多,其中大多数欧洲人都没见过。他们只能依靠二手三手的叙述来认识猿类。当时欧洲人并不清楚世界上有多少种猿类。这张画面上有几种猿类一看就是原味,另外也有一些猿类看上去很像人类,还有一些猿类看上去什么都不像。当时欧洲人对于猿类的称呼也很多并且可以相互调换,并不会相互区分。

但是猿类的确牢牢抓住了公众的想象力。1864年,英国首相本杰明.迪斯雷利曾经问过一个著名的问题。他在议会指出:“目前摆在全社会面前最难以定夺的问题——人究竟是猿类还是天使?各位议员大人,我主张人类更贴近天使。”《笨拙》杂志抓住这句话创作了几幅讽刺迪斯雷利的漫画。维多利亚时代许多讽刺迪斯雷利的漫画都会抓住他的特定特征来大做文章。他在漫画中的形象往往偏女性化,往往充满了异域风情,穿着华丽的服装。他在漫画中曾经被塑造成阿拉丁或者神灯当中的精灵。这一切实际上都是政治隐喻,而且维多利亚时代的受众都能理解这套隐喻:漫画作家实在是在暗访他的犹太人身份。在这里反犹主义也成为了区分自己人和外人的标准之一,在背景当中嗡嗡作响。不过这个话题说起来未免离题太远,我姑且先将话头搁在这里。

人究竟是人类还是天使?为什么这个问题在维多利亚时代如此重要?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来自我们的老朋友查尔斯.达尔文。《物种起源》一书于1859年出版,与1864年相距很近,这一点或许能说明问题。但是达尔文在《物种起源》一书当中几乎没有涉及人类进化的问题,仅仅说了一句话:“一旦我的理论得到接受,人们将会以全新的眼光来看待人类的起源与历史。”这本书极少谈到猿类,并且根本没有将其与人类联系起来。因此这个人猿关系的问题倒不一定就能追溯到达尔文身上。真正引发维多利亚社会思考的是一位保罗.贝朗尼.德夏罗(Paul Belloni du Chaillu)。他是一位探险家兼猎人,1861年在达尔文出书之后不久他也出版了一本书,名叫《在非洲赤道地区的探险与冒险》。这是第一次有人详细地向英语读者介绍大猩猩这一物种。这本书的扉页还附带了一张详细的大猩猩插图。德夏罗是一个很复杂的人,他对待真相的态度并不怎么很严谨。他的书中的大部分内容都是抄来的,并且遭到了添油加醋的改编。但是这本书依然轰动一时,出版第一年在英国就卖出了一万本,他也成为了当时的名人。正是这本书掀起了当时英国社会的大猩猩狂热。真正抓住人们想象力的是这幅充满野蛮的图景。这是欧洲人第一次开始区分不同猿类之间的区别,根据德夏罗的说法,大猩猩是所有原类当中体型最大,最危险,最凶狠的一类。他声称大猩猩是“文明世界几乎一无所知的动物。此前从来没有白人猎杀过这种动物。”他的书中充满了令人兴奋的追猎。当他第一次看到大猩猩的脚印时,他感到“心跳砰砰作响,我恐怕震耳欲聋的脉动声会让大猩猩提高警惕。我的感官兴奋到了令人痛苦的地步。”如此夸张的故事叙述方式的确抓住了公众的想象力。

但是这样的猿类形象其实非常新颖,很有十九世纪风格。如果你再往前追溯的话还会发现远远更加多样化且往往出人意料的观点。卢梭就曾采用过许多名词来称呼猿类,但是总体而言他对这个词的用法比较宽泛概括,因为当时各个猿类物种之间还没有得到充分区分。比方说他主张红毛猩猩是没有遭到败坏的人类。他们并不是人类的祖先,而是另一个版本的人类,尚未被我们的文明败坏。欧洲文明人“如此漫不经心地认为自己较为优等”——这正是卢梭一直攻击的重点——“事实上我们才是堕落低下的那一类。”这段话选自卢梭的《论不平等的起源》:

“我们开拓了一条从自然状态急剧堕落的陡峭道路。我们蓄养各类家畜来满足我们的人为需求,因此使得我们的感官更加迟钝,我们的体格更加虚弱。在现代社会,我们甚至都算不上某一类堕落退化的动物,而只是宠物甚至猎物。我们摧折了我们自己——软弱,温顺,养出了一身肥膘与长毛。”

换言之文明对人有害。他不仅将欧洲人与猿类相比,还与其他各种在他看来生活在原始、野蛮、落后、凶狠的环境当中的人类分支相比——这些形容词他都曾经使用过。在卢梭看来,这些人比我们更健康。比我们更强壮,比我们更自由。他们的视力比我们更强,他们的体力比我们更好。他们与我们有天壤之别。

当然,所有这一切论述都基于旅行者带回来的故事。实际上我我刚才展示的那张红毛猩猩图片来自荷兰解剖学家尼格拉斯.图勒普(Nicolaes Tulp)。卢梭依靠的也是这些二手叙述。有趣的是,他出于奇怪的原因提出了许多关于红毛猩猩的有趣见解。在卢梭出版了他的书之后很久,与达尔文共同提出了自然选择理论的阿尔弗雷德.罗素.华莱士出版了《马来群岛》一书,指出红毛猩猩没有领地意识。卢梭曾经假设过这一点,但是仅仅因为他想当然地认为私有财产是文明的罪孽,使得我们软弱、好斗与堕落。关于红毛猩猩的习性,卢梭误打误撞地碰上了好几个正确答案,原因在于他抱有哲学上的先入之见,而不是因为他对于红毛猩猩具有任何了解。有人主张卢梭是一位进化主义者,因为他比科学家更了解红毛猩猩,这是完全的误解。但是这种对于猿类的理想化是个很有趣的理念,而且似乎在很多方面体现了“高贵野蛮人”的概念。这一概念经常与卢梭联系起来:人类的原始自然状态优于文明状态。这一假设的唯一问题在于卢塞从来没有使用过“高贵野蛮人”这个说法,在他的任何作品当中都没使用过。而且他也非常怀疑自然、简单与原始就一定更好。我认为他讨论猿类或者野蛮人类——他并未区分这两者——的用意在于让欧洲人反思“我们是谁?”这个狭窄的群体凭什么如此随随便便地假设自己更加优越?这样的自信源自何处?我们应当反思这些标准本身,我们为什么相信这些标准,以及有没有更好的标准。总之就是要离开眼下这一周所有人都习以为常的思考路径。卢梭其实是在实践我们今天所谓的文化相对主义,促使人们跳出他们从小接受灌输并且笃信不疑的文化框架。这是一场批评而不是文学模式,尽管我们注意到人们往往并不会如此解读卢梭。

猿类或许可以成为人类榜样的理念实际上流传得非常广泛,在十八世纪许多人都有过这种想法。我这里只举一个例子。雷蒂夫.德.拉.布勒托纳在1781年写了《一封猿类写给同种其他成员的信》,这篇文章假托了一位“马六甲的凯撒”的名义,这位凯撒据称是猿类与一名当地女性的后代。【当我审视我为本次讲座做的笔记时,发现我记录了很多人猿交媾的内容。我心想:“本次讲座是全家节目,这些材料还是搁在一旁以后再用的好。”】人猿可以交配并留下后代的理念实际上强化了我们与猿类之间的亲缘感。这封据称出自猿类之手的信件收录于这本《伟大的南方陆地澳大利亚的发现》——当时人们还不知道澳大利亚的存在。根据书中设定,是一名飞人发现了澳大利亚。这位飞人为自己发明了一套飞行服,飞到赤道地区,这才发现了这块土地。显然这部作品属于科幻小说一脉,而这封信则收录在书的附录当中。作者在一次旅行当中遇到了凯撒,凯撒警告他小心人类。“他们是非常可怕的人,猿类应当不惜代价远离他们,绝对不能以任何方式模仿他们。”有趣的是,人猿之间存在巨大鸿沟的理念在某些作家笔下得到了反向应用。如果你生而为猿,那为什么要自甘堕落成为人类?

这一类关于猿类与非欧洲人的高贵品性的理念到了十九世纪就不再流行了。此时社会的主流观点认为非欧洲人——尤其是非洲人——非常凶残、野蛮且暴戾。现在大家在画面上看到的是《伦敦新闻报》的插画,画的是英军士兵在针对阿散蒂人国王的惩罚性远征途中发现的御用屠人场,森林深处堆积着如山的颅骨。这种图像在报刊上广为传播,以此为帝国主义征服张目。这些关于黑暗非洲的故事非常妥贴地契合了德夏罗的大猩猩意象。大猩猩被描绘成了针对人类尤其是白人的威胁,这种巨大且危险的野兽这是文明道路上的一道阻碍。在德夏罗以及其他许多人的笔下,大猩猩与非洲本地人紧密联系在了一起。白人作家经常采用同样的笔调来描写两者。有些欧洲人说非洲人就像小孩子,可以被文明教化归依基督教,这也是德夏罗的立场。其他人则主张非洲人比猴子好不了多少。极其信奉种族主义的人类学家詹姆斯.亨特就抱有这种立场。当时时有人主张英国牙买加总督应当被处以死刑,因为他在牙买加镇压解放奴隶暴乱的时候杀死了六百名黑人。亨特说:“今天你想处决牙买加总督,明天你就想因为射杀大猩猩而处死德夏罗了。”他将黑人与大猩猩完全等同成了一体,不过是动物而已。这确实是一种非常骇人的想法,但这也是他者性的另一种表达形式。

接下来让我们再来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来看看美国剧作家罗伯特.阿德里(Robert Ardrey)的作品。他写了一套关于人类进化的畅销书,名叫《非洲创世纪》,将当时最尖端的科学研究成果重新包装成了戏剧化形式,说服了很多人相信他们对于人类起源的理解是错的。他尤其借鉴了南非考古人类学家雷蒙德.达特(Raymond Dart)的作品,此人发现了第一具今天被称为南方古猿的骨骼。他在五十年代写了一本著名论文,于1953年出版,题为《从猿到人的掠食过渡》。阿德里写道,达特主张“一则简单的主题,既人类从众多类人猿当中脱颖而出只有一个原因:因为他是个杀手。很久以前,或许几千万年前,一支杀手猿从非侵略性的灵长类背景当中分离了出来。出于环境需要,他们采取了猎食天性。出于掠食行为的必要性,达特主张南方古猿不仅是食肉动物,而且还会用工具狩猎,用骨头制作武器。”这段论述听上去可能有些耳熟,事实上《2001太空漫游》的第一幕直接就是从阿德里的剧作当中搬运过来的。据说库布里克在编剧的时候口袋里总是装着一本《非洲创世纪》。他选取并且戏剧化了这一刻——实际上电影的小说版本对于这幕场景刻画得更加醒目。经过漫长的干旱,水很缺乏,食物很缺乏。我们的祖先迫不得已转向吃肉并且相互杀戮以此求生。使用骨骼作为武器正是达特描述的情景。有趣的是后来媒体攻击库布里克,尤其是在他拍了《发条橙》之后。因为他拍了极其暴力的场景,而他则采用了阿德里的作品为自己辩护:“你看,这就是人性。我有科学依据。我这不是胡编乱造。你不能因为人类本性而指责我。”他对于这条联系说得很清楚。

实际上我还得多说一点:阿德里谴责卢梭造成了世界上的很多问题,因为卢梭让我们相信了高贵野蛮人的神话。卢梭认为我们天性善良,只要将法律微调一点,让人们接受略好一点的教育,世界上的暴力就会消失。阿德里则认为这是在自欺欺人,卢梭欺骗了我们所有人。我认为他误读了卢梭,卢梭并不想提出字面上的理想人类形象,而是想用比喻来引发人们的反思。有趣的是,《纽约时报》的评论家指责库布里克是个法西斯主义者。因为他在《发条橙》当中推广了法西斯主义的观点。库布里克为自己辩解:“仅仅因为我不像卢梭那样心肠软,并不意味着我就非得是法西斯主义者不可。”所以说卢梭与猿类的关系已经纠缠了很久。

所以我们有了猿类进化作为背景,也有了野蛮猿类的意象。德夏罗创造的十九世纪帝国主义猿类直到库布里克的电影当中依然非常显眼。但是《2001太空漫游》上映之后几周——这是非常有趣的一点巧合——《人猿星球》也上映了。这部1968年版原版电影由弗兰克林.谢弗纳执导,查尔斯.海斯顿主演,一经上映就成为了热门影片。故事情节如下:查尔斯.海斯顿是一名宇航员,他的组员飞出太阳系,坠落在一个星球。他们在这里发现了不会说话的人类,看上去就像是好莱坞塑造的穴居原始人,身披兽皮,嘴里咕噜咕噜。海斯顿等人满心以为“五分钟之内我们就能统治这个地方”,然后这些人类就被一大群骑着马端着枪的猩猩杀光了,没有被杀的也都被抓了起来。在这惊心一幕的结尾,地上摆着一堆死人类,猩猩脚踩在他们身上说:“笑一笑!”这时主角与观众们才意识到这些猩猩居然会说话,与被他们猎杀的原始人类大不相同。这是非常戏剧化的角色逆转,也逆转了我们对于人类与其他动物之间关系的预期。这使得电影具有了极其强大的冲击力。电影如此成功,他们又拍了四部续集,几部电视剧,迄今为止至少翻拍了四次,包括我之前提到的那部。

在原版《人猿星球》出品之后不久,联合制片人莫特.艾布拉姆斯——接下来的故事就来自他的陈述——与制片人亚瑟.雅各布在夜店里遇到了小萨米.戴维斯。他说:“《人猿星球》真是最精彩的关于黑人与白人关系的电影。”艾布拉姆斯表示他们完全不明白戴维斯的话:“影片的主题明明是动物权益,他究竟在想什么?”但实际上,片中的猿类奴役人类,强迫他们侍奉猿类主人,用鞭子逼迫他们服从,非裔美国人观众很容易能看出这个是什么比喻——这是针对当时美国社会现实的比喻。到头来影片承载了太多的紧张情绪。对于很多非裔美国人观众来说这部影片是姗姗来迟的宣泄与报复,因为原本的强弱局面被颠倒了过来。对于白人观众来说,这部影片则彰显了他们在黑人权力理念以及更为激进的军事化黑人民族主义大行其道的时代最糟糕的恐惧——这些激进主义都是民权运动的后续发展。

但实际上影片对于种族议题的立场很复杂。我就不说细节了,但是片中的猿类实际上分成了三大种类,分别是红毛猩猩,大猩猩和黑猩猩。大猩猩最暴力且体格最强——这自然是《金刚》的遗产——他们组成了军队。红毛猩猩是社会领袖,极其官僚化并且令人生厌,主持着传统宗教,而且宗教教义否认进化论。影片当中有一幕法庭戏,讲的是两只科学家黑猩猩出庭受审,罪名是教授亵渎的进化论教条。正如片中某红毛猩猩所说:“对于猿类的恰当研究必然表明猿类就是猿类。”片中充满了这样的神转折。因此并不能简单说片中的猿类比喻黑人,人类比喻白人。逆转并非如此简单,而是更加有趣。接下来的几部续集则在原版基础上做出了非常有趣且复杂的探索,深入分解了他者性这一概念:我们是谁?观众应该同情谁?

续集《失陷猩球》是系列电影的第二部,也是我最不喜欢的一部。但是影片的宣传标语却写得入骨三分:“半人半猿的星球能够维持多久?”我想这句广告词尤其能打动美国观众,让他们情不自禁地想到著名的林肯质问:“半自由半蓄奴的国家能够维持多久?”这其中的对比显然是有意为之,而且这一点当时就得到了很多评论。

我们不妨回顾一下拉布勒托纳的《来自猴子的信》。写信的猿类凯撒——这个名字也是《猩球崛起》猿类主角的名字,这大抵不是巧合,但是也有可能是我解读过度——总而言之,凯撒对于人类最强烈的谴责,以及猿类之所以永远不应该模仿人类的原因在于“人类很残忍,对于同类尤其残忍……要想确信这一事实,我们只要看看他怎样对待黑人即可。此等残忍超出想象,而且他肯定会欣然施加在任何猿类身上。”这一种族将自己种类的其他成员当做奴隶,这样的做法简直卑劣至极。这封信主旨正在于此,人猿之分被作者用来着重强调了这一点。

我相信大家都听说过著名的田纳西州进化论审判。约翰.斯考普斯是田纳西州代顿市的一位教师,因为违反了最近通过的《巴特勒法案》而被送上法庭,该法案禁止在公立学校教授进化论。这起案件成为了媒体的节日,实际上几乎由美国自由联盟与代顿市政当局共同策划,前者为了宣扬理念,后者为了让代顿市出名。庭审过程强调了自由言论的各种原则。在此期间,猿类的形象反复出现在公众视野当中,不仅抢走了代顿市的风头,还压倒了其他报道。大量以猿类为题的漫画纷纷涌现。我尤其要提到一位时年十三岁的社会主义演讲家奎恩.席尔瓦(Queen Silva),她在代顿市留下了手里牵着猩猩的照片。她还挑战控方律师威廉.詹宁斯.布莱恩公开辩论进化论问题,而布莱恩不敢与她公开会面——这又是另一个故事,讲起来太耗时间了,咱们先接着往下说。真正有趣且令人不安的猿类图像是下面这张。猴子审判导致了《芝加哥捍卫者报》上的一幅漫画:树上蹲着两只猴子,下面是一群暴民正在私刑处死一名非裔美国人。一只猴子问另一只:“你能相信这些个玩意儿是我们的后代吗?”另一只猴子说:“我才不信呢。”这道无可弥合的鸿沟可以被用于各种目的,可以用来强调种族与物种之间的关系,作为比喻在众多层面都能起效。

我想或许正是因为斯科普斯审判——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才促使第一部以猿类为题的科幻小说在1930年问世,作者是克莱尔.温格.哈里斯(Clare Winger Harris),她是第一位用真名在流行小说杂志上刊登科幻文章的女性作家。如今她几乎已经被人忘记了,但是最近有许多有许多学术研究指向了早期的流行小说、杂志以及为杂志供稿或者编辑杂志的女性,于是人们重新发现了她。实际上早期流行小说的包容性要比你所想象的更强。这是最早刊载她的作品的那一期杂志的封面,上面充满了这一时期的经典科幻的意象,至今看起来依然十分熟悉。接下来则是此类杂志当中的常见广告:“朋友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你们也可以抓住电力科技的良机大发横财。”此类似这样的自己动手式科学宣传还有很多。但是另一方面也有类似这样的广告:“东方神秘巨著——她是你的了,主人。满心痛苦,全身颤抖的女孩。在这些言辞面前战栗,正是这句话让她蒙受了沉沦东方的可怖命运。”你可能会感到这样的出版环境对于女性来说并不友好,因此哈里斯是一个相当有趣的先驱者角色。

她的故事讲的是一名名叫丹尼尔.斯托塔德的科学家,此人主张可以训练猿类作为人类的仆役,接手人类不愿干的各种脏活累活。于是猿类成为了重要的劳动力,故事当中的角色讨论这一计划时,一名角色考虑到训练与不断从事新工作的刺激或许会加快猿类进化,最终成为人类。另一个角色——故事的女主角梅尔瓦——评论道:“如果它们真的成为了人类,那就不能再让它们为我们工作了,因为那就变成奴隶制了。”可见这个故事挑明了这方面的联系。梅尔瓦嫁给了斯托塔德的儿子,此人比父亲更进一步,发现了猿类更大的用处:“通过从已知的人类腺体,以及从他本人发现的好几种新腺体当中提取化学物质,他得到了一种浓缩的生命精华,可以用来控制一个物种的心智发育”——我必须说读到这里我觉得这个故事的结果不会很好——结果到最后猿类果然造反了。人类纷纷搬进了大型庄园享清福,把剩下一切工作都留给了猿类,包括开飞机与控制通信网。然后猿类说“去你妈的吧!”随即颠覆了人类,控制了国家。人类后来发动了反击,轰炸了首都,杀死了所有的猿类,重新夺得了控制权。但是有趣的是,新任人类总统还在考虑猿类是否总会是威胁。或许猿类正是“大自然让人类保持强壮与纯净的手段”,好让人类永远必须通过斗争与进化来维持自己的顶层地位。这种物种之间相互竞争的理念在二十世纪最初十几年相当普遍。在当时的人们看来,物种之间的竞争与国家之间的竞争是一回事。竞争能够避免退化,以免人们过得过于舒适。生存斗争必须永远持续下去。因此各个国家才要相互竞争,建立各自的帝国。我们可以看到这个理念在作品当中也有所体现。

这是一个非常迷人的故事,因为小说版《人猿星球》在它之后三十年才问世,也就是《人猿星球》电影的小说蓝本。实际上这个故事甚至比《金刚》电影还早了四年,的确是超前时代。同样有趣的是,类似这样的故事还不仅只有一个。我读到过的一篇故事设想了猿类起义。这个故事里的猿类学会了说话,然后获得了投票权。这是我见过的第一部将猿类起义明确地塑造成奴隶起义的科幻小说。在一个种族关系极其紧张的社会里发表这样一个故事的意味自然非常鲜明。在哈里斯的故事出版之后过不了多久斯科普斯就要出庭受审。所以说这确实是一本恰逢其时的书。

继续来看《人猿星球》系列电影,在第四部电影《猩球征服》有一个极其精彩的时刻。我简要介一下前情提要:在第二部电影当中他们犯了一个大错误——如果你想拍摄系列电影,千万不要这么做——他们炸毁了整个世界,所有人与猿都被炸死了。万幸的是到了第三部电影,两只来自未来的黑猩猩时间旅行回到了今天的地球,凭借自身的智慧令所有人为之倾倒。他们非常文明,非常风趣,而且还带回来一位会说话的后代名叫凯撒。这位凯撒最终领导了猿类叛乱。根据剧情设定,一场瘟疫杀死了全世界所有的猫狗,于是人类开始接受黑猩猩作为宠物。黑猩猩变得越来越重要,越来越有智慧。越来越多的黑猩猩学会了说话,于是人类也变得越来越疑神疑鬼。最终爆发了人猿冲突。在这一幕当中,州长杰森.布拉克担心黑猩猩的智力越发增长,威胁性会越来越大,最终将会征服人类。他与凯撒交谈。凯撒问道,“我们与你们所爱过的猫和狗有什么区别?为什么你们要把我们从宠物变为奴隶?”布拉克答道:

“因为你们的族类曾经是我们的祖先。人类从猿中来,现在每一个人类心中仍然蜷缩着一只猿。这只野兽必须通过鞭笞使其顺服。这个野蛮人必须披挂锁链。你就是野兽,凯撒,你玷污了我们,你毒害了我们的五脏六腑,当我们恨你的时候,我们恨的是我们自身的黑暗一面。”你想一想这部电影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的美国问世,“我们自身的黑暗一面”这句比喻究竟意味着什么可谓再醒目不过了。

通宝推:普鲁托,
作者 对本帖的 补充(1)
家园 -- 补充帖

为什么最近的翻拍版《猩球崛起》电影当中猿类的形象发生了如此之大的改变?为什么在之前几版影片当中我们会强烈感到猿类是非人、肮脏、有别于人类且危险的物种,但是现在我们的立场却发生了激烈调转,以至于站在了猿类那一边?简而言之,因为有很多女性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成为了灵长类学家。哲学家兼历史学家唐娜.哈拉维(Donna Haraway)写过一本《灵长类的视野》。这是我在本科时读过的书。时至今日我依然会经常重读这本书的某些章节,每次都会有新的感悟。这本书的细腻与复杂内涵在这里着实一言难尽。在这里我也想向大家全力推荐。在阿德里创作他的书的时候,灵长类学这一科学领域就像当时的绝大多数科学领域一样完全由男性主导。阿德里兴奋地写到:“我们对于人类进化的认识的革命是由三个角色推动的。”Dart是其中之一。他实际上将这三个人称作三个野人,三位动摇了整个科学世界的偶像破坏者。哈拉维则写到:“随着越来越多的女性加入了灵长类学这一领域。我们对于猿类的观感也逐渐改变。到最后我们对于科学的看法也发生了改变。”

这其中有些女性非常出名,我相信大家都听说过珍.古道尔;黛安.福斯(Dian Fossey)尤其因为研究大猩猩的工作而出名;最后还有一位名声略微比前两位小一点的碧鲁特.加德卡斯(Birute Galdikas),她主要与红毛猩猩打交道。这三位女性都得到了一位路易斯.利基(Louis Leakey)的支持,此人是非洲古人类学的业内巨头之一,发现过很多重要的早期人类化石。利基雇佣他们从事野外工作,与野生猿类一起生活。他认为活生生的猿类行为有助于我们理解人类祖先的生活方式。因此在他看来灵长类学就好比时间旅行,能让我们回顾自身的过去。他之所以雇佣年轻女性,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她们的工资比较低。但另一方面更显著的原因在于她们没有经过专业训练,因此她们的观察不会受到学科偏见的影响。她们会以全新的视角观察人类的实际行为并且报告自己的观察结果。而不是想当然地按照之前几代科学家的理解来硬套人类的行为。她们的确是这么做的。

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针对灵长类的研究全由男性进行,没有多少女性参与。实地考察人员几乎全是本科生。男性侧重于研究雄猿,因为他们想当然地认为雄猿是猿群的领导者。实际上当时受到研究的几群猿类都以族群当中的阿尔法雄猿的名字作为代称。当时人们认为阿尔法雄猿是猿群领袖,倚靠暴力保护族群的安全,并且生下最多的后代。这是当时灵长类学的先入之见。只有极少数几位女性才会去研究雌猿与幼猿的生活方式。几乎没有人对于成年雌性黑猩猩感兴趣,除非它们正在哺乳或者被雄性黑猩猩当做交配对象。至于雌性黑猩猩之间的互动,直到古道尔与其他女性进入这一领域之前都没有人研究过。这些女性步入这一研究领域之后确实做到了利基希望她们做到的事情:她们汇报了自己实际见到的情况。她们发现黑猩猩其实奉行母权文化,我们所熟悉的雄性黑猩猩像金刚那样擂胸口示威的做法在黑猩猩的社会结构当中其实只是边缘现象,对于族群起不到多大影响。后来的进一步研究确证了她们的观察结果。每当阿尔法雄性黑猩猩擂着胸膛相互打斗的时候,雌性黑猩猩都会偷偷跑到一边进行性行为,包括雌性之间的性行为以及与非支配地位弱势雄性之间的性行为。DNA检测更是标明主导雄性的后代数量远远赶不上此前研究人员想当然的假设。换句话说,雄性黑猩猩侵略性的重要性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弱。

有趣的是,早期研究人员描述雄性猿类具有近乎马基雅维利式的智慧,拥有类似于人类一样操纵其他群体成员的能力,能够打发其他猿类替自己做事并且管理猿类社会。猿类社会的政治也得到了充分讨论。但是女性研究人员发现,只要看一看雌性采集食物的策略,就会发现雌性也像雄性一样狡猾且谨慎。比方说雌性会用食物作为代价来交换安宁与不受打扰。雌性擅长将资源利用率最大化。将自身生殖能力的价值最大化——这正是所谓达尔文游戏的关键所在。这些方面雌性的表现与雄性丝毫不差。此前没有人注意到这些现象,因为没有人想到要观察这些现象。

正是因为这些女性的工作,全社会对于猿类的认识都发生了急剧转变,猿类在公共文化当中的形象也随之转变,我们眼中的猿类形象以及描述猿类的方式都变得大不相同了。这三位女性的研究资金都部分来自《国家地理》杂志。她们得到了大量的公众关注,大量的报刊文章与数不清的专题电视片都报道了她们的工作。古道尔早期野外考察的影像资料尤其有趣。你要是看过《帕丁顿熊》这部电影的话,影片一开头是一名白人探险家孤身一人挺进森林,然后镜头一转才看见他身后跟着三十二个土著人替他背行李扛物资,还扛着他的老爷钟与老式钢琴。在六十年的纪录片当中,我们可以看到古道尔与五六名非洲人一起工作,他们负责为她做饭,替她支帐篷等等。但是话外音依然一本正经地说什么“她独自一人置身于荒凉的野外。”当然这个话题说起来就远了。

但是我更想谈一谈的是加德卡斯,因为她的名气比较小。刚才我说过加德卡斯主要研究红毛猩猩,她尤其感兴趣的课题是抚养红毛猩猩的孤儿。这些孤儿的父母往往死于盗猎者之手。一开始她的研究方向是红毛猩猩孤儿的野化放生,但后来她的兴趣转向了当时美国国内正在进行的研究,也就是教授黑猩猩使用美国手语。这其中最著名的一只黑猩猩名叫华秀(Washoe),你们可能听说过它。大量科学研究揭示了华秀具有极其复杂精细的心智认知状态,此前从没有人想过猿类的心智能够复杂到这种程度。华秀的训练者之一Gary Shapiro被加德卡斯请到印尼来培训红毛猩猩。加德卡斯的研究对象之一苏吉多(Sugito)是他们尝试教育的第一只红毛猩猩。她在后来的一篇《国家地理》杂志文章当中承认,她经常遗憾于“我没有办法与苏吉多说话。这样我就可以检视它怎样认知世界。通过在红毛猩猩的栖息地教育他们使用手语,我们或许可以学会对于它们而不是我们来说应当重视哪些东西。”语言经常被视为人类与动物之间的重要桥梁。是区分人类与动物的重要界限。在《人猿星球》系列电影当中,每当猿类开口说话时都是戏剧性极强的关键时刻,因为这一刻颠覆了我们对于猿类的固有假设。加德卡斯也挑选了这样的时刻。“假如我们能与它们对话,假如我们能够理解……”这正是这个项目背后的动机。

不幸的是,这个项目尽管起步很好,但最终结果却不如人意。当苏吉多进入青春期之后,它开始将夏皮罗视作竞争雄性并且变得越发暴力。甚至杀死了一到两只圈养红毛猩猩。最终他们只得将它放生到丛林的最深处,让他远离其他红毛猩猩。在卢梭看来,这才是红毛猩猩本来就该拥有的生活状态。加德卡斯对于这一事件的评论尤其有趣:“或许圣经的比喻非常贴切,它由一名人类母亲抚养并且接触了人类文化,因此吃下了智慧树的果子,失去了身为红毛猩猩的纯真。”这是对于人猿之分的又一场有趣反思。卢梭提出的原始纯真理念依然存在于现当代灵长类学家的意识当中:猿类越是学习我们就越暴力。《人猿星球》系列电影当中猿类最暴力的时刻就是在他们模仿人类行为的时候,例如采取奴隶制等等。按照加德卡斯的说法,猿类优于人类之处就在于它们没有原罪的概念。

这一批女性灵长类学家之中还有一位我想简要介绍一下,就是这位莎拉.哈迪(Sarah Hrdy)。她一开始在印度研究长尾叶猴,后来成为了一位著名人类学家,并且写了一本《从未进化的女性》,主题是雌性在猿类社会结构当中的作用。这本书归纳了许多先前的研究成果,并且以颇具新意的方式将其组织了起来。她与其他几位先驱一起率先说服了全世界认识到雌性灵长类行为的复杂性。她最近的一部作品名叫《母亲与他者:相互理解的进化起源》。这本书的开篇描述了颇具科幻色彩的一幕,就像是从《人猿星球》系列电影当中直接摘取过来的一样。她设想了一架装满黑猩猩的波音747客机从非洲出发,到美国降落。打开机舱门,你会发现什么?你只会发现一地黑猩猩碎片,咬掉的耳朵,扯掉的四肢。它们肯定会相互残杀。没有任何一种猿类能够受得了与几百只其他陌生同类一起关在一个狭窄的圆筒里面。这些同类与它没有亲缘关系,并不是同一群体的成员,此前互不相识。但是我们人类却能做到这一点。她十分动人地指出,人类具有理解他人心理状态的本能。例如你在飞机上被过路旅客的背包撞了一下,你的第一反应是“这年轻人肯定不是故意的”,所以你不会立刻向他发脾气,但是黑猩猩肯定会这么做。在她看来,人类互理解心理状态的能力才是人类最显著且最有趣的特征。这是一部非常复杂且有趣的书,通俗易懂但是内容丰富,我高度推荐。这里我姑且冒着过度简化的风险给大家介绍一下书中的几个要点。

与其他猿类相比,所有的人类都是早产儿。原因是我们长着一个异乎寻常的大头。我们要是在子宫里待的时间再长一点儿,那就根本分娩不出来了,所以我们必须提前早产。与其他猿类幼崽相比,我们的幼崽非常无助。有趣的是假如你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猿类幼崽与人类婴儿的相似性远远超过了成年猿类与成年人类的相似性。它们的下颚尚未突出,尚未长出大型的犬齿;它们的面部扁平,眼睛更大,看上去更像人类。从人类进化的角度来看,人类的体型也保留了很多人类幼崽的特质,学术上将这一点称作幼态持续。人类在成年之后依然会保留许多幼态的特征,比方说我们的头部占身体比例依然高于所有其他猿类。这一点对我们有不少好处,但也使得我们的新生儿格外难以存活。对于我们的早期祖先来说尤其艰难。哈迪认为我们的祖先之所以能够幸存就是通过合作养育后代。因为人类后代如此脆弱,需要整个群体合作才能养育成人。而对于这些婴儿来说,理解他人的心理状态尤其是一项不可或缺的能力。你必须学会判断所有成年人的心理状态,其中许多人与你都没有亲属关系。分辨哪些成年人会提供食物与照料你,哪些成年人可能会伤害你,这是至关重要的生存技能。她认为这正是人类同理心的起源。因此人类才具有了理解他人心理的非凡能力。我们曾经以为有很多事情只有人类才能做到,后来才发现猿类其实也会。猿类不只会利用工具,还会制造工具,猿类会集群狩猎,猿类能用手语表达很多我们原以为它们无法表达的含义。但是同理心的缺失依然是猿与人之间的巨大不同,这一缺失在我们所观察的各种猿类群体当中都有所体现。

这种解读方式讲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类进化故事。简而言之,同理心才是使人得以为人的关键。那么谁的观点才正确?《2001太空漫游》头那一幕是否描写了现实?几百万年前的南方古猿是否真是这个样子?当时原始人的一生是否野蛮且短暂?我们是否忙于用武器相互杀戮而不是制作工具?是不是武器使得我们成为了人类并且踏上了进化的漫漫征途,就像库布里克的电影标题所暗示的那样?又或者说卢梭才是正确的——按照以哈迪为首的女性灵长类学家的说法,在我们的猿类祖先体内寄居着天使。我们所有人都具有善良的一面,这些早期品质通过进化历史传承到了每一个人身上——猿类其实是不会奴役其他同类的灵长类楷模?因为戴尔.福斯的工作,现在我们尤其应该多想一想大猩猩。但是与此同时我们也拥有了上百小时的大猩猩、红毛猩猩与黑猩猩的图像。当我们看到大猩猩的图像时,大多数人都会意识到如今我们对于大猩猩的威胁远比大猩猩对于我们的威胁更大。或许正因为如此,所有《金刚》电影的翻拍版本都不如人意。不仅仅是因为彼得.杰克逊认为所有的电影都应该有八小时这么长,还因为我们现在已经不怕大猩猩了。因此那种突如其来的震撼感——“上帝啊,这怪物居然如此温柔!”——如今的观众已经无法产生这种感受了。

最后我来谈一下阿道司.赫胥黎。他抨击卢梭反对科学——当然卢梭从未主张过自己反对科学。赫胥黎这样写道:“原罪教条从科学上来说远比天然的理性与美德教条更加真实。原罪以我们从动物祖先那里继承来的反社会倾向表现出来,是一种熟悉且人所共见的事实。处于原始与天然状态的人类并不像十八世纪的哲学家所假设的那样明智而有道德。他们只是一群猿猴。”当然当赫胥黎说人不过是一群猿猴的时候想得是金刚,因为这番话就是在金刚电影上映之前几年发表的,当时他所想的就是金刚那样的暴力巨猿。我想到了二十一世纪绝大多数人都认同人类的祖先是猿类。现在的问题在于我们的祖先是哪种猿类?是凶狠的食肉猿还是和平的合作猿?是怎样的过程与怎样的行为互动使得人类进化成了早期的类人生物,最后又进化成了或多或少与我们相似的原始人?

最近也有一篇科幻小说应对了这一主题。这次我就不剧透了,请大家自己去阅读一下。保罗.麦考利(Paul McAuley)的《白色恶魔》(White Devil)。这个故事重新讲述了《黑暗之心》,背景发生在近未来的非洲。此时的非洲早已被各种生物工程学制造的瘟疫揉得不成样子,完全由跨国公司掌控。书中的跨国公司整天鼓吹他们多么关心保护环境,与此同时又掌控着整个国家从而牟利。书中有一个情节讲的是遗传学家试图重新创造南方古猿。他们利用基因工程学来寻求答案。南方古猿究竟是什么样?你们必须去读书才能知道。

所以我们究竟是猿类还是天使?这是讲座一开头的问题,我把这个问题留给大家。问题依然在于这个“我们”究竟是谁,以及人类究竟怎样反映了这个“我们”。猿类究竟怎样成为了我们用来反视自身的镜子?我们如何反思我们与猿类的差别?我想展现的是所有这一切思考都会经常发生变化,变化的原因之一在于不同历史时期的不同科学研究方式。很遗憾地告诉大家,我的日常工作就是研究科学史,所以我自然要在科学史当中寻找答案。我认为这些电影、书籍与故事的有趣之处在于影响力。我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都不会直接向科学家学习科学知识,而是会通过流行文化来了解科学,例如电影、漫画与小说。但是科学家也会阅读同样的小说,观看同样的电影,因此这些流行文化也会塑造他们的预期。利基之所以将未经训练的女性派往野外考察,就是希望借助未经训练的视角获得全新的观察角度。我们全都沉浸在同样的文化当中,获取了同样的理念。任何人在思考之时这些理念都会在他的脑海中盘旋。意识到这些假设来自哪里或许正是科幻小说能为我们带来的益处之一。科幻小说能帮助我们远离那条狭窄的小径,不再盲目遵从其他所有人的所思所为,无论眼下的“所有人”都包括哪些人。感谢大家听我说完。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 相关回复 上下关系2
    • 🙂198-Jim Endersby:科幻小说当中的猿类 O

      • 🙂 5 万年看客 字16818 2022-07-30 09:33:54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