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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198-Jim Endersby:科幻小说当中的猿类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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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最近的翻拍版《猩球崛起》电影当中猿类的形象发生了如此之大的改变?为什么在之前几版影片当中我们会强烈感到猿类是非人、肮脏、有别于人类且危险的物种,但是现在我们的立场却发生了激烈调转,以至于站在了猿类那一边?简而言之,因为有很多女性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成为了灵长类学家。哲学家兼历史学家唐娜.哈拉维(Donna Haraway)写过一本《灵长类的视野》。这是我在本科时读过的书。时至今日我依然会经常重读这本书的某些章节,每次都会有新的感悟。这本书的细腻与复杂内涵在这里着实一言难尽。在这里我也想向大家全力推荐。在阿德里创作他的书的时候,灵长类学这一科学领域就像当时的绝大多数科学领域一样完全由男性主导。阿德里兴奋地写到:“我们对于人类进化的认识的革命是由三个角色推动的。”Dart是其中之一。他实际上将这三个人称作三个野人,三位动摇了整个科学世界的偶像破坏者。哈拉维则写到:“随着越来越多的女性加入了灵长类学这一领域。我们对于猿类的观感也逐渐改变。到最后我们对于科学的看法也发生了改变。”

这其中有些女性非常出名,我相信大家都听说过珍.古道尔;黛安.福斯(Dian Fossey)尤其因为研究大猩猩的工作而出名;最后还有一位名声略微比前两位小一点的碧鲁特.加德卡斯(Birute Galdikas),她主要与红毛猩猩打交道。这三位女性都得到了一位路易斯.利基(Louis Leakey)的支持,此人是非洲古人类学的业内巨头之一,发现过很多重要的早期人类化石。利基雇佣他们从事野外工作,与野生猿类一起生活。他认为活生生的猿类行为有助于我们理解人类祖先的生活方式。因此在他看来灵长类学就好比时间旅行,能让我们回顾自身的过去。他之所以雇佣年轻女性,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她们的工资比较低。但另一方面更显著的原因在于她们没有经过专业训练,因此她们的观察不会受到学科偏见的影响。她们会以全新的视角观察人类的实际行为并且报告自己的观察结果。而不是想当然地按照之前几代科学家的理解来硬套人类的行为。她们的确是这么做的。

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针对灵长类的研究全由男性进行,没有多少女性参与。实地考察人员几乎全是本科生。男性侧重于研究雄猿,因为他们想当然地认为雄猿是猿群的领导者。实际上当时受到研究的几群猿类都以族群当中的阿尔法雄猿的名字作为代称。当时人们认为阿尔法雄猿是猿群领袖,倚靠暴力保护族群的安全,并且生下最多的后代。这是当时灵长类学的先入之见。只有极少数几位女性才会去研究雌猿与幼猿的生活方式。几乎没有人对于成年雌性黑猩猩感兴趣,除非它们正在哺乳或者被雄性黑猩猩当做交配对象。至于雌性黑猩猩之间的互动,直到古道尔与其他女性进入这一领域之前都没有人研究过。这些女性步入这一研究领域之后确实做到了利基希望她们做到的事情:她们汇报了自己实际见到的情况。她们发现黑猩猩其实奉行母权文化,我们所熟悉的雄性黑猩猩像金刚那样擂胸口示威的做法在黑猩猩的社会结构当中其实只是边缘现象,对于族群起不到多大影响。后来的进一步研究确证了她们的观察结果。每当阿尔法雄性黑猩猩擂着胸膛相互打斗的时候,雌性黑猩猩都会偷偷跑到一边进行性行为,包括雌性之间的性行为以及与非支配地位弱势雄性之间的性行为。DNA检测更是标明主导雄性的后代数量远远赶不上此前研究人员想当然的假设。换句话说,雄性黑猩猩侵略性的重要性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弱。

有趣的是,早期研究人员描述雄性猿类具有近乎马基雅维利式的智慧,拥有类似于人类一样操纵其他群体成员的能力,能够打发其他猿类替自己做事并且管理猿类社会。猿类社会的政治也得到了充分讨论。但是女性研究人员发现,只要看一看雌性采集食物的策略,就会发现雌性也像雄性一样狡猾且谨慎。比方说雌性会用食物作为代价来交换安宁与不受打扰。雌性擅长将资源利用率最大化。将自身生殖能力的价值最大化——这正是所谓达尔文游戏的关键所在。这些方面雌性的表现与雄性丝毫不差。此前没有人注意到这些现象,因为没有人想到要观察这些现象。

正是因为这些女性的工作,全社会对于猿类的认识都发生了急剧转变,猿类在公共文化当中的形象也随之转变,我们眼中的猿类形象以及描述猿类的方式都变得大不相同了。这三位女性的研究资金都部分来自《国家地理》杂志。她们得到了大量的公众关注,大量的报刊文章与数不清的专题电视片都报道了她们的工作。古道尔早期野外考察的影像资料尤其有趣。你要是看过《帕丁顿熊》这部电影的话,影片一开头是一名白人探险家孤身一人挺进森林,然后镜头一转才看见他身后跟着三十二个土著人替他背行李扛物资,还扛着他的老爷钟与老式钢琴。在六十年的纪录片当中,我们可以看到古道尔与五六名非洲人一起工作,他们负责为她做饭,替她支帐篷等等。但是话外音依然一本正经地说什么“她独自一人置身于荒凉的野外。”当然这个话题说起来就远了。

但是我更想谈一谈的是加德卡斯,因为她的名气比较小。刚才我说过加德卡斯主要研究红毛猩猩,她尤其感兴趣的课题是抚养红毛猩猩的孤儿。这些孤儿的父母往往死于盗猎者之手。一开始她的研究方向是红毛猩猩孤儿的野化放生,但后来她的兴趣转向了当时美国国内正在进行的研究,也就是教授黑猩猩使用美国手语。这其中最著名的一只黑猩猩名叫华秀(Washoe),你们可能听说过它。大量科学研究揭示了华秀具有极其复杂精细的心智认知状态,此前从没有人想过猿类的心智能够复杂到这种程度。华秀的训练者之一Gary Shapiro被加德卡斯请到印尼来培训红毛猩猩。加德卡斯的研究对象之一苏吉多(Sugito)是他们尝试教育的第一只红毛猩猩。她在后来的一篇《国家地理》杂志文章当中承认,她经常遗憾于“我没有办法与苏吉多说话。这样我就可以检视它怎样认知世界。通过在红毛猩猩的栖息地教育他们使用手语,我们或许可以学会对于它们而不是我们来说应当重视哪些东西。”语言经常被视为人类与动物之间的重要桥梁。是区分人类与动物的重要界限。在《人猿星球》系列电影当中,每当猿类开口说话时都是戏剧性极强的关键时刻,因为这一刻颠覆了我们对于猿类的固有假设。加德卡斯也挑选了这样的时刻。“假如我们能与它们对话,假如我们能够理解……”这正是这个项目背后的动机。

不幸的是,这个项目尽管起步很好,但最终结果却不如人意。当苏吉多进入青春期之后,它开始将夏皮罗视作竞争雄性并且变得越发暴力。甚至杀死了一到两只圈养红毛猩猩。最终他们只得将它放生到丛林的最深处,让他远离其他红毛猩猩。在卢梭看来,这才是红毛猩猩本来就该拥有的生活状态。加德卡斯对于这一事件的评论尤其有趣:“或许圣经的比喻非常贴切,它由一名人类母亲抚养并且接触了人类文化,因此吃下了智慧树的果子,失去了身为红毛猩猩的纯真。”这是对于人猿之分的又一场有趣反思。卢梭提出的原始纯真理念依然存在于现当代灵长类学家的意识当中:猿类越是学习我们就越暴力。《人猿星球》系列电影当中猿类最暴力的时刻就是在他们模仿人类行为的时候,例如采取奴隶制等等。按照加德卡斯的说法,猿类优于人类之处就在于它们没有原罪的概念。

这一批女性灵长类学家之中还有一位我想简要介绍一下,就是这位莎拉.哈迪(Sarah Hrdy)。她一开始在印度研究长尾叶猴,后来成为了一位著名人类学家,并且写了一本《从未进化的女性》,主题是雌性在猿类社会结构当中的作用。这本书归纳了许多先前的研究成果,并且以颇具新意的方式将其组织了起来。她与其他几位先驱一起率先说服了全世界认识到雌性灵长类行为的复杂性。她最近的一部作品名叫《母亲与他者:相互理解的进化起源》。这本书的开篇描述了颇具科幻色彩的一幕,就像是从《人猿星球》系列电影当中直接摘取过来的一样。她设想了一架装满黑猩猩的波音747客机从非洲出发,到美国降落。打开机舱门,你会发现什么?你只会发现一地黑猩猩碎片,咬掉的耳朵,扯掉的四肢。它们肯定会相互残杀。没有任何一种猿类能够受得了与几百只其他陌生同类一起关在一个狭窄的圆筒里面。这些同类与它没有亲缘关系,并不是同一群体的成员,此前互不相识。但是我们人类却能做到这一点。她十分动人地指出,人类具有理解他人心理状态的本能。例如你在飞机上被过路旅客的背包撞了一下,你的第一反应是“这年轻人肯定不是故意的”,所以你不会立刻向他发脾气,但是黑猩猩肯定会这么做。在她看来,人类互理解心理状态的能力才是人类最显著且最有趣的特征。这是一部非常复杂且有趣的书,通俗易懂但是内容丰富,我高度推荐。这里我姑且冒着过度简化的风险给大家介绍一下书中的几个要点。

与其他猿类相比,所有的人类都是早产儿。原因是我们长着一个异乎寻常的大头。我们要是在子宫里待的时间再长一点儿,那就根本分娩不出来了,所以我们必须提前早产。与其他猿类幼崽相比,我们的幼崽非常无助。有趣的是假如你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猿类幼崽与人类婴儿的相似性远远超过了成年猿类与成年人类的相似性。它们的下颚尚未突出,尚未长出大型的犬齿;它们的面部扁平,眼睛更大,看上去更像人类。从人类进化的角度来看,人类的体型也保留了很多人类幼崽的特质,学术上将这一点称作幼态持续。人类在成年之后依然会保留许多幼态的特征,比方说我们的头部占身体比例依然高于所有其他猿类。这一点对我们有不少好处,但也使得我们的新生儿格外难以存活。对于我们的早期祖先来说尤其艰难。哈迪认为我们的祖先之所以能够幸存就是通过合作养育后代。因为人类后代如此脆弱,需要整个群体合作才能养育成人。而对于这些婴儿来说,理解他人的心理状态尤其是一项不可或缺的能力。你必须学会判断所有成年人的心理状态,其中许多人与你都没有亲属关系。分辨哪些成年人会提供食物与照料你,哪些成年人可能会伤害你,这是至关重要的生存技能。她认为这正是人类同理心的起源。因此人类才具有了理解他人心理的非凡能力。我们曾经以为有很多事情只有人类才能做到,后来才发现猿类其实也会。猿类不只会利用工具,还会制造工具,猿类会集群狩猎,猿类能用手语表达很多我们原以为它们无法表达的含义。但是同理心的缺失依然是猿与人之间的巨大不同,这一缺失在我们所观察的各种猿类群体当中都有所体现。

这种解读方式讲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类进化故事。简而言之,同理心才是使人得以为人的关键。那么谁的观点才正确?《2001太空漫游》头那一幕是否描写了现实?几百万年前的南方古猿是否真是这个样子?当时原始人的一生是否野蛮且短暂?我们是否忙于用武器相互杀戮而不是制作工具?是不是武器使得我们成为了人类并且踏上了进化的漫漫征途,就像库布里克的电影标题所暗示的那样?又或者说卢梭才是正确的——按照以哈迪为首的女性灵长类学家的说法,在我们的猿类祖先体内寄居着天使。我们所有人都具有善良的一面,这些早期品质通过进化历史传承到了每一个人身上——猿类其实是不会奴役其他同类的灵长类楷模?因为戴尔.福斯的工作,现在我们尤其应该多想一想大猩猩。但是与此同时我们也拥有了上百小时的大猩猩、红毛猩猩与黑猩猩的图像。当我们看到大猩猩的图像时,大多数人都会意识到如今我们对于大猩猩的威胁远比大猩猩对于我们的威胁更大。或许正因为如此,所有《金刚》电影的翻拍版本都不如人意。不仅仅是因为彼得.杰克逊认为所有的电影都应该有八小时这么长,还因为我们现在已经不怕大猩猩了。因此那种突如其来的震撼感——“上帝啊,这怪物居然如此温柔!”——如今的观众已经无法产生这种感受了。

最后我来谈一下阿道司.赫胥黎。他抨击卢梭反对科学——当然卢梭从未主张过自己反对科学。赫胥黎这样写道:“原罪教条从科学上来说远比天然的理性与美德教条更加真实。原罪以我们从动物祖先那里继承来的反社会倾向表现出来,是一种熟悉且人所共见的事实。处于原始与天然状态的人类并不像十八世纪的哲学家所假设的那样明智而有道德。他们只是一群猿猴。”当然当赫胥黎说人不过是一群猿猴的时候想得是金刚,因为这番话就是在金刚电影上映之前几年发表的,当时他所想的就是金刚那样的暴力巨猿。我想到了二十一世纪绝大多数人都认同人类的祖先是猿类。现在的问题在于我们的祖先是哪种猿类?是凶狠的食肉猿还是和平的合作猿?是怎样的过程与怎样的行为互动使得人类进化成了早期的类人生物,最后又进化成了或多或少与我们相似的原始人?

最近也有一篇科幻小说应对了这一主题。这次我就不剧透了,请大家自己去阅读一下。保罗.麦考利(Paul McAuley)的《白色恶魔》(White Devil)。这个故事重新讲述了《黑暗之心》,背景发生在近未来的非洲。此时的非洲早已被各种生物工程学制造的瘟疫揉得不成样子,完全由跨国公司掌控。书中的跨国公司整天鼓吹他们多么关心保护环境,与此同时又掌控着整个国家从而牟利。书中有一个情节讲的是遗传学家试图重新创造南方古猿。他们利用基因工程学来寻求答案。南方古猿究竟是什么样?你们必须去读书才能知道。

所以我们究竟是猿类还是天使?这是讲座一开头的问题,我把这个问题留给大家。问题依然在于这个“我们”究竟是谁,以及人类究竟怎样反映了这个“我们”。猿类究竟怎样成为了我们用来反视自身的镜子?我们如何反思我们与猿类的差别?我想展现的是所有这一切思考都会经常发生变化,变化的原因之一在于不同历史时期的不同科学研究方式。很遗憾地告诉大家,我的日常工作就是研究科学史,所以我自然要在科学史当中寻找答案。我认为这些电影、书籍与故事的有趣之处在于影响力。我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都不会直接向科学家学习科学知识,而是会通过流行文化来了解科学,例如电影、漫画与小说。但是科学家也会阅读同样的小说,观看同样的电影,因此这些流行文化也会塑造他们的预期。利基之所以将未经训练的女性派往野外考察,就是希望借助未经训练的视角获得全新的观察角度。我们全都沉浸在同样的文化当中,获取了同样的理念。任何人在思考之时这些理念都会在他的脑海中盘旋。意识到这些假设来自哪里或许正是科幻小说能为我们带来的益处之一。科幻小说能帮助我们远离那条狭窄的小径,不再盲目遵从其他所有人的所思所为,无论眼下的“所有人”都包括哪些人。感谢大家听我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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