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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手打资料】启功:《说八股》(一、引言) -- 抱朴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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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启功:《说八股》(九、余文)

前边已经谈过,八股文是陆续积累古代各种文体中的技法,拼凑而成的一种文体。不但那些局部技法无功罪可言,即开始拼凑的人,以及拼凑成的规格,也无功罪可言。如议罪,那就是有意特定用这种规格去考试士子的统治者。他们不但用此套子,而更设许多苛刻条件去“难人”,致使八股这种文学形式蒙了罪名,统治者不但害了士子,也害了一种文体,明末有人作诗有“断送江山八股文”之句。明亡后还有人写一柬贴贴于朝堂:“谨具大明江山一座,崇祯夫妇两口,奉申口敬。晚生文八股顿首拜。”可见世人对八股的谴责。

清初有个医学家(当然是中医)徐灵胎,号洄溪,著有许多“劝世”的“道情”(一种民间小调),总名《洄溪道情》,情中“刺时文”一首云:

“读书人,最不齐。烂时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材计。谁知道变作了欺人技。三句承题,两句破题,便道是圣门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宗是哪一朝皇帝。案头放高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利器。读得来肩臂高低,口角嘘唏。甘蔗渣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负光阴,白白昏迷一世。就教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

要知道这位徐灵胎也是读过、做过八股的人,他没做官,还可以说他比较能客观地看八股。稍后的文豪袁枚,是翰林官,改做知县,又是八股大家,刻有《袁太史稿》,总算得过八股好处的。他也记录这首道情,刻入《随园诗话》。是适于舆论,不得不跟着嘲笑一番呢?还是反衬自己高明,不同于那些末流呢?还有梁章钜也是翰林出身,做了大官,也做过考官,还著了一大部《制艺丛话》,“一本正经”地评论明清各家八股文的优缺点,而在他的《丛话》中也引了这首道情。袁枚没做大官,没操文柄,抄了道情,尚可理解;而梁章钜则不但在作考官时用这套子套了多少士子,还要著书立说,颂扬这根绳套,最后抄了这道情,不但否定了八股,否定了他的著作,也否定他自己。却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大家都知道八股文害了多少士子,而受害更大的,实是皇帝。“崇祯夫妇两口”,固然是受害最明显的证据。从本质上看,用《四书》中零章断句来强迫人东拉西扯,还要算“代圣贤立言”,分明是“公开造谣”,“假传圣旨”。皇帝还郑重其事地封官任职。既然自己令人造谣,自己还以为选拔人材,所选的那些人和他们做的官,自宰相一级直到地方县令,都是久经锻炼说假话的人,这样从朝政到吏治,能够好得了吗?明眼人看来,不必等到崇祯死后才算“断送江山”,从开始用那文体,用那题目,用那做法,用那条件去套人的人,早已种下了“断送”的根源!

八股文被利用来束缚士子并从根本上成为说谎造谣的大训练,流弊自然不可胜言,但世上的事情并不全都这么简单,还有它的另一面在。也不知从何人何时起,许多士子称科举八股文为“敲门砖”,这个词也包括其他科举考试所用的文体。拾起一块砖头去敲门,门里的人听见出来开了门,客人手里的砖头也就扔掉了。可见应科举的人对科举本身的态度,更无论对八股文体的态度。所以明清历朝科举出身的人,也就都是作过八股的人,并不都是专会欺诈撒谎的人,也有许许多多具有各方面的才能,为国为民做过若干好事的。但又可断言,那些人的各项才能和所作的好事,绝对不是从八股文中学来的。

有人反问:“你不是说过八股文体并不负罪责吗?”回答是:“并不矛盾。”试看周镐文章的声调流利铿锵、分析深透周密,这些文章技巧,岂不都是从古代文学传统中学来的!尤侗的文章,代《西厢记》的张生立言,岂不是剧本外的一出小品戏吗!我还要问:骈文中几个单句之下用排句,然后再接单句,俗称“宫灯型”:上下绳穗单,灯架四框偶。或说“乌龟型”:上下头尾单,前后四腿偶。还有五七言的律诗,也是首尾可单,中间必偶。这些模槽,传了一千几百年了,今天作旧体诗的人还用五律七律之体,这问题岂不值得研究民族文学史、民族文化史的学者好好深思吗?

传统也好,模槽也好,前边谈过的《字眼便用》那本“换字法”的书,可以上溯到《尔雅》,“初、哉、首、基”等字都同于“始”,“林、烝、天、地”等字都同于“君”……。下沿到《骈字类编》、两字两字的词,可以分别换着用。从唐朝的《白孔六帖》、宋朝的《太平御览》、明朝的《永乐大典》、清朝的《图书集成》,下到后世的蒙书《龙文鞭影》、《史鉴节要》等等,那个不是作文用典的资料!高头讲章式的“诗韵合壁”,上端横栏中所列的《类腋》之类的书,又那个不是修饰辞藻的大型“小抄”呢?再大到《四库全书》,前边的上谕,是破题,目录是承题,提要是起讲性质,经史子集正目存目是八条腿,馆臣的进书表是尾巴。

戏剧例如皮黄的《空城计》,诸葛亮出场自述是破题,派将是承题,马谡违背指挥、王平预报地形是起讲,诸葛亮在城上与司马懿对唱是两大扇,斩马谡是收结。即使大鼓书,牌子曲等,开头几句也必要笼罩全篇,等于破题。

建筑方面如四合院,大门、二门、过厅,是冒子;游廊四面,盝顶两座(东南、西南)、厢房两面,是提比、小比。正房一套,包括暗间、耳房是主要的龟背部份,也即是中比大段,照房或群房是收结。诸如此类的现实所反映出的思想方法,似乎都有“基因”。听说有人用老鼠作试验,把“基因”打破搀乱,于是有尾生背上、腿生五条的,但其为尾为腿,依然故鼠,而无鸟爪鱼尾的。基因之伟大,其顽固之可恨,有如此者哉!总之,八股文体各部份,各器官和它们的功能,就是从遗传基因而来的,定型的、程式化的八股文,则是人为的、由搀乱而产生的畸型老鼠。用八股去考试天下士子,犹如勒令天下人以畸型老鼠为主要的食品肉类而已。

再回到文章技巧问题方面来,即以换字法为例,非但无善恶之可言,还是一个不可避免的条件。某个民族语言的词汇多,足以说明这个民族文化的丰富,而绝不证明他们野蛮。况且无论讲话或作文章,只有几个词来回用,听者读者一定厌烦。古今若干好的文学作品,没有不是善于变换运用词汇的。有趣的事,像王国维先生《人间词话》曾举沈伯时《乐府指迷》所说的加以贬斥。沈氏说:“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崖’等字。”当然这些“不可直说破”和“须用”的提法,实在太死,但是换字法却是作诗文词曲乃至说话讲演的人,不但都绝对不可避免,而且是修辞手段中的一个重要环节。不必远举古代《江赋》、《海赋》之类为例,即以《人间词话》所推崇的苏轼《水龙吟》咏杨花词,整首全是拟人化,比喻法。最后才落到“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通篇是一个大换字,只是活而不死而已。至于说纯文体形式(不算思想内容)对国计民生有多大关系,恐怕很难直接连得上。“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故曰:“并不矛盾!”

关键词(Tags): #启功#八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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