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纯真年代（一） -- 烛影摇红

丁宁是在小雪大学期间，唯一一个来到她读书的城市看她的朋友。

那时是这座江南城市的黄梅季节，丁宁突然出现在小雪面前的时候，依旧带着让小雪魂牵梦萦的那一脸似笑非笑。

“怎么会是你？”小雪傻傻地问道。

丁宁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转过身，“我们一起去吃晚饭。我请你！你们学校位置还真是乡下，我带你去吃点好的。”小雪完全没有抗拒的能力，只能跟着走了过去。

公车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偶尔她会用眼角斜视过去，丁宁却一直望着窗外，和从前一样，从来也不正眼看一下小雪，仿佛她不存在。然而，当小雪赌气走开，他会伸出手抓住小雪。小雪于是动弹不得。

其实，那天的晚餐不能算是晚餐。因为，除去咖啡，两个人似乎都没有沾过什么东西。在丁宁面前，小雪莫名得总是紧张，她的手指不断地在咖啡杯上划动着，带着点神经质。尽管，在别的异性面前，她似乎高傲的难以接近。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两人之间除了飘动的咖啡香之外，十年未见以后的生疏感也在空气中蔓延。

“收到我的信了吧。”

“啊？”因为没想到他会突然发出声音，小雪一惊，“噢，收到过。你好象总是在飘荡，每次给我写信的地点都不一样。”

“我不是告诉你了一个固定地址么？无论我走到哪里，我总会回去收信的。每次回去，都希望能有你的信。”

“你真惦记着我吗？你以为我还是小孩子吗？才不相信你那套了呢！”

“不记得你，我会来这？还看我给寄过来的照片么？”

“没有，早就让我扔了。超级难看，故意装酷。你以为你是谁呀？”

“那你还记得！说明你心中没有忘记我吧。”

听到丁宁说出这话，小雪的脸红了，她好想说：“我会忘记么？如果忘记了，我怎么会常常想到你，看到和你相仿的男生就有多看几眼的冲动。”但是，她却冲口而出：“你怎么还是这样无赖，以为我还和从前一样呢，我早就有男朋友了。至少我男朋友不会说，郎貌女才这样烂的话！”话说出口，小雪就后悔了，因为这似乎只能证明她实际上无法忘记，因为这是他们之间一个极为秘密的典故，这也是丁宁对小雪说的唯一的有着暧昧意味的话。为了掩饰内心的情绪，小雪开始环顾左右，心里却对自己说：“小雪，你长大了，丁宁对你，就是一个朋友，他从来就没有把你当回事。……小雪，你有男朋友，你和你男朋友关系特别好，所以丁宁就是一个过去时。他这个鬼，永远不知道会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可你已经不再是十四五岁的你了。”“我们出去走走吧。”于是，小雪建议，“不如去这个城市的夜景。夜景一向很有名的，我可以给你做导游了。”

丁宁没有说什么，他和中学时候一样不爱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小雪。这注视让小雪感觉很不自在。突然间，他们同时说出一句：“呆若木鸡。”两个人都笑了。这是小雪给丁宁的最初的评价，因为这句话，她才和丁宁有了第一次的接触。

丁宁站起身，两个人并肩走了出去。外面正飘着蒙蒙细雨。虽然在这个季节洗完的衣服永远都干不了，但是走在雨中，她和很多同龄的女孩子一样，只觉得浪漫，尤其值得在乎的还是身边的人，以及因此引发的心境问题。

“你毕业以后准备做什么？”

“已经要读硕士了。你呢，这些年都在做什么？”

“四处走走。曾经去跑过船。但是现在上岸了。就是走走。”

“那多有意思啊！”小雪不知道怎么了，突然高声说道。

丁宁转过头，看着小雪，“以前，我无论说什么，你总是倾听，从来不展现你的情绪。而且，你好象也并不觉得我的生活有趣。”

“没有，我一直羡慕你，你能做我一辈子都不敢做的事情。”小雪的脸有点红。

“我知道了。你第一次跟我说实话。”

“不是，我总是说实话的。”小雪嗫嚅着。

两个人在江边停住脚。望着江对面的万家灯火，听着江面上来往船只的汽笛声，再次陷入沉默。小雪感觉着丁宁的呼吸，想：“和他的距离如此之近，可十年的光阴已经过去了。”

“继续读书吧。如果你继续读书的话，我就给你在这座城市买一栋房子。”丁宁总是会没头没脑地说出让小雪吃一惊的话，这话，却让小雪无法回答，“我有男朋友了，不知道他会不会让我读呢。他不让的话，我才不会。”小雪用男朋友来作为挡箭牌，心里不免狠狠地想：“你以为你是谁，还能像从前那样左右我吗？”

“你读吧，我会给你买房子的。这是我的承诺。”丁宁最终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他觉得这个承诺太重，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也不知道小雪能否承受，他只是用力握住小雪的手。

“谁要你的房子。晚了，我们走吧。”小雪赌气地说。

“嗯。我就是来看看你，真的该走了。”

分手的时候，小雪轻声说：“那你路上要小心。我回去了。”

丁宁抱住小雪：“我是不是唯一一个来看过你的朋友？是不是，是不是？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我要亲你。”

没等回过味，丁宁已经转身离去，只留下小雪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

几天之后，小雪收到丁宁的信，只有一张照片。背面写着：“来这座城市，其实只是看看你。看到你，你还是很少笑。如果不快乐，请看照片上的我一脸坏坏的笑，于是要快乐……下一次，我要亲你，而我们还会有下一次吗？”

故事讲到这里，小雪暂时只能收住，因为和他真的没有下一次了，而小雪却真的流连于那座城市，也许是等待他的出现，也许不是。在等待中，她不断回忆着和他的每一个第一次。第一次说话，第一次凝视，第一次不知道算不算约会的约会，第一次淡淡的惆怅……

虽然一直是同班，但是因为没有说过话，小雪坚持认为认识丁宁开始于14岁的那个偶然。

她是班级上学习最好的乖女孩。从小到大，她仿佛只能考第一名，因为如果哪一天她退步了，她身边所有的师长就恨不能开个联席会议。每天上学、放学、回家、完成作业，日复一日，日子平淡地过去。这种平淡，让女孩心中生出无限的幽怨。上课的时候，回家的时候，女孩偶尔也会走个神，渴望着生命中能发生一点变化，让她的生活也能如同许多同龄的孩子那样多一点色彩。

或许是她的祷告，得到了上天的回应。小雪终于和丁宁认识了。

在学校里，丁宁一直坐在小雪的身后。两年了。但小雪从来没有感受到丁宁的存在。她每天埋首于自己的功课之中，安安静静。而她身后的丁宁仿佛格外理解小雪似的，也是那样默默地，他们两个就这样安静的做了两年的前后桌。

直到那天早上，小雪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回过头去，那一刻丁宁不知道盯着什么看得正起劲。小雪脑海中唯一冒出来的词语就是“呆若木鸡”，于是脱口而出。谁曾想，这个偶然，连接了小雪和丁宁随后十年的缘分。

小雪说完话，就到了上课的光景。坐在前排的小雪，感觉很无聊，这些课程都是回家早已经预习过的。小雪保持着端正的姿态，心绪早就飘到了云外。突然，小雪感到背后被人捅了一下，回过头来，丁宁似笑非笑地将一张纸条塞到了小雪的手中。

传纸条，小雪居然收到了纸条！虽然在那个年代，同学之间互传纸条已经成了最习以为常的互动方式，但是对于小雪这种在同学心目中孤高寡言、好像拒任何人于千里之外的女孩子而言，还是不可思议的事。那张字条犹如一颗定时炸弹，她拿着字条的手有点颤抖。小雪预感到如果她打开看了，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虽然无法确定那会是怎样的转变，但是，这字条本身就给了她一种隐秘的快感。

小雪像打开重要文件那样展开了字条：“你以为你每天坐在那里就不是呆若木鸡吗？我常在想，你每天坐在那里，好像只知道学习，都不会累吗？为什么让人看到的总是你的背影呢？乖女孩是不是每天都只记得学习，是不是还会想别的东西呢？”

小雪没想到自己的一点小心事居然被丁宁看透了，顿时感到沮丧，但是她不能这样轻易地被人打败，所以决定冷淡应对，回过头，她狠狠地瞪了丁宁一眼。然后，转过身，静静坐在那里，左手托腮，眼睛定定地看着黑板。虽然小雪很想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但是嘴巴还是不由自主地噘了起来。在她的幻想中，第一个看穿她心事的应该是一个聪明开朗的、善解人意的、还要学习上能和她旗鼓相当的男生，就象家明一样。她多希望第一个对她说这话的是家明啊。家明是小雪班级的班长，学习好，运动好，人缘好，还是班级里最受欢迎的男生。然而家明似乎对小雪并不友善，起码从来不对小雪微笑。甚至有传闻说，初一选班委，班主任本来属意小雪担任副班长，家明却找了班主任，结果小雪只当了学习委员，副班长让给了薛薇。虽然这只是一个传闻，但小雪总是有些难过。比起小雪，薛薇是一个很爱笑的女孩子，她笑起来让人无法拒绝，家明和薛薇在一起时笑声好象能传遍整个校园。女同学们都难免心生妒忌，私下却也不得不承认他们两个青梅竹马、郎才女貌。闲话传到小雪耳中，颇有些不是滋味，虽说她并不在乎做不做副班长，但是她不明白家明为什么对她那么冷淡。小雪有时候会想：“都是一起长大的，为什么偏要对我耍酷呢？其实我也会笑啊。只要你先对我微笑。”不过，小雪表面冰冷的个性掩盖了她最真实的想法，她一如往日沉默寡言，仿佛家明的冷漠对她毫无意义，周遭的事情都跟她毫无干系。

“现在一切都完了。家明为什么就没有这样看过我呢？” 丁宁的这张字条毁掉了小雪心中某个长久的期待。一阵怒气突然爆发，不可遏止，她感到自己不能就这样结束，她必须还击。“你以为你是谁？我说你呆若木鸡，怎么了？我怎么了？知道学习不对吗？你不就是嫉妒我学习好？”小雪有点写不下去了，于是连续画了一连串的感叹号！

纸条传了回去，小雪觉得气消了些，但是丁宁没有回应。

下课了，小雪走出教室，一个人站在花坛边上，脑子里转的还是刚才的事情，千回百转。一瞬间，她认为应该把丁宁看作是知音，至少他第一个说出了她内心的隐秘，一瞬间，小雪又很生丁宁的气，她认为即便丁宁看出来，也不应该说出来，这让小雪有种被人洞穿心思的狼狈。“可是，他为什么不搭理我了呢？是我说话太狠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或许他也只是玩玩，也许丁宁也只是一时兴起，随便说说的。我还真当真了，真是个傻瓜。”小雪有点失落地想。

上课铃声响过，小雪闷头回到座位上，看到丁宁依旧那样毫无表情的坐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告诉自己，要把这件事情忘记。

那一天，如果不计算这件事，真是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可是在收拾书包的时候，小雪突然发现书包里多了一封信。

回到家，小雪坐在书桌前面发呆，面前放着一堆要做的功课，却一点也提不起精神，内心一个声音不断说：“不要看，不要看。小雪，你的任务就是学习，爸爸妈妈都希望你能上最好的大学。除了学习，其他事情都不应该和你有任何关系。”但是，她的手还是不由自主地拆开了信。信很简单，只是一幅画——一个出神望着窗外的女孩，旁白“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这再次大大触动了小雪的神经。

这一夜，小雪不知道是怎样过来的，她害怕白天的到来，因为白天来了，就意味着她必须和丁宁见面，她觉得自己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她不知道该对丁宁微笑，还是继续横眉冷对。然而，清晨终究到来，小雪无精打采地来到了学校。

没想到，丁宁已经在教室里，一个人站在那里正朝着窗外看去，小雪看到丁宁，有点心虚，低着头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小雪打开书包，拿出早自习要看的书，眼睛再也没离开过书本，丁宁走回自己的座位，两个人都沉默着，但是有种不平常的空气在两个人中间流动。同学们陆陆续续地走进来，没有人发现两个人有任何异样。这是一个看似平静，小雪却心潮澎湃的一个清晨。

接下来的几天，小雪和丁宁表面上的僵局始终没有打破。小雪觉得自己无力打破这个僵局，她每次见到丁宁都想对他微笑，可是，丁宁却总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小雪矜持地等待着丁宁的主动，她对自己说：“如果丁宁再跟我说点什么，我一定不发火，我要对他笑一笑，对他说谢谢。”

如果人内心有了一种期待，可能会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这个期待。在期待中，小雪突然感到学习并不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她渴望的变化已经逐渐破土萌芽。

然而丁宁却不再有任何表示。这让小雪沮丧不已，也让小雪无心向学。期中考试的成绩出来了，小雪的名次出人意料地跌出了前三名。

课间，小雪一个人趴在课桌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发现自己很失败：“出现这样的失误，怎么和父母交待？都怪丁宁。可是，这又能怪人家什么呢？别人也许只是无心的一句话，只有自己这个傻瓜全都当真了？”小雪不知道该气谁。她只想好好地哭一场。

上课了，小雪的眼泪还没来得及擦干，就听老师说：“这次考试，我们有同学考得不理想，所以她哭了，知耻而后勇，我相信她下一次一定能考出好成绩。有的同学总是考成什么样都无所谓的样子，这很不应该。你们都是学生，学习是最重要的。我希望大家都能向她学习。”教室里传来一片嘘声，这让小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感到自己和同学之间的距离越发遥远。她真想冲上去对老师说：“不是的，我不是因为考坏了才哭的。不是这个原因，真的不是。”可她什么都没有说。就像她无法打破和丁宁的僵局一样，她也无力打破和同学之间的隔膜。她只能任由自己成为同学们眼中的“怪物”。

她回头看了看丁宁。丁宁正在和同桌窃窃私语什么，他斜睨了小雪一眼，眼中仿佛有种讽刺的意味。小雪心虚地转过头……她已经无心听老师说什么了。

“考试成绩就那么重要吗？你真打算做个女学究？每天穷首皓经的读书有意思吗？”丁宁的纸条又出现了。

“别人都说我，你也这么说我么？你不是分明说过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吗？”小雪心中无限委屈。“都是为谁啊？”小雪再也顾不得什么，即便别人都这样说，她也不希望丁宁这样看她。此时此刻，不知道为什么丁宁在她心中，已然有了一种特殊的地位。

“没有，我没有。为什么你也这样说？”她回答。

“那你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为什么哭？”

“关你什么事？”

“你知道别人都怎么看你？”

“那又怎么样，不是经常说那句话么：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我不在乎。”

“真不在乎？”

“不！！！”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它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阳光下慎重的开满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当你走近 请你细听

那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

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知道这首诗的名字吗？如果你还没有读过这首诗，你才真的完了，真该补补课了，哦，我说的可不是你天天看的那些教科书。”丁宁这个回复难得的长。

“你一个男生，看这种东西也不害臊。”小雪心想。但她心里还是美滋滋的。小雪知道席慕容的诗，虽然语文老师总是很戒备，不过还是有很多女生在私下里读着，偶尔会有几句诗传进小雪的耳朵，于是小雪便牢牢地记住了。

小雪回过头看了看丁宁，有点脸红，丁宁冲着她眨了一下眼。转过头和其他同学窃窃私语起来。

小雪郑重其事地把纸条叠好，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这堂课，她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脑子里全是丁宁和席慕容的诗。

下课了，老师对小雪说：“小雪，跟我到办公室一趟。”小雪乖乖地跟着走了出去。

老师看着小雪：“刚才上课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没干什么呀。”

“真的没干什么吗？”

小雪心虚地说：“真的没做什么，就是听课来着。”

老师静静地看着小雪，“是吗？小雪，你一直都是一个好学生，所以老师很相信你，也不希望你说谎话来骗老师。老师在讲台上，难道看不到你在做什么吗？你怎么也学别人，上课传纸条呢？而且，你还是跟丁宁传纸条，你跟他能说什么？说说看，你们都在课上说什么了？”

“真的没说什么！就说考试的事情来着，老师，我错了，我再也不干了。”小雪低着头。

“好吧，我相信你，但是只有这一次。如果下回再看到你，我可要和你家长联系了。你不要和其他同学学这个，这对你学习没有任何帮助，知道了吗？你先回去吧，好好想想自己的错误。”老师还在苦口婆心的说。

“知道了。老师，我先走了。”小雪始终低着头。出了办公室，眼泪再也不争气地倾泻而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和别的同学一样，为什么这种事情她就不能做，她第一次觉得自己之所以成了同学们眼中的怪物，很大程度上跟这样严厉的看管有关，她第一次有强烈的冲动要逃出这个牢笼。

走廊上，丁宁正跟一帮男生说笑，看到小雪抹着眼泪从办公室出来，他愣了一下，小雪从他身边匆匆走过，根本没有注意到丁宁。

小雪趴在桌子上，眼泪扑簌簌的落下来，“小雪是个爱哭鬼，给丫一大哄哦。”不知道哪个男生说了一句，周围的同学都哈哈大笑起来。

小雪一阵无地自容，她冲动地收拾了书包，冲出教室。走在马路上，小雪一片茫然，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旷课，她不想回家，可是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