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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石窟堡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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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4.簟匠

簟匠

  1

  1970年我吃过三次半猪肉。第一次是在正月里,好多天都有肉吃;第二次是在双夏,要割稻种田了,妈妈买了两斤肉,慰劳爸爸和哥哥,我也吃到几块;第三次是在秋末,家里来了客人,买了不到半斤猪肉,我得到一小块。那半次肉,是在春天吃的——我只是偷偷喝了点肉汤,因为那块肉还在锅里煮的时候,就被人偷走了。

  我妈妈去买肉,是因为那两天云刚师傅在我们家做簟匠。

  簟匠就是篾匠,簟是晒谷用的农具,有一丈多宽,两丈来长,傍晚收了稻谷,就将簟卷起来,靠在墙边。用簟的日子虽少,但它是收获时派大用场的,也许是这个原因,在东白山一带把篾匠叫做簟匠。

  那年我还在读小学二年级,成绩很差,期末考试总有一门功课不及格,连林彪的彪字,也会少写一撇,老师说我有点像反革命分子。我知道自己个子长得小,又读不好书,也没有靠山,肯定得不到提拔,当不成会计啊、赤脚医生啊、民办教师啊什么的,连当兵也当不成,所以我整天为自己担忧,怕长大了挑不动稻担,也挑不动柴担,会没有饭吃。

  星期天我也不出去玩,而是腻在云刚师傅身边混,看他编出大畚箕小畚箕,打出篮子、匾和筛子,又看他修理靠背坏了的大椅子小椅子,修理旧畚箕旧篮子,到天色黑下来,还要看他用短短一段竹管,做出一把筅帚。

  云刚师傅穿着蓝色的净身布襕,手指头上包着橡皮膏,一边锯竹劈篾,一边给我讲故事。他从来不骂我,就算我妨碍了他做事,也只是笑着叫我走开些。从来没有人这样和气地跟我说话。

  

  2

  听说石窟堡后天才会杀猪,所以那天的两斤肉,是妈妈托人从镇上买回来的,花了一块五角钱。妈妈洗净了肉,放在锅里煮,对我说:“老二,看着点灶下的火。”我说:“哦。”她又说:“添一把柴。”我说:“哦。”她又说:“当心火星溅到柴堆里。”

  她说着从后门出去。我觉得煮肉这么大的事情,有点承担不起,就追出去说:“妈,你去哪里?”她说:“多嘴多舌的,你还管起我来了你?我去地里割菜!”

  我清理了灶下的柴,看看火头还挺旺的,就关上后门,走到堂前间,在小椅子坐下,悄声说:“镬里有一块肉在煮,现在水已经快滚了。”

  云刚师傅笑着说:“中午你多吃一些。”

  我说:“我不能多吃的,肉是给你吃的,我吃点肉屁就够了。多吃了我妈妈就拿不出好菜来给你吃。”

  云刚师傅哈哈大笑,说:“你这么懂事了。”

  我说:“你每天在外面做簟匠,是不是每天有肉吃?”

  说这句话时,我的嘴巴已馋得满是口水,感到很难为情。偏偏维立的妈妈老彩芹正好从外面进来,也听去了我的话,嘲笑说:“手艺师傅当然常常有肉吃,所以不像你这么馋痨。”

  云刚师傅说:“是彩芹娘,坐、坐。”

  谁家里有簟匠啊、木匠啊在做活,总会有闲人来聊天,多数是老男人,端一杯茶,坐着半天不走,满脸得意地说些很有道理的话,我根本听不懂。他们一来,云刚师傅就要跟他们闲扯,就不能跟我说话,所以我很讨厌他们。

  这个老彩芹是个女人,也过来跟云刚师傅聊天,我心里就很不痛快。老彩芹家的猪圈就在我家隔壁,一天有好几次经过我家的道地,还经常在我家窗口偷听,不是个好东西。

  我白了老彩芹一眼,溜到门槛上坐着,算是将椅子让给了她。老彩芹假客气地说:“不坐不坐,我没空坐。”

  我听见她说不坐,顿时心花怒放,倏地从门槛上站起来,躬着身子溜回椅子上坐下,两脚荡来荡去的,用后跟踢着椅子的横档,帮啷帮啷地响。云刚师傅冲着我歪歪嘴眨眨眼睛,我捂着嘴忍了又忍,才没有笑出声来。

  可是老彩芹倚在门上咭咭咯咯说个没完。我听得不耐烦,站起来往门外走,经过老彩芹身边时,故意用手肘在她的肚子上撞了一下。她“哎唷”了一声,说:“囡啊,走路小心些。”老彩芹就是这样,老是叫别人囡啊囡啊的,故意装作很亲热。

  我见她没有识破我是故意打她的,心里发笑,一溜烟冲出弄堂,拐到村后的竹园里,从这棵竹抱到那棵竹,转几个圈子。我看见一只刚长好羽毛的黄嘴巴麻雀,在竹林里笨笨地学飞,就捡了几块小石头追打它。

  它倒越飞越高了,恰、恰、恰地乱叫。稍远些的地方,有几只老麻雀叽叽喳喳地骂我,好像我已经吃了它们的孩子似的。我仰着面与麻雀对骂了几句,想想它们听不懂他的话,我也听不懂它们的话,顿时觉得浑身没劲,就气哼哼地走出竹园。竹园南面是一条溪,溪里有蟹有鱼,不过现在天气还冷,我可不敢下溪去捉。

  溪那边是东白山。我呆呆地望了一会儿山头,远远看到学堂操场上有几个人影,就走过去。原来是青头、建山和维立,他们围在一起,准备玩跳房子的游戏,刚刚用“剪刀磨白刀”的办法决出顺序。

  维立看见我,就说:“要么我们重新剪刀磨白刀?”他的意思是让我也跟他们一起跳房子。我记得前天才跟他打过架,所以不想跟他玩,大声说:“我没空,我还有事情,不跟你们玩。”

  

  3

  我记得家里还在煮肉,妈妈叫他添柴。想到中午有肉吃,我高兴起来,就从村前的大路上绕回家去。可是我想,云刚师傅中午肯定有肉吃,我却不一定吃得到,因为云刚师傅还要在我们家做两天簟匠活,这些肉要一直在饭桌上。所以我很可能要两三天后才能吃到肉。

  快到家时,老六拦住了我的去路,恶狠狠地说:“站住!不许动!”老六读初一了,是十三四岁那拨孩子们的头脑,从来不跟我玩,平时连看也不会看我一眼,今天拦住我,肯定没有好事。我站是站住了,却在偷看可以从哪里逃走。

  老六倒是没有为难我,见我站住了,收起凶相,哈哈笑了几声,说:“你尸骨整整好,准备回家挨打吧。”我趁他大笑时冲了过去,往家里跑。老六在我身后大声说:“你家的肉给人偷走了。”

  我吓了一跳,停下脚步,回头看老六的脸色。老六又说:“看样子你还不知道,哈哈哈。”我想那一定是骂人的话,就大声回骂他:“你家的肉才被人给走了呢!你家的猪也给人偷走了,你家的鸡也给人偷走了,你爸爸妈妈都给人偷走了!”我一边骂一边拚命逃。老六倒没有追上来。

  我逃到他家的那条弄堂口,刚喘息了一下,就听见妈妈呱啦呱啦的声音,气急败坏地诉说着什么。一定出了大事情了。我浑身都兴奋起来,加快脚步走进弄堂。

  果然,我看见他家门前的道地上,站着好几个人,有烂头剑华、玉珠婶婶、建山的妈妈和晓丰阿哥,还有豆腐阿太眯着眼睛,嘴唇不停地动着,却没有说话。云刚师傅还在堂前间劈篾,有时冲外面笑着摇摇头。

  妈妈左手叉着腰,右手打着手势,正站在屋檐下大声说话。她说,她就不过是到大坟头割了一篮菜,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在镬里煮的肉,连影踪都不见了。豆腐阿太听一句,就惊叹一声,听一句,就惊叹一声。

  我贴着墙脚跟想溜进家里去,可是妈妈眼明手快,一伸手,我的耳朵就一阵剧痛。她扯着我的耳朵说:“你死到哪里去了你?你还有没有魂灵?叫你添把柴烧肉,肉呢?肉呢?肉到哪里去了?”

  妈妈见我说不出话,放开耳朵,打了我一个耳光,我“哇”地一声哭出来。

  建山的妈妈连忙拦住妈妈的手,说孩子也不想弄丢了肉,发生这种事也没有办法,要怪就怪偷肉的贼。妈妈犹豫了一下,不再理我。

  我因为留心听建山的妈妈说话,就不再大声嚎哭,只是低声哭泣,两手捏着衣角玩。我不知道妈妈对他的惩罚已经结束了没有,也不敢走开,悄悄向后退了两步,脚跟碰到了椅子,想坐下来,又不敢坐。

  妈妈说:“就是有这么稀奇的事。照理说,狗啊猫啊偷一块肉,那也不奇怪。可是我这块肉还在镬里煮,这么高的灶头,又火烫火烫的,狗啊猫啊怎么拖得出来?”

  玉珠婶婶说:“我们石窟堡,在地里挖个萝卜、番薯的,也说不定,要说进屋偷东西,那是少有的事。今天有没有人来过?”

  豆腐阿太说:“是啊是啊。”

  建山的妈妈说:“你没听见吗?刚才云刚师傅说了,早上没有别人来过,只有彩芹娘来过,从前门进来,往后门出去。”

  我偷偷看了看云刚师傅,他低着头没有说话,几根篾片在他的手里乱哗啦哗啦地跳舞。他发觉我在偷看他,就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叫我逃走。我点点头,偷偷溜进灶间。我想,云刚师傅午饭没有肉吃了,我也没有肉吃了。

  镬盖已经掀开了,半镬汤水还在冒着泡。我拿起镬铲,舀了点汤送到嘴边,呼呼吹几下,小心地喝了。我尝到了猪肉的鲜味,还有点猪油的香味。我的嘴唇上沾了点油,就伸出舌头舔着。我尝到肉味,两眼都放光了。

  

  4

  午饭除了青菜、炒鸡蛋、笋干汤,还有炒螺蛳。没有肉招待云刚师傅,妈妈很丢脸,爸爸的脸色也不好看。不过他们都没有再骂我。

  吃过中饭,我正在堂前间玩云刚师傅锯下来的竹筒,老彩芹拎着泔水桶经过我家道地去喂猪。我白了她两眼,心想,要不是她偷走了我家的肉,我也许已经吃过肉了。

  忽然听到老彩芹大惊小怪地嚷了起来,连连叫着我妈妈的名字,把我吓了一跳。

  妈妈走到门口,问她什么事。

  老彩芹很兴奋地说:“你快来看快来看,这里有一块油渍,这里有一块油渍疙瘩。”

  妈妈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是吗?”

  我本来想跑过去看的,可是见妈妈站在门口不动,也就没有跑过去,觉得老彩芹这个人,枪花特别大。

  老彩芹高兴地说:“是真的,不讲造话的,你来看你来看,真的有一块油渍!是不是猫偷了肉从这里逃走了?”

  在我家的房子和老彩芹家的猪圈屋之间,有一道狭小的缝隙,就连我这样的孩子也钻不进去,不过猫是可以钻进去的。老彩芹说得那么热闹,使我产生希望:也许我们可以找回那块肉?我心里催着妈妈去看一下,又不敢说出来。我回头看看云刚师傅,他又在眯眯笑着摇头,不知道他是摇老彩芹的头,还是摇妈妈的头。

  老彩芹一边打着手势,大声说:“真的,我不讲造话的,你来看看,就在墙壁上。”

  妈妈冷静地说:“要说是猫,那就太奇怪了。一只猫有多大力气啊,能拖着两斤重的肉跳出来吗?”

  老彩芹说:“是啊,真是奇怪,不过这里真的有一块油渍,你来看看嘛。”老彩芹又说了很多话,连连鼓动妈妈去看。

  妈妈明确拒绝说:“不用来看的,就算有个油渍疙瘩,也没什么好看的。”

  老彩芹不说话了,拎着泔水桶走进了她家的猪圈。

  云刚师傅笑着说:“我猜那只猫不是从这里逃走的,是从后门逃走的。”妈妈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我没听懂,说:“我明明关上了后门,猫又不会开门。”妈妈骂道:“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

  老彩芹走后,妈妈还是去她家的猪圈那边看了看。我跟在后面看热闹,听见妈妈说:“油渍不会很快就干的,水渍很快就会干了。”

  墙壁上果然有一块油渍疙瘩,形状像抹布。在两道墙壁之间,用两尺来高的石头筑起一小截矮墙,油渍就在这截矮墙上方,相距大半尺光景。我想,猫咬着一块肉,肉一定是拖在地下的,因为猫不会用手举着肉逃跑。如果这只猫的力气特别大,比得上一条大狗,那它跳进这道墙缝,肉碰着墙壁留下一具油渍,也有可能。总而言之,这个案子,我可有点儿破不出来。

  妈妈看得比我还仔细,还用手比划了一下,然后命令我去找一根竹竿来。妈妈用竹竿挑墙缝里的东西,挑出一块破木板,又挑出一只竹做的粪桶把手,又挑出一只凳脚。这些东西都干干的,没有一点油渍,连水渍也没有。

  回到家里,云刚师傅笑嘻嘻地说:“调查过了?”妈妈说:“你也不用耻笑我,我只是不想冤枉她。”

  

  5

  一点不好玩了。我走到外面,大人小孩子见了我,都哈哈大笑着问我:“听说你家的肉被人偷了?”石窟堡五六十户人家,全都知道我家的肉被偷了。那些爱管闲事的人,都兴奋地猜测着谁是那个胆大妄的贼骨头,同时嘲笑我家遇到了这桩倒楣事。我觉得他们有些兴奋过度,我还跟兴奋过度的建山打了一架,都吃了一点亏。

  第二天石窟堡杀猪。那个时候,杀猪就像放电影,大概一个月才一次,算是一桩大事,远近村堡会有不少人来买肉,孩子们则从缚猪看到剖开猪肚子,运气好的抢到猪尿泡,可以当气球吹。

  妈妈背了一捆柴去换血——东白山一带的规矩,杀猪时烧水的柴谁家出,猪血就归谁。所以我端着一个用来接猪血的陶钵,跟在妈妈的身后,走到建山家门口的道地里。建山家在大路边,所以杀猪一般都在那里。

  接了猪血,妈妈将陶钵递给我,叫我拿回家去,她自己要留下来买肉。我在回家的路上想,云刚师傅不管到谁家,谁家就无论如何要弄点肉给他吃,这么好的福气不知几世修来的。我在上学去的路上还在想,老彩芹家今天不用买肉也有得肉吃。

  那天中午我没有吃到肉,晚饭也没有吃到肉。如果是过去,妈妈会给我和哥哥各挟一块肉吃,可是那天,妈妈只买了七两肉——是十六两秤的七两,不是十两秤的七两——这七两肉还要招待云刚师傅两天,得省着点儿。那两斤肉失踪,远远超出了妈妈的预计,买这七两肉的钱,还是向别人借的。

  晚饭后,爸爸和云刚师傅坐着喝茶聊天,桌上点着一盏美孚灯,妈妈在纳鞋底,哥哥在做作业,他是初中生了,晚上总有作业带回来。我发现不知谁家的狗进来了,在桌子底下吃肉骨头,就钻到桌子下面去驱赶。我想,要是我是狗就好了,也可以不顾脸面地啃肉骨头。忽然听见一阵热闹,我从桌子下钻出来,看见建山的妈妈来了。

  我吓了一跳,以为她是来告状的,因为昨天我刚跟她儿子打过一架。不过她好像没有留意到我,跟爸爸妈妈打过招呼后,神秘兮兮地说:“今天杀猪的时候,我特意留心过了,老彩芹倒是来过,但远远张望了一会儿,就回去了——也就是说,老彩芹根本没有买肉。”

  妈妈说:“她家本来就不大买肉吃。”

  老彩芹家的人穿的衣服都特别破,补丁打补丁的,还特别脏,胸前油腻光光的,结了好几年污垢似的。不过在那时,我没有想到老彩芹家在石窟堡是算穷的,所以听了妈妈的话,心里想,我们家也不大买肉吃的。

  建山的妈妈用惊喜的口吻说:“是啊是啊,所以吃中饭时,我故意上她家串门,他们桌子上,果然摆着一碗肉!”

  我有些奇怪,不买肉哪来的肉吃呢?就问:“为什么?”

  建山的妈妈不理我,继续说:“我当时故意说,哟,下饭挺好啊,还有肉吃。老彩芹说,是啊,今天杀猪嘛。”

  云刚师傅呵呵大笑着说:“今天果然杀猪了。”

  妈妈说:“谁说不是呢。”

  爸爸说:“好了好了,你又没有抓住人家。捉贼要捉赃的。”

  妈妈说:“这样不要好的人家,连说说他们也不行吗?”

  我想,我到学堂里时,人人都奸笑着追着我问,你家里的肉被人偷了吗?你家里的肉被人偷了吗?那个偷肉的人却躲在家里吃肉。如果我能当场抓住这个偷肉贼,一定将她揪上台去挂上牌子狠狠批斗。

  

  6

  星期二中午我也没有吃到肉,但哥哥吃到了。哥哥中午是不回家的,因为中学在另一个村堡,他带午饭去在中学食堂里蒸了吃。我知道哥哥的午饭除了干菜,还带了两块肉。

  吃中饭时,妈妈一直没有挟肉给我吃。吃到后来,我的筷子几乎不动了,眼睛紧紧盯着肉碗。我相信妈妈忘了我没有吃过肉,我想这样提醒她。妈妈终于发现了我的丑态,觉得在云刚师傅面前丢了脸,给我一个重重的栗凿,厉声说:“快吃饭!”

  傍晚放学回家,我看到云刚师傅在修一把小椅子。这把椅子的靠背破了,他将一根酒盅粗的竹条两头削尖,中间削掉几个角,用火烤得弯成一个倒U形,中间凿三个小洞,将三根篾片插进去。我看见他的下嘴唇深深瘪进去,两手用力,掰弯竹条后,再安装在椅子上。他没功夫理睬我。

  我跪坐在地上看。他终于弯好竹条,插在椅子上,直起身子,长长吁了一口气,又吹了一声口哨。

  我连忙进屋提了热水瓶,给他的杯子倒满了茶,说:“云刚师傅,我给你当徒弟好不好?”

  云刚师傅笑嘻嘻地接过茶杯,说:“好啊。”

  我说:“那我明天不去读书了,就跟你做簟匠了。”

  云刚师傅吃了一惊,说:“你说真的?”

  我说:“我是真的啊,我早就想跟你说了。”

  云刚师傅说:“你为什么要跟我做簟匠?”

  我说:“做簟匠天天有肉吃。”

  云刚师傅哈哈大笑,拍拍我的肩膀,说:“小子哎,做簟匠不光吃肉啊,还要吃苦啊,你是只看见和尚吃粥,没看见和尚受戒。”

  我说:“我知道我知道,吃苦当然要吃了。”我知道学手艺不但要吃苦,而且要时时刻刻小心。我知道云刚师傅当学徒时的一件事——手艺师傅照例有点心吃,有一次主人家烧的点心是汤圆,汤圆太烫了,云刚师傅的师父已经吃完了,云刚师傅还没有吃完,他师父就夺过他的碗,一股脑儿倒在云刚师傅的净身布襕里。

  我接着说:“我想跟你学簟匠,是因为我有我的难处。”

  云刚师傅笑得直不起腰来,笑了好一会儿才说:“难处?你知道什么叫难处?小小年纪,不愁吃不愁穿的,还满嘴难处难处,真有你的。”

  “师父,你不知道,我读书读不好,个子又小,书这样读下去,只会越读越没有气力,以后当兵也没人要,务农又务不好,”我从没在大人面前说过这样有条理的话,一边说,一边偷偷看了看云刚师傅,见他笑嘻嘻的听得挺有兴趣,就说得流畅起来,“我们家又没有靠山,也没有人提拔我当会计、民办教师,我怕以后我饭也吃不上,老婆也讨不进,一世吃苦头。如果现在学了手艺,就不用怕了。”

  云刚师傅不笑了,前前后后看了我一会儿,说:“这样吧,你要是有吃苦的心呢,你就先跟你爸爸妈妈说说看,他们如果同意了,那你就跟我去做簟匠。”

  我没想到他真的答应了,连忙问:“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你真的肯收我做徒弟?”

  云刚师傅说:“做徒弟是要挨打的,要早早起床,不能有半点偷懒,你要想想好。”

  我说:“我想好了我想好了。我如果吃点心吃慢了,你就倒在我的净身布襕里。”

  话音未落,我头上剧痛,已被云刚师傅狠狠打了一个栗凿,接着嘴上也挨了一下。云刚师傅骂道:“你还有没有规矩?还没拜师父,就出师傅的洋相。”

  挨了这两下,我有些发懵,揉着头皮,嘴里咝咝地吸气。云刚师傅好像在偷偷发笑。我心想,云刚师傅以后还会经常打我,可有得受了。我不知道爸爸妈妈会不会答应我去做簟匠,这么大的事情,我心里有些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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