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纯真年代（一） -- 烛影摇红

小雪一阵无地自容，她冲动地收拾了书包，冲出教室。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旷课，她不想回家，可是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站在马路牙子上，小雪突然觉得茫茫大地竟然无一处是自己的容身之所。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到街心公园，坐在花坛边上发呆，天很蓝，树很绿，太阳有些刺眼，有些老人在街心花园的角落唱京戏，还有些学步的孩子蹒跚着，阳光射到身上暖洋洋的，小雪脑子里顿时空空，没有了学校和家中的严肃和紧张，周围也没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小雪难得的放松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身影滑到小雪面前，抬头一看，原来是羽琨。羽琨，是刚刚转学过来的一个女孩，和班上的同学都还不太熟悉。小雪和羽琨对视了一会，羽琨就势坐到小雪身边，两个人沉默着，只是这种沉默中多了一种惺惺相惜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动。那天晚上，小雪在日记中这样写道：“和羽琨的相交仿佛是上天注定的。我从来没有想到可以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在刹那间相容。世间的事情真的很奇妙，我就这样认识了羽琨，终于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想滑冰吗？”羽琨打破了沉默。

小雪蓦然发现，原来羽琨正穿着一双溜冰鞋。溜冰，对小雪来说，简直是个新生事物。她好奇地看着羽琨，问：“难不难学啊？摔跤会不会很痛？”

“那要试试看才知道。不尝试，又怎么会知道？”羽琨有着同龄人少有的沉静从容。

“嗯。那好吧。就试试看？”那个时候，小雪并不知道羽琨在她的生命中以及在和丁宁以后的交往中扮演了怎样的一个角色。她只清晰地记得，那个夕阳西下的傍晚，她和羽琨第一次的携手虽然还带着对陌生人的怯懦，但是那双温暖的手给了她温暖的支撑。

太阳终于落山了，小雪不得不回到现实中来，她知道她必须回家面对父母，面对白天所做的一切。和羽琨说了再见之后，小雪一步一蹭的走回家，天渐渐黑了下来，在家门口，小雪犹豫半晌，门突然开了，班主任从屋里走出来，小雪爸爸阴沉着脸，看到爸爸的脸色，小雪便知道她在劫难逃了。然而，小雪在经历了不同寻常的一天之后，小雪的内心隐然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她开始对这一切都感到有些漠然。“即便被骂了，又能怎样？以前的那种生活对我来说，真的愉快吗？我才不在乎呢。随便说好了。”小雪低着头走进家，老师和小雪爸爸客气地互道再见，临走，老师还甩下一句：“别太着急，好好教育，承认错误就行了。小孩子就是一时糊涂。”

送走老师之后，小雪爸爸坐到沙发上：“说吧，今天都是怎么回事？”

“没怎么。”

“还没怎么？老师都到家里来了，说说看，你都干了什么？”

“那您不都知道了吗？还问我干什么？”小雪有点不耐烦地嘟囔着。

“怎么，还敢顶嘴了。好啊，你做了错事，一点承认错误的意思都没有。现在长本事了。”

“我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你再说一遍？考试考成那样，上课还和男生传纸条，老师说你一句，你就逃学。你的胆子还真大啊。都去哪儿了？干什么去了？和谁在一起？是不是和那个男生在一块儿？这么晚才回来，你一天都在干什么？年纪不大，胆子倒不小了，谈起早恋了？”

“爸，您说什么呢？我没有，我真的什么都没干，我就是在外面一个人呆着来着，您干嘛瞎扯别的东西呀。”小雪有点急了，她不能这么被人冤枉。

“那老师为什么说，那个男生后来也不在学校了？你们到底在不在一起？还有，你这次考试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考成这样子？”

“丁宁没在学校？他去哪儿了呢？”听到这个消息，小雪有点惊讶。

“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和那个男生在一起，你老师说你们上课传纸条，我让你上学，是让你干这种事情去的吗？”

小雪执拗地不肯回答，也不愿意低头认错。小雪的沉默让父亲更加生气，父亲一把把小雪推到楼道里，“好好反省一下，你现在越来越长本事了！”

站在黑洞洞的楼道里，小雪不觉得害怕，反而有点兴奋，她一直在想爸爸刚才的那句话，“丁宁也不在学校，那他去哪里了？会和我有关系么？”小雪默默地靠墙站立。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邻居的门开了，小雪的同学兼邻居陈忱从屋里走出来，他讶异地看着小雪：“小雪，怎么是你？你在这里干什么呢？”小雪赶紧把头别过去，不吱声。

“是不是挨罚了？”陈忱有点兴奋，“天哪，你也会被罚？”

小雪还是不说话，虽然一个人在这里被罚并不觉得什么，但是被熟人看到，还是让她很尴尬。她索性把身子背过去，面朝着墙壁。

这时候，小雪爸爸把门打开，说：“进来吧。”

小雪垂着头，不敢回头看陈忱一眼。“先吃饭，回头写个检查。好好认识一下自己的错误。”小雪爸爸说。

小雪觉得很没有面子，她觉得自己应该就那样执拗地站在楼道里，给父母一次无言的抗议，她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是在刚才的情景下，小雪感到还是回到家中最为安全，她还不能接受自己的这种“沦落”。

晚饭后，小雪一个人呆在房间里。今天的事情都发生的太突然，都来不及让她有充足的时间反应，一切都似乎是出于某种本能。只有在这时，小雪才有了时间慢慢回顾这一切。她打开日记本写道：“今天是不寻常的一天，虽然发生了很多的事情，但是我现在并不感到慌乱。我遇到了生平许多的第一次，第一次逃学，第一次滑冰，第一次可能会交到一个好朋友，第一次被爸爸罚站。还有，他究竟为了什么离开了学校？他离开学校后都做了什么呢？会不会像我一样傻呆呆地坐了一整天？……还有，今天我被罚站的时候，被陈忱看到了，陈忱这个大嘴巴会不会把这些传给别的同学，别人会怎样看待我？会不会像今天一样嘲笑我，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就像个大怪物，可是我也很不想是这个样子啊。我不是大怪物，我不是……”小雪狠狠地在“大怪物”下面打了几个重点号。她没有在日记中点明这个他究竟是谁，虽然是极隐私的东西，她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写出丁宁这个名字。丁宁，是小雪心中的一个极大的隐秘，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甚至不想念出口。

早晨临出门前，小雪爸爸递给小雪一个本子，特别叮嘱说：“放学早点回来，我已经跟你们班主任说好了，如果没有什么事情的话，他会在这个本子上记上你们放学的时间的。”

“爸，您这是干什么啊？要是让同学知道，多丢人啊！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了。几点钟放学还要老师写条子？”小雪不满地嘟囔。

“这是我和你们老师共同决定的。谁让你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了。”

小雪只得接过小本子。

班上的气氛跟平时有点不同。看到小雪进来，刚才还在交头接耳的一班同学突然停止了交谈，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刚进门的小雪。小雪感觉到了不寻常的气氛，但是她依旧沉默着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打开书包，她已经不想说话了，反正无论到哪里，她都没有自由，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身后的同学一阵推推搡搡之后，陈忱嘻嘻哈哈地走到小雪面前，“小雪，你挺有本事的啊。昨天去哪儿了？诶，昨天晚上是不是被你爸爸罚了？我看见你站在楼道里。”

小雪打开课本，她不习惯被人揪出来说什么，所以不打算和陈忱废话。

看小雪没啥反应，陈忱脸上有点挂不住了，“你干嘛总是对人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我又没有说什么。”

“这些跟你有什么关系。再说了，你那说话的样子就不像是关心别人。”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小雪抬头一看，原来是羽琨。

“你算哪根儿葱。你管得着嘛，我是在跟小雪说话，你在这里插什么嘴。”陈忱说话强硬起来。

“我看不惯你这种说话的态度，怎么了？”羽琨根本不吃陈忱那一套。

“别说了，别人都看着呢。”小雪不好意思起来，她拉了拉羽琨的衣角。羽琨冲陈忱挥了挥拳头。

“谢谢你。其实也没有什么，他们就是好奇而已。”小雪说。

“你的脾气还真好。”羽琨说。

“也不是，我都习惯了。再说，昨天的事情比较特殊，别人总归也好奇。”

早自习铃响了，小雪对羽琨说：“再说吧。”

班主任踏着铃声走进教室。课上，老师没有提起昨天的事情。对小雪来说，这已经是格外的恩赐了。虽然她曾经渴望生活中出现变数，但是她实在不希望成为别人关注的焦点。

课间，小雪正发呆，忽然觉得背后有人捅她，回头一看，原来是丁宁。丁宁面无表情地说：“借你的书画画重点。”小雪听话地递过了书。丁宁一声谢谢也没有，接过书，低头在自己的书上划起来。

这时候，羽琨走过来，“干嘛整天呆在教室里呀。”说着不由分说把小雪拽出屋子。

“我觉得教室里挺好的。”

“昨天回家没什么吧。”

小雪笑了笑，不置可否。

“放学以后，咱们一起去玩吧。”羽琨建议。

“不行，我要回家写作业。”

“嗯，在学校也可以做，要不我们一起写？”

“不知道，再说吧。”

“我觉得咱们俩能成为朋友。”

“可能吧。如果你不觉得我这个人很闷的话。”小雪心里很感动，终于有人主动向她伸出了友谊之手。虽然她感到羽琨和她的性格截然不同，但是她还是渴望这份友谊。

“千万别说可能。我认为我们一定能够成为朋友。以后你就知道了。”羽琨斩钉截铁地说。

“嗯。好吧。”小雪点点头。

小雪回到座位，看到自己的书已经放到桌子上。她也没有十分在意。丁宁又捅了捅她：“有点没看明白，我划了问号，你看看。”

小雪没有多想，就准备打开书。

“下课再看吧。现在不是这门课了。”

小雪点了点头。“丁宁其实很坏，他有什么话都不直说。”很多年以后，提起这件事情，小雪依旧记得清晰。那天丁宁并不是画什么重点，他只是在小雪的书里夹了一封信：“昨天，我在公园看到了你，远远的。脑子一片‘空洞’的你，在夕阳下，真的很不一样。何必在乎人家说些什么，以前的你不是对什么都显得淡然，这应该是你最独特的地方。还有，你滑冰的样子真的憨态十足，一个放下心事的你。”

昨天的谜题揭开了，小雪心里暖洋洋的，一时之间，她觉得自己真得很幸福，她觉得自己从前的祷告都得到了回应。她有了朋友，一下子还有了两个。特别是丁宁，这个从来都不声响的丁宁，为什么总是能这样看穿她呢？此时此刻的小雪再也不觉得被人看穿心事的狼狈。但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她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权利在课上做些什么，她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说到底她还不敢冒险。丁宁和羽琨还不一样。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慢慢地想。

丁宁课间很少在座位上。小雪站起身，踱出教室，丁宁和一帮男生靠墙站着聊天，眼睛不时瞄着过往的同学。这是他们习惯的方式。小雪假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从他们身边走过，眼睛迅速瞄了一下丁宁，笑了笑。虽然这个微笑转瞬即逝，丁宁还是察觉到了。这个微笑来之不易。他在小雪的身后看了两年，如果没有小雪当初的回眸，可能他还会继续看下去。她是和自己不同世界的两种人，小雪的话最初让他升起某种挑战的意味，渐渐的，这种感觉不太一样了。小雪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冷，如今这个冷冷的女孩子开始融化了，现在的小雪也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味道，但是他一时间说不清自己更关注喜欢的是哪一个小雪。“也许变化也是好的。”他对自己说。

此刻的小雪也正体会着内心的变化。她为自己大胆的行为感到脸红。然而，她没有其他办法表示对丁宁的情感，她不能说什么做什么，周围都是老师的眼睛，“丁宁看到我刚才的微笑了吗？他看到了又能怎么样？我什么都不能做，老师都看着呢。”她的心里没谱。

两个人陷入了某种莫名的状态之中，这种状态说不清道不明，小雪没有胆子继续迈出一步，而丁宁也不明所以地犹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