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纪念】【人物】寻找项俊文 -- 蛇公子
雷华
黑河山的山岗仿佛像这塞外的农民在朝阳里裸露着砂金
色的胸膛。山上繁茂的桦林里还有篝火的青烟轻轻飞散,我们
的队伍在林子里高声呼唤着隐蔽在山中的老乡,我们的队伍
在新鲜的气流里,青年战士们因为在新的环境中,因为紧张,
因为愉快焕发着在周身潜伏的热力,在呼唤老乡的声浪里还
有口琴伴奏着歌声,还有为取联络而吹起来像画眉鸟歌唱似
的口哨,这些音乐似的声浪亲密地溶化在林子里。
他们亲密地呼唤;“老乡,咱们是从口里开来的八路军
——中国队伍——大伙快出来见见面吧!……”没有声音答应
我们队伍的呼唤,热情的呼唤像青烟似的溶化为桦林所吸收
了。
村长却领着李教导员来了,周营长向密林里吹响集合的
哨子。闻哨音而来集合的战士中间却出现了十几个惊恐的农
民,他们是被战士们挽着臂膀才走出来的。他们以忧虑和狐疑
的眼睛向村长,向队伍张望。村长,他已经从营长,从教导员,
从战土的行为当中知道这支队伍,不是匪,也不是讨伐队,是
确确实实的八路军。这时,他决定地对这些农民招呼;”你们只
出来十几个人,队伍走了一夜,还上山找大伙一直到天明,去,
我跟大伙都赶紧去把全村的人招呼出来,还用队伍摆酒席请
你出来吗?”
“出来吧!出来吧!开来的队伍是八路军!”——呼唤的声
浪仿佛象黑河里的流水深沉地流向桦林、岩石间、峭壁下,隐
蔽的人们就为这熟悉的呼唤所振荡,被吸引出来了。
“开来的队伍是八路军?”老人们喘着气息走出来了,零零
落落地坐在青草上,远远地向绿色的队伍张望,年轻的女人用
手遮着太阳,张望的眼睛闪烁着忧虑、狐疑的光芒。
我们的队伍唱起歌来啦,歌的音节因兴奋于新的生活而
明朗,农民们让这新鲜的歌声所吸引过来,走拢来的老人们用
模糊的眼睛来注视这支新的队伍——他们心里想这眼前面的
队伍,也有闪闪发光的枪刺,但是完全和善,这许多年轻的“老
总”的眼睛看我们的男人……,也看女人和小孩,但是眼睛完
全亲近。——注视着队伍的农民,昨夜的忧虑狐疑,在心里一
片片地被分裂,信任这支开来的队伍是八路军,就象春雪后的
麦苗。
“要相信我们是从口里开来的八路军!”——周营长的沉
静和喜悦的眼睛,向集合拢来的农民征求最后信任的第一句
话。他接着问:“大伙相信吗?”
长年的忧虑扼紧农民的喉咙。被激动的瘦损的老人忧虑
得低了的头又抬起来,用烁烁的眼睛望着队伍说:——我有这
么大的年纪,没见过队伍央着老百姓说:”大伙相信吗?”什么
时候老百姓都一样:不该挨揍的还是得挨,我这么大的年纪·
年轻的时候不说,立了“满洲国”以后,我挨过揍,到老骨头痛
得不能做活的年纪不该挨饿的年纪还得挨饿。——这老人为长年
的忧虑而颤动地注视着队伍,哭泣似地接续说:—一队伍
走了一夜,还上山找大伙到天明,要是口上“官家”的队伍,
老早就打枪啦!现在,无论大人小孩,该挨揍的没挨揍,该哭的
没有哭,你们真是吉祥的队伍,你们真是从口里开来的八路
军,中国的弟兄,我盼望你们有十一年了……
“--我们的眼睛都盼烂了”,农民群里发出低长的叹息,
应和着老人哭泣似的声音:”那怕今夜死掉、也算亲眼看见了
中国的弟兄……”
“是的,老大爷、婶子、弟兄、姐妹们,十一年了……”周营
长的柠檬色的脸上闪着宁静的光泽,伤痛地招呼大伙的时候,
一个赤膊瘦饿的壮年农民,插嘴说:“中国队伍再不开过来,我
这条破裤子就穿不到明年了,十一年的罪是我们受了,中国还
要我们吗?‘满洲国’把鸡狗都上了捐,把人也当牲口一样的上
了捐,我们让‘组合’、‘配合’、‘集家并村’、抽壮丁、当‘国兵’
压住了……”长年的抑郁绝望过的眼睛凝注着痛苦的眼泪,使
他颓丧地说一:“十一年的苦没处诉,八路军也会不要我们吗?”
我们队伍用同样的湿润的眼睛迎接了他的注视,我们想扑过
去拥抱他,拥抱坐在我们身旁的大人小孩,要告诉他们,我们
要跟你们生死在一起的话。可是,周营长注视着队伍激动地
说:“同志们!我们是冀东的子弟兵,也是口外的子弟兵,我们
是和老百姓要生死在一起的队伍……”。“我们在一起呵!”李
教导员领导着卷起队伍高亢的声浪。像桦林一样正直的身材
高大的周营长,他注视着农民群众接续地肯定地说:“老大爷、
婶子、弟兄、姐妹们!我们八路军说要和老百姓受苦在一起,就
受苦在一起,我们说要打就一定要打掉害你们的‘组合’、‘配
给’、‘集家并村’,让他不敢向你们来收‘牲畜捐’、‘人口捐’
……”直挺站着的高大的周营长,人们用亲爱的信任的眼睛注
视他。
孩子们也看得出神了。蓦地一只大雄鸡从一个女孩子的
怀抱里挣脱了,在人群头顶上拍着翅膀飞叫着,女孩子哭嚷地
张开手,母亲咒骂着,爸爸——一个赤腰的、瘦损的壮年农民
乱舞着手指挥着伙伴给捉鸡……。
好一会,秩序恢复,捉回了的大雄鸡,在女孩子紧紧地怀
抱里惊恐地仍然喧叫,所有孩子们怀中的鸡,都跟着唱和起
来。“嘿嘿!瞧!你们这些鸡巴孩子……”——这个瘦损的农
民满心舒服似的笑骂着。——周营长还象春风一样柔和接续
说着:”以后,队伍就得住在大伙家里了,要给大伙添麻烦了。”
“不打人,不骂人,自己的兄弟来了,ife还嫌麻烦吗?”一个农民
热烈地在旁边接口说。他仔细地望着周营长,郑重地继续说下
去:“吃呢是用自己带来的油盐,吃菜给菜金,粮食呢——他向
大伙投过了诚挚的征求同意似的眼光:粮食吃你们一斤小米,
按市价给你们钱,大伙看行不行呢?”
农民群众顿时活跃起来,大伙的声音轰然答应着:“弟兄
们在冀东没饿着,来到咱口外大伙也敢管饱!”这回答的声音
使队伍就像雨里的麦苗一样的喜悦着。李教导员向队伍高声
鼓动:“同志们,我们自己打柴呵……”但马上他的声音被另一
个黑黄脸的农民的大声所淹没:“弟兄们辛苦,不用上山打柴,
我们家里的木柴是烧不完的……。”——“谢谢老乡们呵!”李
教导员重新领导着卷起队伍的高呼。
“噢!还有点事”,周营长向大伙提出:”得去两个精明的
小伙子,到山头上去帮助哨兵了望了望,因为队伍是新来的——
叫谁去呢?”一个胳臂粗壮的机灵的青年农民走出来答应道:
“就是我去!”周营长注视着他,他原来是“满洲国”承德县黑河
甲的牌长呢。一个刚过童年不久的媳妇,从他手上接过了他们
看来才刚满月的婴儿,在大家亲密的注视里,她的苍白的面颊
开始泛起红晕。
口琴又奏起愉快的调子,大人孩子纷纷地站起来了,裸屁
股的女孩子们蓬乱的头发上,红色的小甲虫时时张开小翅子,
想飞,蓦然地,女孩子们举着泥垢斑驳的小手,向从林荫里跑
出正爬上山头的两个男人的背影喊叫着:“大福叔叔、四锁哥
哥!”我们的队伍也和大人孩子们一齐从灼热的阳光里向那里
凝望,山脉的棱角在阳光里闪着鲜明的虹采,闪着蔚蓝色的峰
峦,仿佛是海兽们的奇怪的头角,巨大的背脊在光波里浮动
着,在这燕山山脉的光艳里,队伍的哨兵和两个青年农民,屹
立在山头上了望着长城线上的要塞,那屹立的人像看去仿佛
是巨匠雕塑成的铜像。
--庄严、勇敢、壮美的铜像啊!
“大伙回村去啊!”——红色的小甲虫终于在女孩子们头
上纷乱地飞舞起来,孩子们怀抱里的鸡们喧叫起来厂,口琴伴
奏着《八路军进行曲》,女人穿着用灰、黑、蓝色还有红色的旧
碎布缀连的衣服,沾在脱线的布片上的蛛丝,在阳光里闪着苍
白的光亮……
暖和的、光艳的天气,我们的队伍和喧闹的大人小孩的行
列,回到新收复的乡村里去。
已经是塞外的十月了。夜里,农民们在泥盆里燃起桦树枝
了,还有人没有睡下,那就是营长、教导员、村长三个人:村长
要求队伍不要打仗,打了仗,他怕敌人到村里来残酷地报复。
营长、教导员他们早已顾虑到:在新收复的乡村,长年忧虑的
人民是再经受不了敌人残酷地报复的,——“好吧!村长,可以
答应你不打仗。队伍进山沟里去隐蔽,可是,明天天亮时刻,不
会有敌情吗?……”。刚抽足大烟的村长,没有一点狐疑地说:
“电话机在我手里,没有坏人去报告,讨伐队就不会出发,我敢
担保没有坏人。”他轻松地风趣着说:“电话机总不会自己说话
吧7营长。”“不会的,绝对不会的,哈哈……”
山脉的棱线上已经出现下弦月了,村长从街道的窗前走
过,窗里,那温暖的泥炕上发出健康、匀和、疲劳的鼾音,——
他铭记着这开来的队伍是八路军。
塞外的十月拂晓,我们队伍,睡眼惺忪地吃饱小米饭,和
老乡慰劳的猪肉,也喝足了南瓜汤,虽然还有人打呵欠,但个
个人肩起枪,走出新收复的乡村。
沉静的队列进人山沟里隐蔽目标。一班班的战士浴着曙
光围着燎火,吸着老乡们赠送的新采的烟叶。……当朝阳从样
树上流过来的时候,周营长和李教导员上山去观察地形了,青
年的战士们仿佛周身都在向外挥发着青春的蓬勃的生命力,
他们一班班地在继续讨论教导员传达的李司令员的报告——
收复塞外的乡村,坚持地区,巩固、壮大部队,要保证胜利完成
这三大任务!
我们的队伍开始分散去收复祖国的疆土了。塞外的十月,
一个个的突击组,像轻骑小队似的在广阔的沦陷十一年了的
祖国疆土上驰骋。在十月的塞外,我们的队伍纷纷地燃起抗战
的烽火,举起《双十纲领》的旗帜,去呼唤逃向山林的人民回家
里来。一个突击组在一个月里收复了四百里的幅员。从承德
城到幽暗的山沟,卷起了纷纷的议论:“开来的队伍是八路
军。”桦林里牧牛的少年敢唱起八路军歌子了。太阳下,山岗
上,纷纷地站立着新生的仿佛铜像似的了望哨。
我们的队伍从那时候起就有计划地收复起那些被日本法
西斯奴役十多年的土地,有什么力量可以强制阻止这蓬勃的
运动呢?——长城线上的要塞上的关东军和戴着钢盔的“满
洲国”兵么?是关东军司令部和梅津脚底下的“满洲帝国政
府”的庞大的统治机构么?
虽然,我们的队伍被关东军和他的爪牙所日夜迫逐着,阻
止着,但他却阻止不住“开来的队伍是八路军!”
我们的队伍,克服着被追逐的艰难,技巧地隐藏着,围抱
绕着人民,回旋在广大的新收复的乡村里,呼唤人民和日本法
西斯无情地分裂。
我们的队伍是和猛兽似的关东军进行隐蔽的白刃战,我
们的队伍隐蔽着而又突然地去袭击,也为他的锐爪攫去过年。
轻的战友,——在繁星照耀我们队伍,在险峻的山道上行军的
时候,突然遭受敌人的伏击,两个负伤的青年战士,共产党员
李义、张为民就在突围中坠落在山下黑幽幽的深潭里淹死了。
但新收复的乡村,相信八路军不会离开他们了!
塞外,大雪花卷旋了的黄昏,雪花卷旋里我们的队伍穿的
是夏秋的服装,还有战士赤脚拖着破烂的布鞋头,走向新收复
的乡村去宿营。
新收复的乡村里,母亲的湿润的眼睛,凝视着冒着大雪花
的队伍,告诉自己的儿女:——一孩子!那开来的队伍是八路军!
大雪花卷旋了。塞外新收复的乡村里,家家燃烧桦树枝升
起闪闪的火。围着火,我们的队伍还是讨论着李司令员报告的
政策——不给收复了的乡村增加一丝一毫负担:吃的、用的、
穿的都要自己买。坚持《双十纲领》的精神呵:不要把参加“协
和会”……的人看成是汉奸,要到处去团结各阶层,对吸大烟
的人更要劝告和宽大……
新收复的乡村相信八路军不会离开他们了。
雪后,塞外的天是那样明净,是那样蔚蓝,白金似的太阳
辉耀着新收复的乡村、山脉。孩子们穿着战士们在秋天赠予的
绿色的衬衫;白的、绿的裤子,在火线和战士们欢笑,孩子们竟
答应向战士叫声叔叔以争取他唱一支歌或奏一次口琴。
村外,仿佛是用大理石雕塑的山头上:披着伪装雪色的外
套的哨兵,和拿伐木的钢斧的农民一起屹立着,仿佛是用大理
石雕塑的巨像。
那塞外山头的巨像,他们手里的枪斧,在保卫着塞外新收
复的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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