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石窟堡 -- 商略

共:💬45 🌺72 新:
全看树展主题 · 分页首页 上页
/ 3
下页 末页
家园 石窟堡

土里土气地,土到底。

关键词(Tags): #石窟堡
家园 【原创】1.小蝴蝶维立

小蝴蝶维立

石窟堡北边有一条溪,不深,大多数地方可以涉水过去,水还淹不过膝盖。过了溪,就是东白山,山下是一条东西向的道路。

中午,一个穿中山装的外路人从路上走过,忽然感到尿急,就向山里走了几步,在一丛柴后面撒尿。他正在解裤子纽扣时,看见左边不远处有一条人腿。他吃了一惊,走过去,看见了整个人,是一个孩子,躺在毛竹荫下的草地上。

外路人觉得奇怪,这个人怎么会睡在这里呢?蹲下身子叫了几声,那孩子却一动不动。外路人吃慌了,顾不得撒尿,两脚两脚跳到路上,冲着溪对岸的村堡喊:“喂喂!这里有一个孩子死了,这里有一个孩子死了!”

他叫了十来声,那个村堡里竟然没有人答应。他有些害怕,左张张右望望,慌慌张张地又上路了,连尿也忘了撒。

其实外路人的喊声早就传遍了整个村堡,许多人在打听,那个外路人是不是开玩笑,玉珠婶婶直接冲到老彩芹家里去报信了,她刚才见过那个孩子独自在山下玩。

外路人走了三四十米路,又停了下来,冲着村堡大骂:“人死了都没有人管,哪有这种断种村堡的?你们活该个个打光棍,没子没孙!”

刚骂了几句,忽然一声嚎叫,一个女人从村堡里冲了出来,她穿着一条花短裤,一边哭一边蹭蹭地跑,两条大腿白晃晃的。

她就是老彩芹,不用说,那个孩子就是老彩芹的儿子“小蝴蝶”维立。

外路人似乎不相信真的有人会被他骂出来,站在路上看着老彩芹,老彩芹身后,忽啦啦又涌出好多人,有几个小后生脚步快,不一会儿就超过了老彩芹。

外路人有些着忙,以为他骂了人,这帮人要来打他。可是想想也没有这个道理,看看山色,也不像要打他的样子,就回过身,小跑着迎上来。“在这里,在这里。”外路人说,用手给他们指着方向。

小后生跑到维立身边站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人工呼吸还是掐人中?老彩芹却不管这么多,一把抱住维立的脑袋,嚎啕大哭。大家大眼瞪小眼的,发出阵阵惊叹声,只有外路人显得特别兴奋,向大家讲述他如何去撒尿,如何看见一条大腿,讲了一会儿,忽然一个转身,钻进了一丛柴里边去撒尿了。

等他撒完尿出来,发现那个小孩已经站起来了,正睁大红红的眼睛,傻傻地看着人群,一个一个看过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原来老彩芹抱着他又哭又摇,把他从睡梦中摇醒了。维立吓了一跳,赶紧擦掉嘴角的口涎,一骨碌爬了起来。

老彩芹说:“你睡在这里做什么?”

维立说:“我瞌睡了,就躺了一会儿。”

老彩芹气得脸通红,一巴掌打过去。维立是被打惯了的,所以躲得特别快,脑袋一低,没有打着。旁边的人劝住老彩芹,说人没事应该高兴才对。老彩芹瞪着维立看了一会儿,忽又哭出了声音。

维立家里有五口人,他爸爸叫李长生,是贫管组组长,贫管组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小组的简称,李长生是雇农,成份比贫下中农还好,所以当上了组长。维立的妈妈是老彩芹,终日笑嘻嘻的,对小孩也笑嘻嘻,说的话又让人听不懂,所以我们说她“笑嘻嘻,不是好东西。”

老六是维立的哥哥,成日琢磨着怎么欺侮我们。他十三岁时,就想在比他小的孩子中称王称霸,不过他从欺侮维立开始,维立不服气,就叫着自己爹娘的名字骂他:“长生的儿子,彩芹的儿子!”那时候,叫爹娘的名字是很严重的骂人,叫做“谴名字”。老六不能叫自己爹娘的名字还击,拿他没有办法。

维立的姐姐叫维娟,十八岁了,长得胖胖的,胸脯高高的。听说她对做篾匠的云刚师傅有意思,我们看见她就拍着手唱:“维娟眼睛小又小,两角辫子翘个翘,一对奶奶插蜡烛,看见云刚眯眯笑。”

维立身上有股烂鸭毛的气味,老六和维娟却没有。我常常想,为什么不是老六做我的同学,而是维立?

最看不上维立的是老六。老六是个勤快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常常割草砍柴,他一个人下畈上山有些害怕,总是想叫上维立,维立却死活不肯去,觉得自己年纪还小,还不用管家里的事。于是,我们经常看到老六在路上追维立,老立大声咒骂着,维立或者嚎哭着,或者笑嘻嘻地嘲笑老六,谴自己爹娘的名字。

不过维立倒愿意跟维娟上山,因为维娟只是要他作伴,不要他做事情。

这两天,维立发现自己变掉了,要不就是别人变掉了,空气跟以前不一样。很多人都会笑嘻嘻地看着他,什么话都不说。在学堂里,大家本来就不大爱跟他玩,现在他更加孤立了。本来几个人聚在一起,看见他过来,就一哄而散,还远远地向他喊叫:“嗬——嗬——他来了,嗬——”他有些闷闷不乐,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维立身上有一股难闻的味道;维立还有一个习惯,老是用右手的食指擦鼻涕,结果鼻涕集中到了鼻子两边,脏兮兮地留下两块斑痕,所以我们都叫他“小蝴蝶”。这些事谁都知道,所以别人笑他,一定另有原因。

是老六让维立弄明白了原因。老六在街上拦住他,说:“你装死的本事很好,可是你为什么装死呢?”

维立说:“我没有装死。”

老六说:“没有装死?那个外路人大喊大叫,你会听不见?难道你死过一次了,什么都忘了?”

我们读小学那会儿,上课时老师进课堂,班长就喊:“全体起立!”我们都站起来,然后班长念一句毛主席语录,或者别的口号,一般都念“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有时也会念“一切行动听指挥”,我们就跟着喊一遍。如果班长没来上学,那就由别的人领着喊口令,谁都可以喊,而且总会有人抢着领喊。

那天正好班长没来上学,维立抢先领喊,我们有点不大情愿,跟喊时就有点稀稀拉拉无精打采。刘老师很不高兴,说:“重喊!”维立又喊了一声“全体起立”,没想到刘老师也不跟维立玩,说:“喊什么喊?谁要你喊了?别人不会喊?”

刘老师这么一说,我们都赶紧坐下,一声都不敢响。维立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站在那里,喊又不是,坐又不是。刘老师盯着他,看了半天,说:“你现在出名了你知道不知道?你以后不会打光棍,因为你已经出名了。”

我不明白刘老师说这些话的意思。我们都知道,刘老师已经三十岁了,还没有娶老婆,但这跟维立喊“全体起立”有什么关系呢?

后来我们猜测过刘老师朝维立发火的原因,我觉得维立虽然出名了,但老师也没有必要朝他发火。但洪海说,也许维立在别的地方得罪了老师,也许维立破坏了公家财产,否则刘老师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火的。

维立的样子也让我们摸不透。他虽然在课堂上丢尽了脸,但很快就笑嘻嘻的,混进来要跟我们玩跳房子。我们因为他受了这样的委屈,不好意思不理他,就让他一起玩了。我曾经问过他,老师为什么对他发火,他没有回答,只是老三老四地说:“反正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后来维立经常对我们说这句话,就算是他妈妈老彩芹打骂他,他也犟头倔脑地用这句话回应。

那时我们并不知道出名的确切意思是什么。老师说维立出名了,于是我们知道,维立出名了。维立是我们中惟一享受到出名的快乐的人。有时他会去招惹那些来供销社买东西的外村堡的大人,大人惹急了,就骂他:“这是哪家的小鬼头!”他就装得很吃惊地说:“怎么,你连我也不知道吗?”

要是我,被一个外路人当作死人,出了那么大洋相,早就无地自容了,可是维立看上去很得意,他说“反正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这句话时,其实是想让人记起那个中午,记起他已经出名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个月,大家都识破了维立的心思,就连他家的邻居长脚阿光这样的老实人,也不再中他的诡计,这样反问他:“你什么时候死过一次了?我怎么不记得?”

有一天中午,刘老师说下午集中听广播。我们从学堂里排好队,带着凳子到大会堂去。村里的大人也都聚在那里,男人抽着烟聊天,女人在绱着鞋底聊天。我不喜欢集中听报告之类的事情,因为我和维立长得差不多高,总是排在一起,他身上那股难闻的气味老是冲进我的鼻子,熏得我只好别转脑袋。

后来阿民将茶杯放在桌子上,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他说,胡村的独眼彪在县城里当小偷,在电影院门口杀了一个人,根据上级通知,要大家听一听公判大会的录音。

庆云“哎呀”叫了一声,笑嘻嘻地说:“要是我的名字在县广播里播出来,这辈子就没有白活。”庆云的老婆白了他一眼,说:“李庆云,你别瞎说好不好!”庆云不理她,继续说:“石窟堡有谁上过县广播?一个都没有!”

维立听到庆云的话,忽然抓住了我的手。我感到他的手在打哆嗦,一个哆嗦接着一个哆嗦,就不耐烦地说:“你怕了吗?独眼彪又没有杀你。”

“我怎么会怕?我已经死过……”维立说了半句话就缩住了,“别吵了,听广播。”

广播的声音很杂乱,除了听得出有人在喊口号,别的一点儿也听不清楚,就连独眼彪的名字也没有听见。我百无聊赖,就偷偷地跟人打一下手、拍一下背地瞎闹。维立倒是听得很认真,两只眼睛定定地看着前面,还喘着粗气。后来我们就打手势,让大家都来看维立的表情,然后捂着嘴偷笑。

从大会堂里出来,维立告诉我说:“我也要出名,比独眼彪更出名——你不要告诉别人。”

我有些吃惊。那时候我听到过的出名,只与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第一件就是维立在山脚下睡觉,被过路人当作死人,维立因此出了名;第二件是独眼彪,杀了人出名了。所以维立说他要比独眼彪更出名,在我的想像中,他一定是要去杀好几个人。

我吓得压低声音问:“你打算杀几个人?”

维立说:“我还没想好。”

维立变得忧心忡忡,整天皱着眉头唉声叹气,就连王老头的鬼故事也不听了。王老头喜欢讲鬼故事,他讲的鬼故事都是真事,常常是发生在我们石窟堡的,也有的发生在邻村,但看见鬼的人都有名有姓。比如李家浩长着一对狗眼,能看见所有的鬼,所以他晚上不敢出门,因为在路上能遇到许多鬼,其中有些鬼他认识,是村堡里刚死不久的人。

这样好听的故事,维立也不听了,所以大家都觉得他是装出来的。建山说:“其实他比谁都想听,他只是装作不想听罢了。”

可是我觉得我知道维立的秘密,他在想着怎么出名,也就是说,他在想着杀几个人,或者杀哪几个人。在我眼里,他已经不是那个散发着烂鸭毛气味的那个维立了,他变得阴森森的。

我有些担心,万一我也是他要杀的人中的一个,那我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我跟洪海、建山、青头都是好朋友,也不愿他们成为维立要下手的目标。我没有人可以商量,因为维立叫我不要将这件事告诉别人,所以我只好自己去找维立。在找维立之前,我又担心他恰好在这个时候决定杀我,那我不是自己送上门去给他杀?

我还想,维立的那些话该不该相信?如果他只是吹吹牛,我却信以为真,那也太丢脸了。怕就怕他不是吹牛。

有一天放学回家,我恰好与维立走在一起,看他的脸色,似乎暂时还没有杀人的打算,就悄悄问他:“你想好杀哪几个人了吗?”

维立皱着眉头说:“这是个伤脑筋的事情。”

我说:“你一个也没想好吗?”

维立说:“这还不能告诉你。”

我说:“最好不要杀贫下中农,最好杀地主富农,如果凑不够人数,也可以杀中农。”

我和建山、洪海、青头的家庭成份都是贫农,维立家是雇农,所以我想唤起他的阶级觉悟,去杀地主的儿子阿丙和阿丙的哥哥姐姐,以免误杀了我们。

维立冷笑着说:“杀地主富农有什么稀奇?杀地主富农的人多了去了,不会出名的。”

我有些吃不准他的意思。我不敢相信一个雇农家的儿子,不杀地主富农,反而杀贫下中农。我说:“那你打算杀谁呢?”

维立说:“其实,不杀人也可以出名的。你说雷锋出不出名?全中国都知道他。”

我松了一口气,急忙说:“是啊是啊,不杀人也能出名,可以学雷锋出名,这我怎么没有想到?”

维立说:“那也不是,学雷锋要做很多好事,太累了。”

没想到他又说回来了,吓得我不敢再问他。他跟我说话的样子也很骄傲,眼睛看着很远的地方,连瞟也不瞟我一眼,好像不是在跟我说话似的。

眼看着快要放暑假了,维立还是没有再次出名,也没有动手杀人——村堡里一个人都没死——我越来越担心这件事,我想跟洪海说说,可是又怕他笑话我胆子小。他会说:“维立这家伙,只是嘴上说说,他哪有这个胆子?你看你吓成什么样子了?”

后来我终于想出一个办法,在跟洪海玩跳房子时,装作一点不担心的样子说:“维立怎么还不杀人?”

洪海果然就问我,维立为什么要杀人。我就将维立在听广播那天说的话告诉了洪海,还说他已经决定要杀几个人了,也许第一个杀谁,也已经想好了。洪海想了想,觉得这个事情应该告诉刘老师,让刘老师一批评,说不定维立就不敢杀人了。

我说:“不行的,维立叫我不要告诉别人。”

洪海说:“你已经告诉了我。”

他坚持要告诉刘老师,我只好威胁他,如果他告诉刘老师,我就再也不当朋友了。他这才屈服,说只是看在我的面上,他答应才保密。他轻蔑地说:“我什么都不怕,怎么会怕维立这种人?”

学期结束后要去领成绩报告单。那天维立做了一件坏事,他站在乒乓台上,当着女同学的面撒了一脬尿。刘老师当即赶了过来,拎着维立的耳朵到走廊上,狠狠地骂了一顿。维立站在那里翻白眼,还很嚣张地仰起头,用食指擦鼻涕给刘老师看。刘老师就一个耳光扇过去,将维立打得原地转了三个圈。

维立一边转圈一边大叫:“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我和洪海听他这么说,互相看了一眼,觉得维立是真的打算杀人。这时我害怕得不敢告诉老师,我想洪海也一样害怕。我们绷着脸回家,路上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维立死之前,和我们去桐树塘摸过塘螺。那天我们才知道,维立的胆子比芝麻还小。

我们石窟堡有很多水塘,是夏季天旱时,给地势比较高的水稻田灌溉用的。塘里有很多螺,个头比螺蛳大得多,跟田螺仿佛。塘里还有鱼、黄鳝、蚂蟥和水蛇。水蛇没有毒,听说被水蛇咬了的人是有福气的,我们对水蛇又怕又不怕——但我们确实一点也不喜欢它。

桐树塘在桐树山脚下,水面有两分田那么大。我们四个人都拿着木盆,维立家没有木盆,拿了个搪瓷脸盆。盆漂浮在水上,我们都脱得赤条条的,潜水下去摸塘螺。

很快地,五个人都浮出水面来,又惊又喜,塘底下触手全是塘螺,大大的,圆圆的,滑滑的,一只手攥不住三个。我们来不及细看,满心喜欢,却也来不及笑,扔进盆里,又潜水下去摸。

摸了半个小时,盆都装满了,就带着盆浮到岸边,看看收获,全傻掉了,接着爆发出一阵狂笑:没有一颗塘螺,全是桐树上掉下来的桐子。我们一颗颗挑出来扔回塘中,可就是没有挑到一颗塘螺。想像中吃塘螺的满嘴鲜味,也变成了塘水的泥腥味。

“算了算了,”洪海说,“回家吧。”

刚才将桐子当作田螺的兴奋一消失,我们就像鸬鹚似的,一排儿坐在塘沿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泄了气,连换一个塘去摸塘螺的想法也没有了。

“到这里来的,是谁说的?”建山问。

“维立说的,”我说,“他说从没看见有人来这里,这里肯定有很多塘螺。”

维立委屈地说:“我是听我们家老六说的。我是上了短命的老六的当!”

洪海气呼呼地说:“我们可是上了你的当。”

维立忽然惨叫一声,在地上打起滚来,直滚到烂田里,滚了一身泥浆,一边喊着“救命”。我们都站起来看他,一个个脸色都变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他滚了一会儿,又坐起来,两手护着小腿,睁着眼睛尖叫,胸口高一下低一下,显然害怕至极。接着他号哭着两腿乱蹬,两手拍着泥地,屁股乱扭,好像恨不得将自己的身体揭掉一层皮。

建山问:“你究竟怎么了?”

维立叫道:“蚂蟥!蚂蟥!蚂蟥!”

我们都笑起来,开始寻找自己身上的蚂蟥,果然都找到了几条,用手抠下来。洪海说:“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没用的人,连蚂蟥也害怕。”

建山说:“女人也不怕蚂蟥。”

青头说:“有的小姑娘是怕的。”

维立见我们若无其事的样子,有些不好意思,也学着我们的样子抠蚂蟥,抠了老半天抠不下来,有些发急,一边乱抠着,一边又小声哭起来。

我拍了一条小树枝,戳进蚂蟥的吸盘,将蚂蟥像翻衣兜一样翻了过来,变成血肉模糊的一条。蚂蟥生命力特别强,但有三怕,一怕蚂蟥粉,那是一种农药;二怕盐,一沾上盐就缩起来死掉;三怕翻过来,不过再翻回去,它还是一动一动地活着。

我将翻过来的蚂蟥举到维立眼前,说:“蚂蟥也怕,你这个人只能当居民,不能当农民。”

维立看见血糊糊的蚂蟥,吓得连连后退,说:“拿开,拿开。”

在回家的路上,我们四个人,都把维立当成了怪物。

维立死前也算开过眼界了。他跟姐姐维娟去了一趟镇上,看见过汽车。回来后,他看上去很高兴,告诉我们说,那些汽车都有一个大箱子,箱子上都装着玻璃窗。玻璃窗我们都看见过,学堂里每个教室都有,一点也不稀奇。

他还说,在街上他还看到了布告,贴在墙壁上,打着一个大大的红勾。那布告就是宣判独眼彪死刑的。不过布告破破烂烂的,还弄得很脏。看布告的人,一个都没有。维立说:“他们对布告没有兴趣。我问过的,我说,这是什么?他们说,谁知道?”

“他们都看过了。”我安慰他说。

维立说:“不过我吃了馄饨。我姐姐带我去点心店,吃了一碗馄饨,很鲜的。”

“你有没有吃油条?”

“没有,他们油条是当早饭吃的。”他说。

他还去过理发店。他说:“镇上的人,就算小孩理发,也像大人一样,坐在椅子上。椅子很高级,可以转过来转过去。”

我想像不出椅子怎么能转来转去的,可是我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

“椅子前面还有一面大镜子,有窗子那么大。”

这明明是在骗人了。哪里会有这么大的镜子?可是我担心万一真的有,所以抓住他的另一个漏洞反问:“既然椅子是转过来转过去的,那么哪里是椅子的前面,哪里是椅子的后面?难道椅子转的时候,镜子也会转?你肯定是撒谎。”

维立冷笑一声:“你又没去过,说给你听你也不知道。”

我气不过,说:“你连蚂蟥也怕。”

维立说:“我怎么会怕?我只是骗骗你们玩的,只有你们这些笨蛋才会相信。”

这是我跟维立的最后一次对话。

维立吊死在大湾头的一棵板栗树上,是李家浩发现的,放下来时已没有气了。李家浩拚命喊拚命喊,大家才奔过去,看到维立的尸体。

老彩芹哭得路都不会走了,身子软得像一条蛇,站也站不住,靠李家浩和长脚阿光轮流背回来。维立是他爹爹李长生和他哥哥老六抬回来的。维娟哭着走在前面,走着走着落到了后面,又小跑着到前面。后来她说,她那时实在太害怕了。

没有人知道维立为什么会死,而且死得这么古怪。老年人说,大湾头那地方,本来阴气就重,恐怕是冤鬼上身了。

老六说,他这几天根本没有打骂过维立,也没有要维立跟他去割草,所以维立不是受了委屈想不开才去死的——老六哭着说:“维立去镇上,买了一个肉馒头来给我吃。他这么馋的人,一路上都没有吃掉肉馒头,我怎么还会打他?”

维立死的前一天下午,跟维娟去大湾头砍柴了。维娟说出来的事情,把石窟堡的人都吓了一跳。

她说,那天她在砍柴,维立坐在树枝杈上玩。她觉得阴气森森的,心里有点怕。后来听到维立坐着的那棵树,老是喀喀喀地响。起先她以为是维立坐的树枝太小,要断了,但看来看去,树枝很粗壮,就算再坐两个人也不会断。可是这棵树,老是喀喀喀地响。

那时维娟觉得再待下去一定会出事,所以她对维立说,我们回家吧。维立连问也没有问一声,就从树上溜下来,跟她回家了。维娟说:“维立肯定也很害怕,可是我们都不知道怕什么,我们都说不出来。我砍倒的那些柴,也没有挑回来,一大半连捆也没有捆好。”

维娟说:“维立当时坐着的,就是他吊死的那个树杈。”

关键词(Tags): #石窟堡#维立#小蝴蝶元宝推荐:履虎尾,
家园 看看山色

外路人有些着忙,以为他骂了人,这帮人要来打他。可是想想也没有这个道理,看看山色,也不像要打他的样子。

看看山色,是什么意思?

或者是看看神色?你不是用五笔么。

家园 看看山色

意思与察颜观色、看情势,是我们那儿的土话。。。

家园 【原创】2.老阿哥

老阿哥

  老阿哥年纪大了,一对细眼睛已看不清东西。有一天他走进水稻田出不来,一边摸索着东走西走,一边自言自语:“这里怎么会有刺蓬?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大一片刺蓬?”

  庆云看见他在稻田里瞎摸,就将他领了出来。庆云大声问他:“你每天路过这里,今天怎么乱走?”老阿哥说:“今天这里长出一片刺蓬,不知道怎么了。”

  庆云说:“哪里有刺蓬蓬啊?这是稻田,是阿林家的稻田。”

  老阿哥悲伤地说:“阿——唷,是稻田,阿——唷,是稻田。”

  村边一间孤零零的小屋,就是老阿哥的家。他不是石窟堡本地人,没儿没女,也没有讨过老婆。他有时会到二十里外的南堡去走亲戚,于是就有人传说:“老阿哥去走亲戚了,我看见他从桥上走的。”

  我这次回到石窟堡老家还不到一个小时,就听说了老阿哥误入水稻田的事,心想他也该老了,我小时候他就已经很老了。他似乎从来就这么老,所有人都叫他老阿哥,我的长辈,我的同辈,以及我的小辈,都叫他老阿哥。

  自从老阿哥把稻田当作刺蓬后,他的小屋就再也不关门了,白天不关,晚上也不关。李家浩笑嘻嘻地坐在竹园的矮墙上,对我说:“你还记得老阿哥吧?老阿哥门也不关了,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日子。”

  “为什么?”站在边上的一个小孩子好奇地问。

  “这有什么为什么的?他怕自己死掉了。”李家浩大声呵斥。

  那小孩子吓得脸一下子发红了,慢慢退开去,不敢再问。我知道他心里在气鼓鼓地想:简直是屁话,要是不关门就不会死,谁家还关门?

  “这孩子是谁家的?”我问李家浩。

  “他是青头的儿子。”

  原来青头的儿子也有这么大了,到了跟在老阿哥屁股后面听故事的年龄了。

  那时候,夏天夜里,我们常常在桥上乘凉。老阿哥背着一把小椅子,拿着一把麦编扇子,一步一拐的,早早的过来坐在桥边,看来来往往的人,看女人洗衣服洗菜。

  他的竹椅磨得很光滑,发着咖啡色的油光。椅背中间的那条竹片上,刻着两个字:中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想那也许是老阿哥的名字。我留意过,别人家只在碗上、笠帽上才有名字,椅子上一般歪歪斜斜地刻着“抓革命,促生产”,或者“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几个字。

  我们围着他,坐在斗大的鹅卵石上,要他讲故事。

  老阿哥说话慢吞吞的,口齿不清。他说,小孩子不可调皮,过去有几个孩子,看见村口有个老头子路过,就呀呀呀地朝他乱喊。老头子手一指,他们就在桥头定住了,一动都不能动。老头子走到半路上,遇到一个人,就递给他一条毛竹乌梢,叫他打那几个孩子,这样孩子们又能动了。谁知道那个人忘记了。

  我们就问:“那些孩子呢,后来怎么能动的?”

  他说:“到晚上被老虎吃掉了。”

  这个故事,是警告我们不要对老年人无礼。

  他还说,几十年前,他还很小,和村堡里的几个孩子一起,跟太婆到溪里玩水,那溪是很浅的,才过膝盖,可是太婆一眼没顾着,少了一个人——淹死了。

  我们不相信,说这么浅的水,怎么会淹死人?

  他说,河水鬼听说过没有?河水鬼就在水里伺候着你,一不小心,就被他讨了替了。庆云就遇到过河水鬼,这事情我跟你们说,你们不要传开去——庆云那天晚上去洗澡,刚下水,脖子就给河水鬼掐住了。幸亏旁边有个水鬼,掐住了河水鬼的脖子,大声叫:“小弟弟快逃!”庆云这才逃得性命。

  青头说:“水鬼是好鬼?”

  老阿哥说:“当然是好鬼。”

  我问:“那水鬼怎么办呢?”

  老阿哥说:“什么怎么办?”

  我说:“那水鬼……水鬼掐了河水鬼的脖子,放跑了庆云,那个河水鬼不是要找水鬼算账去了吗?那水鬼怎么办呢?”

  老阿哥脖子上绽出一根青筋,生气地说:“叫你们到溪滩去小心河水鬼,又不是叫你们小心水鬼!”

  原来他讲这个故事,是让我们去溪滩玩水要小心。

  他也不是总讲这些训诫故事,他最喜欢讲鬼故事,而且很多事发生在我们村堡的人身上。比如,李伯生长着一对狗眼,能看见路上来来往往的鬼;李法式经常遇到鬼打墙;老阿哥自己则遇到鬼剃头——说到这里,他会让我们摸摸他鬓边一块火柴盒大小的伤疤:光滑细腻,手感很好。

  虽然我们常常在夏天的桥头,或者冬天的山墙脚根,听老阿哥讲故事,但我们几乎不进他的小屋,即使进去了,也屏声静气的,不敢大声说话。

  老阿哥的小屋里黑黑的,柱子、屋檐全是黑色的,泥地也是黑的,连窗户都没有——窗户是有一个,可是窗外是一堵挺高的围墙,跟没有窗子差不多。屋里还堆叠着一人高的青砖,砖头上放着一个毛主席的石膏像,这是他家中惟一白色的东西。屋里的光线来源,一是大门,二是一个小小的天窗。

  我猜想,连老阿哥自己也不愿意在这个黑乎乎的屋里多呆,他总是背着一把竹椅走来走去,找地方坐下来。

  在我们眼里,老阿哥是个奇怪的人。最奇怪的有两件事,一是他从来不向别人家借米,也不借米给别人家;二是他不养一只鸡鸭,也不养猪狗。这在我们石窟堡没有第二个,就是讨债阿狗家里也养着一条狗。

  夏天的傍晚时分,老阿哥就坐在门口树阴下的小凳子上,面前放着那张小椅子。小凳子只有半尺来高,小椅子高一尺多,所以正好当作桌子。椅子上放着一小碗螺蛳、一个酒杯、一个锡壶,锡壶里装着半斤老酒。

  那正是农忙时节,人们一身汗一身泥的,从他小屋的门前经过,看见他吱啦、吱啦地嗦着螺蛳,很羡慕地说:“老阿哥,真是好福气啊。”

  老阿哥也不看他们,也不出声,喝一口酒,嗦几个螺蛳,拿着麦编扇子摇几下,很严肃的样子。

  我们常常听说谁家穷,谁家富,比如李长生家很穷,一头猪养到一百二十斤,还是不及格,因为太瘦了不能卖掉;地主婆苏红梅家也很穷,餐餐吃粥,到五黄六月,还要到处借米;建山家就算是富的,他爸爸是公社干部,老六说,建山家里有一百块钱。

  可是我们总是弄不明白,老阿哥应该算穷还是算富。说他富吧,他就住一间小屋,屋里也没有什么家具,还是挺穷的;说他穷吧,他不愁吃不愁穿的,平时还能喝两盅,这在石窟堡没有第二户人家做得到,所以他是最富了。

  建山曾经问过阿七奶奶。阿七奶奶说:“他是五保户,你不知道吗。”

  关于五保户,直到上了小学才知道。

  有时候,学校里会请贫雇农来忆苦思甜,平时请的总是贫管组组长李长生。忆过苦后,还会发给我们糠头麦果吃。糠头麦果是用糠做的团子,又粗又干,我们都咽不下去。刘老师说,旧社会贫下中农吃的就是这些。

  李长生忆苦思甜的时候总是说,旧社会,他才十多岁年纪,就要到丁宅去放牛——我们觉得这也不是很苦,因为我们不到十岁,就也要放牛放鹅割草抬肥料了,不过我们做的是自家的活,他是给地主家去放牛。我们觉得他苦的地方,是他接着要说的——我姐姐送我到村头,两个人“哦哦哦,哦哦哦”地哭。

  我喜欢听他说“哦哦哦,哦哦哦”地哭,一会儿觉得很伤心,一会儿觉得很有趣。我从来没有见过李长生的姐姐,心想,李长生这么老,脸上皱纹打皱纹,脑袋又长得像螳螂头,说起话来有气没力的,怎么也会有个姐姐呢。

  有一次,学堂里请老阿哥来给我们忆苦思甜。刘老师说:“老阿哥是五保户,这是新社会才有的,保吃保穿保住。在旧社会,老阿哥吃尽了地主的苦,他给地主放牛种田,吃不饱穿不暖,到头来家里什么都没有,到现在还是单身。”

  刘老师说着眼睛就红了,挥挥手让老阿哥上讲台去忆苦思甜。我们精神一振,知道又有故事听了。老阿哥一摇一摆地走上去,不好意思地向我们招招手,一双细眼好像抬不起来的样子,嘴巴一动一动的,半天没有说一句话,弄得我们都大笑起来。

  老阿哥看看刘老师,向他求助。刘老师两手向下压了压,我们慢慢安静下来。老阿哥“嗯嗯”了两声,鼓起勇气说:“我没有想到,在这个上面站着,开句口这么难。”

  我们又哈哈大笑。

  老阿哥像刘老师那样伸出两手,向下压了压,说:“忆苦思甜嘛,对,我们要忆苦思甜。”他又愣了半晌,说,“再苦再难,也没有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难。”

  这句话,将刘老师吓出一身冷汗。

  李家浩说:“他难道不知道,三年自然灾害是新社会的事情?”那几天,很多人都在讲老阿哥在公社化时候做的一件蠢事:

  公社化的时候,我们村堡也办了个大食堂,大家放开肚皮吃饭,可是他倒好,站在食堂门口骂娘,说坐吃山空立吃地陷,这么吃下去再不吃穷,就算老天没长眼,都是不要脸的败家子。越骂越生气,拖了一把铁锨来,将食堂的围墙铲倒了一大半。幸亏他雇农出身,否则就要吃生活了。

  李家浩说:“天下哪里再去找这样的呆子?他的胆子比天还大。只有刘老师这个呆头鹅会叫另一个呆头鹅去忆苦思甜。”

  五保户是那种不用做生活就有吃有喝的人。不过老阿哥也做生活,他在桐树山下有一块自留地,种一点点南瓜,一点点番薯,一点点青菜,甚至还种着一点点苋菜。他常常去那块地里削草、浇料。

  老阿哥用来浇料的不是肥勺,他没有肥勺,只有泼料竹管。

  在我们石窟堡,家家都有肥勺,除了老阿哥;但有泼料竹管的却只有几家,包括老阿哥,就连长脚阿光和明丘这样勤快的人,也没有做一个放在家里。

  肥勺的做法很复杂,要有高超的技艺,需要请箍桶师傅来做。但是肥勺用得频繁,每一种菜都要用肥勺浇料。有时跟大人到自留地去,大人挑着两只肥桶,我们背着肥勺。于是我们边走边唱:

  老师教我大大学,

  我给老师背肥勺。

  泼料竹管做法很简单,只要取一截大半尺长的毛竹,一端留着竹节,另一端削尖,左右各打一个洞,一高一低,用一根细溜溜的竹竿穿过。但泼料竹管不常用,只有时间不够,大片庄稼需要施肥或者浇水时,才用得着,但这样的情况,也许一年才会遇上一次。只有老阿哥,在该用肥勺的时候,他也用泼料竹管。

  泼料竹管这样派不上用场,因此也没有人给它好好取一个名字。但它毕竟还是用得着的,需要用时,人们就会想起老阿哥。

  长脚阿光就向老阿哥借过泼料竹管。老阿哥从小屋里找出泼料竹管,从头到尾给长脚阿光看过一遍,还指点了怎么凿洞,怎么用竹竿穿过去:“竹竿头上可以包一块布,水就不会漏出来了。”

  “好的好的。”长脚阿光心里正着急去做生活呢,点点头说。

  “知道怎么做了吗?”

  “知道了,知道了。”

  “是啊,很容易的。”老阿哥说着,拿着泼料竹管回进小屋,藏了起来。

  长脚阿光傻傻地等了一会儿,看到老阿哥又出来,关上门远远的去了,才明白过来,心里憋屈,却也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向老阿哥借泼料竹管,是我们石窟堡著名的典故。听老年人说,老阿哥当年来到石窟堡,也与泼料竹管有关。

  那还是在兵荒马乱的年代,老阿哥才二十多岁,还是一个小阿哥。有一天他在地里独自给萝卜浇料,走来拖着一堆行李的烂兵头,也不知是从哪支部队溜出来的。

  烂头兵要拉老阿哥做他的夫子,替他背行李。

  老阿哥怎么肯去?那是什么时候啊,给当兵的拉夫子出去,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所以烂兵头出一块钱他不去,出两块钱他也不去。烂兵头气坏了,呼喝着用枪托砸他的肚子和腰,结果惹火了老阿哥。他拿起泼料竹管,朝烂兵头劈头打了下去。烂兵头“咕咚”一声跌倒在地。

  一看闯了这么大的祸,老阿哥家也不回,一路逃出去,翻过好几座山,跑到了石窟堡,躲到阿七奶奶家里。阿七奶奶介绍他到苏仲甫家放牛种田,他就这样在石窟堡住了下来。

  后来也没听说有什么人命官司,大概那个烂兵头被老阿哥打晕了,醒过来背着行李走了,没有再寻别人晦气。老阿哥老家那个村堡的人,只知道老阿哥忽然失踪,都不知道他打过烂兵头的事。

  老阿哥平时不声不响的,可有时候脾气很坏,有一年我回老家,不明不白地被他臭骂了一顿。

  那年初秋回家,遇到远房堂哥讨债阿狗,当时我骑着自行车匆匆而过,他只来得及说一声:“傍晚到我家来一趟,我有事情找你帮忙。”

  去讨债阿狗家要经过老阿哥门前的小道地。我看到一群小孩围着老阿哥说话。有一个小孩子说他的一个亲戚要去美国,老阿哥马上愤怒地打断他的话:“去美国?美国怎么去得?美国四周都用兵舰围着,铁桶一样,你怎么去?”

  那小孩子马上低下了头,觉得非常难为情,好像他在替亲戚撒谎吹牛。别的孩子也马上显出鄙夷的样子。

  在老阿哥身边听故事的,大概都是十来岁的孩子。我这么大的时候,也对老阿哥的话深信不疑。当时我们村堡的一堵墙上,写着“打倒苏修”四个字,他给我们解释说,苏修就是苏联,因为是绣出来的,表面上好看,实际上是假的社会主义,所以叫苏绣。“苏绣你们不知道吧苏绣?”他说,“苏绣就是苏州的刺绣,在过去是很有名的。”

  后来我读中学了,暑假的晚上再去听老阿哥的故事,我那时想听的故事其实与小时候不同了,是想搜集一些民间故事。可是长脚阿光批评我说:“这个老阿哥扯来绷去的,你不要听他瞎说。”从此我离开了老阿哥,没有再听过他讲的故事。

  听到老阿哥说美国四周都围着兵舰,我才明白长脚阿光为什么说他扯来绷去。不过我没有发表意见,只是跟老阿哥打了个招呼。老阿哥也随口招呼说:“你去哪里?”我说:“讨债阿狗叫我去一下。”

  讨债阿狗只有一个老母亲。他找我是因为他明天要出一趟远门,院子里那棵桃树上结了不少桃子,他来不及摘,又怕他妈妈舍不得桃子,这么大年纪上树去摘,跌下来不是玩的,叫我帮他摘一下。他说:“我本来想这两天摘的,可是临时有事情了。你帮我摘一下,挑两个软的给我妈妈就行了,多了她也吃不掉,烂掉了浪费,剩下的你帮我吃掉。”

  我知道他叫我帮忙,顺便送给我几个桃子吃吃,算是招待我,因为我多年没回来了,在石窟堡算是客人。我在他家里坐了一会儿,就回家来。

  路上又经过老阿哥的道地,看见他独自坐在黑暗中,扑嗒扑嗒地打扇子。我停下来跟他聊了几句,问他身体好不好什么的,他忽然明白过来,说:“刚才也是你吧,我都认不出来了。”

  第二天,我叫了姐姐一起去摘桃子。我爬上树数了一下,十五六个桃子,十来个是红的,四五个是青的。我们委决不下,青桃子暂时不摘呢,还是全摘下算了。

  老阿哥从弄堂里出来。他右手拿着麦编扇子遮阳,左手大幅度地前后摆动。走到院子外,他停了下来,眯着眼睛看我,一动不动地看了老半天。我在树上说:“老阿哥,吃个桃子吧。”

  没想到老阿哥突然响亮地“呸”了一声,跳着脚,拍着巴掌开始骂人:“我以为是谁呢,啊?讨债阿狗前脚出门,啊?你们后脚就来偷桃子。小孩子偷两个桃子倒也罢了,你们这么大的人,读书读到屁眼里去了,啊?”

  我说:“老阿哥,是我。”

  老阿哥说:“知道是你,我知道是你,你不是读书读出山了吗?啊?出山个屁,回家来偷人家桃子,呸!”

  我被他骂得脸上挂不住,说:“你这是什么话?”

  老阿哥说:“什么话?抢人家孤儿寡母的东西,什么话,啊?我就是看不过眼,我就是要骂,孤老头的东西也抢,什么世道,啊?”

  我姐姐被他骂哭了,叫我下来。讨债阿狗的妈妈从屋里出来,她耳朵聋,一个劲地问出了什么事。我们没心思理她,跟老阿哥也解释不清,只好灰溜溜地回家。老阿哥还不肯歇,在我们身后追着骂,弄得不少人来看热闹。

  这是我长大后遇到的最尴尬的事情。

  我恼羞成怒,又不好打他这么个老太公,坐在家里生闷气。我姐姐哭了一会儿,说:“别理他,这老小子越来越不成样子了,听说他的一件蓑衣刚刚被人拿走了,出气出到我们头上来了。”

  我想,老阿哥自己是孤老头,所以触景生情了。

  老阿哥与李法式吵过两次大架。第一次吵架时我还很小。那时老阿哥很喜欢李法式的两个孙子,常常带着他们去看李伯生钓鱼。李法式做梦梦见李伯生的钓钩扎瞎了他一个孙子的眼睛,第二天就找老阿哥吵了一架,不许老阿哥再接近他的孙子。

  第二次吵架是在十多年以后了,起因更小:老阿哥的椅子摆在桥头,自己去撒尿了。李法式正好逛到桥头,大概是走累了,在椅子上坐了一坐。老阿哥回来,一声不响,抓住椅子提了起来,李法式差点摔倒,于是两个白发老头又吵了起来。

  他们当然又提起了十多年前的那次吵架,都说对方没有道理。李法式说了一句很伤人的话:“你一个走来狗,死了也没有人送葬。”人们赶来劝住他们,都说他们越活越小了。阿七奶奶说:“就算是小孩子,也不会这样丢脸!”

  那以后,老阿哥常常背着一把锄头,到桐树山他的自留地边上去挖坑,今天挖一点,明天挖一点。坑挖在靠近一个石坎的地方,那里地又硬,石头又多,很不好挖。

  李家浩问他在干什么,他说:“就是掘块地种种南瓜什么的。”李家浩说:“你这么大年纪了,要吃南瓜到我家来拿好了,种什么种?”老阿哥嘿嘿笑了两声。李家浩说:“种南瓜用得着这么掘吗?你这哪里是种南瓜?倒像在掘坟塘。”

  老阿哥跳了起来,扔下锄头说:“眼睛瞎了啊你,你他妈的才要掘坟塘了!”

  他正要骂下去,李家浩已经讨饶了,一边说:“好了好了,你是给我掘坟塘,给我掘的给我掘的。”一边加快脚步逃走了。

  过了些日子,老阿哥开始将屋里的砖头挑到桐树山去。他不是大白天挑的,而是到晚上九点钟光景天全黑了,才打着手电筒,挑上四块砖头出门。他那双破布鞋,在窄窄的田塍路上扑落扑落地响。路上遇到人跟他打招呼,他也不出声。过去他夜里回家,要高声唱着绍剧壮胆,可是挑砖头回家,他也一声不响。

  他家里这么多砖头,每天挑四块,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挑完。有一天他摔倒在圳里,一瘸一拐地回家,连畚箕也丢在那里没带回来。从此他再没有挑砖头。别人得知后问起,他老脸发红,低着头说:“唉唷,老了老了,做不动了。”

  长脚阿光和庆云几个壮年,帮他将砖头都挑了过去,还请了泥水匠给他做好了寿坟。于是老阿哥又开始背着椅子四处转悠。

  有一天,阿七奶奶做了糯米汤圆,端了一碗给老阿哥送时,发现老阿哥躺在床上,已经死了。村里替他打了一口薄皮棺材,送他到桐树山下葬。

关键词(Tags): #石窟堡#老阿哥元宝推荐:履虎尾,
家园 【原创】3.知识青年

知识青年

  

  

  1

  那天下午我逃课,拿不定主意去哪里玩,正在村边的机耕路上遛跶,忽然听到弄堂里有个女人在大声嚎哭,有腔有调的,一听就知道是个老太婆。我紧着走了两步,还没到弄堂口,就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人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披着散发的,还一边哭喊着。原来是建山的奶奶,村堡里人都叫她阿七奶奶。

  阿七奶奶是石窟堡最烦的人,管建山管得像什么似的,一眼没看见人,就“建山哎——建山哎——”满地里喊着寻找,像招魂似的。她最怕建山去深潭游泳,还会做糯米饼给小孩子们吃,要大家答应别带建山去游泳,好像大家都是馋痨坯。孩子们当然不肯丢人,从来不肯吃她的糯米饼。

  这个时候,建山还在学堂上课,她跑出来喊什么?嘴里哇啦哇啦的,也没有喊建山。别是想跳水寻死吧?上次老彩芹被老公打了一顿,也是这样哭着喊着跑出去,跳进了半个人深的水里,弄湿了衣服。

  我觉得应该去告诉建山,就跑到学堂里去。我当然记得自己在逃课,可是我认为只要说了阿七奶奶去寻死了,老师也会跟着去看热闹,不会追究我。

  

  2

  我溜进学堂,正好是下课时间,就兴奋地跑进教室喊:“建山!建山!你奶奶去寻死了!”

  大家愣了一下,就“哗”一声涌出教室,一边说:“在哪里在哪里?”维立扯着我的衣服问:“建山的奶奶在哪里啊?”我得意洋洋地宣布:“在机耕路上。”这句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要是不告诉他们,而是我带着他们一路追过去,那多威风啊。维立这小子老是这样,该问的时候不问,不该问的时候瞎问。

  我本来想等建山的,可是他黑着脸不理我。我想,也许我大声嚷嚷让他很丢脸,也许他奶奶寻死让他丢脸。后来我想,可能我表现得太兴奋了,所以建山恨上了我。不过当时我根本没有多想,叫了两三声,见建山恶狠狠地白了我一眼,心里有些诧异:这个建山,怎么一点不着急呢。

  操场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好像星期日似的。只这么一会儿时间,所有人都知道了阿七奶奶寻死的事,三四十个人,包括两个老师,全都看热闹去了。

  

  3

  走出校门,我正好看见长脚阿光骑着自行车的背影。

  长脚阿光骑的是石窟堡惟一的自行车,已经很破旧。那是刘老师家的,听说是他向城里的亲戚买的,买来时就已经这么破旧了。刘老师的自行车从不出借,当然石窟堡也只有刘老师会骑车。后来长脚阿光到镇上去学会了自行车,回来就问刘老师借车,想出出风头,结果碰了一鼻子灰。

  今天刘老师为什么肯借自行车给他?我猜是阿七奶奶已经救上来了,可是还没有救活转来,赤脚医生吃不消了,所以要去医院请医生来。

  我向建山家跑去,跑了几步改变了主意,因为我想也许阿七奶奶还在溪边躺着,说不定还有人在给她做人工呼吸,就像贴在教室外面墙上那张画,虽然那张画上画的是触电,但救人的办法总是差不多的。

  跑到机耕路上,果然看见一群人热热闹闹地从畈里回来,走在前面的就是阿七奶奶。

  她已经救转过来了?

  

  4

  我避在路边,等他们走近。阿七奶奶一边走一边说:“菜橱里的五六个鸡蛋也没有了,放在被橱里的半斤红枣也没有了,还有半斤白糖。我回家的时候就奇怪,怎么大门豁拉头开着呢?我明明关了门才出去的。”

  我有些奇怪,她好像在说另一件事情。渐渐地我听明白了,原来不是阿七奶奶要自杀,而是建山家进了贼了,偷走了很多东西,鸡蛋,红枣,白糖,毛巾。我想,这个贼头有眼光,能看出哪家富,可以偷到红枣、白糖。

  听说胡村的阿三家也曾进过贼,贼偷了东西出门时,正碰上阿三的老婆。阿三老婆说:“你找谁?”贼骨头不响。阿三老婆回家一看,东西翻得乱七八糟,就追出来。远远看见贼骨头在前面走,几个村里的人迎面过来,阿三老婆就叫:“拦住他拦住他。”贼骨头说:“阿姐,你不要这么客气,我今天一定要回去的。”村里人以为他们是亲戚,笑着让贼骨头走了,等他们弄明白,贼骨头早就不见影踪了。

  玉珠婶婶和老彩芹劝说阿七奶奶不要着急,“说不定能追回来的,”她们说,“说不定他们已经追上了。”

  刘老师的老婆说:“嗯,长脚阿光骑自行车去了,一定能追上的。”

  我慢慢听明白了,有两路人马去追赶小偷,烂眼剑华和晓丰阿哥结伴向东,长脚阿光骑自行车向西。经过石窟堡的那条路,只有这两个出口。玉珠婶婶说:“要是到了南堡,那就糟了,那里岔路太多了,往哪儿追去?”

  

  5

  到了建山家,大家都站在院子里说话。阿七奶奶从屋里端出很多长凳、椅子、小凳,大人们让来让去的让了一会儿,有几个坐下了。我本来瞄准了小凳的,可是怕挨骂不敢去坐,被玉珠婶婶抢了个先。

  建山坐在门槛上,背靠着门框。我悄悄地走过去,想安慰他一下。可是建山一看见我,就翻翻白眼,走进房子里去了。我就在门槛上坐下。一会儿,维立也坐过来。维立身上有一股难闻的味道,好像鸭毛烂了似的。可是我这时感到有些孤独,就没有避开他。

  刘老师急急赶过来,叫孩子们回学堂去上课,孩子们不想去,都躲躲藏藏的,大人们也开始驱赶,孩子们只好躲到房屋背后去。刘老师没有办法,叫了几声,自己先回去了。几个女同学跟在他的身后,男同学一个都没跟去。

  

  6

  阿七奶奶还在大声说家里进贼的事情。她说的内容已经更加丰富了。

  她说:“五六个鸡蛋也没有了。今年我们家的母鸡,不大生蛋,给它们吃谷也没有用,给它们吃泥鳅、蚯蚓这些活食,也没有用。积下五六个蛋,已经很不容易了。”

  她说:“红枣还是过年时候留下的,因为建山总是尿床,我想用红枣炖猪尿泡给他吃,治好他的病,所以一直不舍得吃掉。没想到也给偷走了。”

  她就这样一一数过来数过去,一直说个没完。我们只记得她的红枣的用途,后来经常问建山:“你吃了红枣炖猪尿泡没有?”我们这样问,一是羡慕他有红枣吃,二是嘲笑他尿床。因为羡慕他,所以嘲笑得更加恶毒。

  建山本来已经走出来了,他可能是想看看我们是不是都去学堂了。可是听到奶奶这些话,又回进屋里去了。

  

  7

  大家忽然都向村口跑去。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跟在大伙儿后面总是对的。

  果然,有五六个人从桥上过来了,长脚阿光推着自行车,走在最前面。第二个是知识青年罗大勇,他是镇上人,在隔壁的胡村插队落户,听说他在绍剧团里演过猴子精,是孙悟空的部下。这时他低着脑袋,反剪着双手,用绳子缚上了。再后面是几个胡村人,我认识独眼陈和癞头阿三。

  他们过了桥,说贼骨头抓到了,就是这个罗大勇。于是上百人一起将罗大勇押往大会堂。

  我想,既然是贼骨头,就该吊起来打一顿,让他吃些苦头。我捡了一块断砖头,扔向罗大勇的背后。砖头恰好飞到罗大勇背在身后的手上,“蓬”的一声。我心里一惊,吓得耳朵嗡嗡响,脑袋都晕了。接着,我看见罗大勇手上流出了血。

  有几个大人拿眼睛狠狠地瞪了瞪我,但没有骂我。我避在后面,远远地跟着。

  

  8

  我溜进大会堂,在侧门旁边找到了罗大勇。他面对着墙壁,低着头,脑顶心都快碰着墙壁了。他的双手已经没有反绑了,垂在两腿边上,左手染了一大片血,地下也有小小的一摊血迹。

  建山拿着一条竹枝也进来了,他爬上水车的车盘,站好了,转身对着罗大勇,用竹梢头点了点罗大勇的头顶。我以为建山会一下子抽下去,在罗大勇脸上抽出几条青痕。可是建山只是用竹梢头点着,嘴里喃喃地像在念经。

  长脚阿光的老婆阿敏看见建山的样子,笑着对维立的姐姐维娟说:“你看建山那样子,你看。”维娟也笑了,对建山说:“建山,下不了手啊?还不如晓奇有血性呢,晓奇就扔了他一砖头。”

  建山高高举起毛竹乌梢,晃了两晃,说:“我当然要打他,不过我不打给你们看。”

  说完这句话,建山背着毛竹乌梢,大摇大摆地走出大门。我想,他家里遭了贼,他又尿床,可还这么横七横八的。

  

  9

  罗大勇一直低头对着墙壁。我靠在门边,贴着墙一点点挨近他,抬头看他的脸。我意外地看到他正在发笑,使劲咬着嘴唇。我想,他做小偷给抓了回来,又有什么好笑的呢?

  罗大勇发现了我,用一只眼睛向我眨了眨,好像跟我打暗号似的。我吃了一惊,连忙逃到门口,心怦怦乱跳。

  他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向我招了招,又从口袋里抓出什么东西,握在拳头里伸向我,示意我去接。我小心地伸出手,害怕他一巴掌打下来打痛了手。我们经常用这种方法骗人打手底心玩,所以怕他也这么来一下。他没有打下来,而是将东西轻轻放在我手中。

  那是一些滑滑的东西。我急忙缩手,摊开手心一看,黄黄的和无色的液体。

  “这是什么?”我问着,拚命甩手。

  他张开嘴大笑,但没有发出声音来,他笑得肩膀都抖起来了。

  我知道被罗大勇作弄了,闷闷地又看了一会儿,又甩了几下,忽然明白这是什么了,放低了声音问:“是鸡蛋?你放在口袋里的鸡蛋破了?”

  他笑着点点头。我闷闷不乐地走开,在大门上擦了擦手。

  

  10

  我听说过“抽油缕”的故事。那是在打仗的时候,有一个逃兵被抓住了,关在屋里,用绳子吊住他的两只拇指挂起来,逃兵痛得晕了过去。上课的时候,老师还讲过关水牢、上夹棍、坐老虎凳等等刑罚。我以为大人们会给罗大勇“抽油缕”、坐老虎凳,可是等了半天,还是没有动静,不知道他们在忙什么。

  我在人丛里钻来钻去,只看到一些人三三两两地站着聊天,后来终于钻对了地方:有二十来个人围成一团,在听长脚阿光说话。

  长脚阿光说:“我叫他站住,我只是要他回来证明一下,反正也只有两三里路。可是他不肯来。我那时还以为罗大勇知识青年,又是镇上人,不会偷我们的东西。可是他挑着的篮子上,明明写着小叔叔的名字,那不是他是谁啊?”

  

  11

  胡村的独眼陈忽然哈哈大笑,插话说:“他们两个在我们竹木厂门口打了起来,阿光也不叫我们一声——他叫上一声,我们当然会出来帮他——可是他闷声不响地与这个罗大勇别来别去的别跤。”

  长脚阿光嘿嘿笑了两声,说:“那时候哪有功夫叫人?这小子手指甲养得太长,在我手背上抓出好几道血痕,我怕他抓伤的我脸。”

  玉珠婶婶说:“是啊,他的脸抓破了,晚上阿敏就不让他上床了。”

  大家嘻嘻哈哈笑了一会儿。独眼陈等大家笑完,说:“那时癞头阿三还以为他们在闹着玩,在比赛摔跤呢,走到门口笑嘻嘻地直叫嚷:啊呀呀呀,啊呀呀呀,你们要把我们的厂房都拆倒了!哈哈哈。毕竟是阿光力气大,将罗大勇按在地下,这才说,他当小偷,偷了阿七奶奶家的东西。呸,这个不要好的东西!”

  我觉得他们的故事讲得一点也不好听。不过有一件事我很高兴,长脚阿光打败了罗大勇——听说这个贼骨头在绍剧团练过武的——替石窟堡长了脸,我也感到脸上有光。

  

  12

  吃晚饭的时候,爸爸妈妈在说那个贼骨头。

  爸爸说,这个罗大勇可不是个好坯子。听说他经常埋伏在去胡村的山路旁,有人单独经过那里,他就会从山上跳下来,背上插着四面小旗子,大叫一声:“我是胡村小分队的!”然后抢走包袱或者篮子。

  妈妈说:“他背上插小旗子,倒像过去演戏似的。”

  我忽然想起烂眼剑华和晓丰阿哥也去追贼了,就问妈妈:“那剑华叔和晓丰阿哥他们,有没有追上贼骨头?”

  爸爸说:“说话不动脑子!你说话动不动脑子的?”

  我想,我就是动了脑子,才想出这个问题的,怎么能说我不动脑子?可是我不敢再问。吃好饭,我得去大会堂看看,是不是只关了一个贼骨头。

  

  13

  大会堂里静悄悄的。我在村里走了一通,终于发现井头边的磨房外,聚了一些人,烂眼剑华和晓丰阿哥都在。我想贼骨头罗大勇肯定关在磨房里。

  我在井头边坐下,希望谁打开磨房的门,让我看看贼骨头现在怎么样了。

  这时,阿七奶奶端着一大碗饭过来了。饭上堆着一些菜,有青菜、油豆腐,好像还有两三条小鱼。建山高高兴兴地跟在阿七奶奶后面,手里还捏着那根毛竹乌梢。

  晓丰阿哥说:“罗大勇今天交运了,刚刚阿敏给他送过饭,阿七奶奶又送饭来了。”

  阿七奶奶说:“他吃过饭了啊?不知道他吃饱了没有。”

  “吃了你这一碗,他就吃得比我们村堡所有人都饱了。”晓丰阿哥笑着说,“到别的村堡偷东西,抓住了少不了吊打一顿,到我们村堡啊,还有人管饭吃。”

  阿七奶奶说:“贼骨头的肚子也要饿的嘛。”

  

  14

  建山看见我,就朝我走过来,叫了我一声:“晓奇。”

  他已经不生我的气了?我有些意外,又有些兴奋,站起来,局促地说:“你是不是来打贼骨头的?”

  他说:“不是的,奶奶说打人要上瘾的,最后会打出祸祟来。”

  我想,我好像有些打上瘾了,以后还是当心一些。我说:“刚才在大会堂,你也没有打他,所以你不会上瘾的。”

  他说:“你替我打了。我知道的,你是想替我出气。”

  这个我倒没想过,我当时只是觉得贼骨头应该挨打,别的没有多想。建山这样说,我又不能否认,只好说:“在大会堂,你一边用毛竹乌梢点着他的脑袋,一边说着话。我隔得有些远,没有听见你说的话。”

  建山说:“我跟他说,这么大一个人,还偷东西,真不要脸。”

  我说:“是啊是啊,这家伙真不要脸。”

  

  15

  “我们进去看看。”建山说。

  磨房里已经很黑了,电灯也没有亮。阿七奶奶站在中间,罗大勇坐在一块石头磉墩上,埋着头吃饭。我和建山缩在阿七奶奶身后,看着罗大勇。

  我从来没有这么近看过罗大勇,他的脸尖瘦尖瘦的,倒真的很像猢狲,难怪他能演孙悟空手下的猴子。他手上包着一块手绢,血迹已经擦干净了。

  阿七奶奶说:“你爸爸妈妈是干什么的?”

  罗大勇犹豫了一下,低声说:“我爸爸在机械厂上班,妈妈在棉纺厂上班。”

  阿七奶奶长长地“哦”了一声,说:“那是双职工啊,你怎么还要做这种事呢?”

  罗大勇不响。

  阿七奶奶说:“你好好一个后生,怎么要做这种事呢?”

  罗大勇低着头只顾吃饭。阿七奶奶看上去很不高兴,等罗大勇吃完了饭,就拿着碗一声不响地走了。

  

  16

  我和建山互相看了看,正准备走出去,罗大勇忽然朝我们使了个眼色,拿起一块瓦片在地上写字。

  建山抓住我的手,倏地后退一步。建山的嘴唇发紫,手也在发抖。我也害怕起来,跟着退了一步,提防着罗大勇过来打我。我想,要是他知道是我砸破了他的手,他一定会掐死我。

  罗大勇写了一会儿,招手叫我们过去看。我看了看建山,大着胆子向前挪了几步,建山跟着也挪上几步,他呼吸粗重,在我的肩头呼哧呼哧地响。

  我看见地上没有写字,画着一个人头。我歪过头看,也不是人头,是一个猴子头,画得挺像的。我不知道罗大勇画一个猴头做什么。他笑着指指自己的鼻子,又指指地上的画。

  “是你。”我说。

  建山看看我,看看地上的画,看看罗大勇,也说:“是你。”

  “是我,”罗大勇嗤嗤嗤地笑着说:“是我。”

  我哈哈大笑着冲出磨房,建山跟着逃出来,也哈哈大笑。我们在门外往里看,一边大声说:“你是个猴子,你是个贼猴子。”

  罗大勇手一扬,一粒石子飞出来落到了地上。我觉得不像石子,捡起来一看,是一枚红枣,就递给建山说:“是你们家的红枣,是你们家的红枣!他口袋里还有偷来的东西!”

  我说出了这么聪明的话,自己也有些惊奇。但建山没有搭理,也没有接过红枣,我回过头来,看见建山已经远远的跑开了。

关键词(Tags): #石窟堡#知识青年元宝推荐:履虎尾,
家园 写得真好!后面还有吗??
家园 还有

谢谢表扬:)

家园 【原创】4.簟匠

簟匠

  1

  1970年我吃过三次半猪肉。第一次是在正月里,好多天都有肉吃;第二次是在双夏,要割稻种田了,妈妈买了两斤肉,慰劳爸爸和哥哥,我也吃到几块;第三次是在秋末,家里来了客人,买了不到半斤猪肉,我得到一小块。那半次肉,是在春天吃的——我只是偷偷喝了点肉汤,因为那块肉还在锅里煮的时候,就被人偷走了。

  我妈妈去买肉,是因为那两天云刚师傅在我们家做簟匠。

  簟匠就是篾匠,簟是晒谷用的农具,有一丈多宽,两丈来长,傍晚收了稻谷,就将簟卷起来,靠在墙边。用簟的日子虽少,但它是收获时派大用场的,也许是这个原因,在东白山一带把篾匠叫做簟匠。

  那年我还在读小学二年级,成绩很差,期末考试总有一门功课不及格,连林彪的彪字,也会少写一撇,老师说我有点像反革命分子。我知道自己个子长得小,又读不好书,也没有靠山,肯定得不到提拔,当不成会计啊、赤脚医生啊、民办教师啊什么的,连当兵也当不成,所以我整天为自己担忧,怕长大了挑不动稻担,也挑不动柴担,会没有饭吃。

  星期天我也不出去玩,而是腻在云刚师傅身边混,看他编出大畚箕小畚箕,打出篮子、匾和筛子,又看他修理靠背坏了的大椅子小椅子,修理旧畚箕旧篮子,到天色黑下来,还要看他用短短一段竹管,做出一把筅帚。

  云刚师傅穿着蓝色的净身布襕,手指头上包着橡皮膏,一边锯竹劈篾,一边给我讲故事。他从来不骂我,就算我妨碍了他做事,也只是笑着叫我走开些。从来没有人这样和气地跟我说话。

  

  2

  听说石窟堡后天才会杀猪,所以那天的两斤肉,是妈妈托人从镇上买回来的,花了一块五角钱。妈妈洗净了肉,放在锅里煮,对我说:“老二,看着点灶下的火。”我说:“哦。”她又说:“添一把柴。”我说:“哦。”她又说:“当心火星溅到柴堆里。”

  她说着从后门出去。我觉得煮肉这么大的事情,有点承担不起,就追出去说:“妈,你去哪里?”她说:“多嘴多舌的,你还管起我来了你?我去地里割菜!”

  我清理了灶下的柴,看看火头还挺旺的,就关上后门,走到堂前间,在小椅子坐下,悄声说:“镬里有一块肉在煮,现在水已经快滚了。”

  云刚师傅笑着说:“中午你多吃一些。”

  我说:“我不能多吃的,肉是给你吃的,我吃点肉屁就够了。多吃了我妈妈就拿不出好菜来给你吃。”

  云刚师傅哈哈大笑,说:“你这么懂事了。”

  我说:“你每天在外面做簟匠,是不是每天有肉吃?”

  说这句话时,我的嘴巴已馋得满是口水,感到很难为情。偏偏维立的妈妈老彩芹正好从外面进来,也听去了我的话,嘲笑说:“手艺师傅当然常常有肉吃,所以不像你这么馋痨。”

  云刚师傅说:“是彩芹娘,坐、坐。”

  谁家里有簟匠啊、木匠啊在做活,总会有闲人来聊天,多数是老男人,端一杯茶,坐着半天不走,满脸得意地说些很有道理的话,我根本听不懂。他们一来,云刚师傅就要跟他们闲扯,就不能跟我说话,所以我很讨厌他们。

  这个老彩芹是个女人,也过来跟云刚师傅聊天,我心里就很不痛快。老彩芹家的猪圈就在我家隔壁,一天有好几次经过我家的道地,还经常在我家窗口偷听,不是个好东西。

  我白了老彩芹一眼,溜到门槛上坐着,算是将椅子让给了她。老彩芹假客气地说:“不坐不坐,我没空坐。”

  我听见她说不坐,顿时心花怒放,倏地从门槛上站起来,躬着身子溜回椅子上坐下,两脚荡来荡去的,用后跟踢着椅子的横档,帮啷帮啷地响。云刚师傅冲着我歪歪嘴眨眨眼睛,我捂着嘴忍了又忍,才没有笑出声来。

  可是老彩芹倚在门上咭咭咯咯说个没完。我听得不耐烦,站起来往门外走,经过老彩芹身边时,故意用手肘在她的肚子上撞了一下。她“哎唷”了一声,说:“囡啊,走路小心些。”老彩芹就是这样,老是叫别人囡啊囡啊的,故意装作很亲热。

  我见她没有识破我是故意打她的,心里发笑,一溜烟冲出弄堂,拐到村后的竹园里,从这棵竹抱到那棵竹,转几个圈子。我看见一只刚长好羽毛的黄嘴巴麻雀,在竹林里笨笨地学飞,就捡了几块小石头追打它。

  它倒越飞越高了,恰、恰、恰地乱叫。稍远些的地方,有几只老麻雀叽叽喳喳地骂我,好像我已经吃了它们的孩子似的。我仰着面与麻雀对骂了几句,想想它们听不懂他的话,我也听不懂它们的话,顿时觉得浑身没劲,就气哼哼地走出竹园。竹园南面是一条溪,溪里有蟹有鱼,不过现在天气还冷,我可不敢下溪去捉。

  溪那边是东白山。我呆呆地望了一会儿山头,远远看到学堂操场上有几个人影,就走过去。原来是青头、建山和维立,他们围在一起,准备玩跳房子的游戏,刚刚用“剪刀磨白刀”的办法决出顺序。

  维立看见我,就说:“要么我们重新剪刀磨白刀?”他的意思是让我也跟他们一起跳房子。我记得前天才跟他打过架,所以不想跟他玩,大声说:“我没空,我还有事情,不跟你们玩。”

  

  3

  我记得家里还在煮肉,妈妈叫他添柴。想到中午有肉吃,我高兴起来,就从村前的大路上绕回家去。可是我想,云刚师傅中午肯定有肉吃,我却不一定吃得到,因为云刚师傅还要在我们家做两天簟匠活,这些肉要一直在饭桌上。所以我很可能要两三天后才能吃到肉。

  快到家时,老六拦住了我的去路,恶狠狠地说:“站住!不许动!”老六读初一了,是十三四岁那拨孩子们的头脑,从来不跟我玩,平时连看也不会看我一眼,今天拦住我,肯定没有好事。我站是站住了,却在偷看可以从哪里逃走。

  老六倒是没有为难我,见我站住了,收起凶相,哈哈笑了几声,说:“你尸骨整整好,准备回家挨打吧。”我趁他大笑时冲了过去,往家里跑。老六在我身后大声说:“你家的肉给人偷走了。”

  我吓了一跳,停下脚步,回头看老六的脸色。老六又说:“看样子你还不知道,哈哈哈。”我想那一定是骂人的话,就大声回骂他:“你家的肉才被人给走了呢!你家的猪也给人偷走了,你家的鸡也给人偷走了,你爸爸妈妈都给人偷走了!”我一边骂一边拚命逃。老六倒没有追上来。

  我逃到他家的那条弄堂口,刚喘息了一下,就听见妈妈呱啦呱啦的声音,气急败坏地诉说着什么。一定出了大事情了。我浑身都兴奋起来,加快脚步走进弄堂。

  果然,我看见他家门前的道地上,站着好几个人,有烂头剑华、玉珠婶婶、建山的妈妈和晓丰阿哥,还有豆腐阿太眯着眼睛,嘴唇不停地动着,却没有说话。云刚师傅还在堂前间劈篾,有时冲外面笑着摇摇头。

  妈妈左手叉着腰,右手打着手势,正站在屋檐下大声说话。她说,她就不过是到大坟头割了一篮菜,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在镬里煮的肉,连影踪都不见了。豆腐阿太听一句,就惊叹一声,听一句,就惊叹一声。

  我贴着墙脚跟想溜进家里去,可是妈妈眼明手快,一伸手,我的耳朵就一阵剧痛。她扯着我的耳朵说:“你死到哪里去了你?你还有没有魂灵?叫你添把柴烧肉,肉呢?肉呢?肉到哪里去了?”

  妈妈见我说不出话,放开耳朵,打了我一个耳光,我“哇”地一声哭出来。

  建山的妈妈连忙拦住妈妈的手,说孩子也不想弄丢了肉,发生这种事也没有办法,要怪就怪偷肉的贼。妈妈犹豫了一下,不再理我。

  我因为留心听建山的妈妈说话,就不再大声嚎哭,只是低声哭泣,两手捏着衣角玩。我不知道妈妈对他的惩罚已经结束了没有,也不敢走开,悄悄向后退了两步,脚跟碰到了椅子,想坐下来,又不敢坐。

  妈妈说:“就是有这么稀奇的事。照理说,狗啊猫啊偷一块肉,那也不奇怪。可是我这块肉还在镬里煮,这么高的灶头,又火烫火烫的,狗啊猫啊怎么拖得出来?”

  玉珠婶婶说:“我们石窟堡,在地里挖个萝卜、番薯的,也说不定,要说进屋偷东西,那是少有的事。今天有没有人来过?”

  豆腐阿太说:“是啊是啊。”

  建山的妈妈说:“你没听见吗?刚才云刚师傅说了,早上没有别人来过,只有彩芹娘来过,从前门进来,往后门出去。”

  我偷偷看了看云刚师傅,他低着头没有说话,几根篾片在他的手里乱哗啦哗啦地跳舞。他发觉我在偷看他,就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叫我逃走。我点点头,偷偷溜进灶间。我想,云刚师傅午饭没有肉吃了,我也没有肉吃了。

  镬盖已经掀开了,半镬汤水还在冒着泡。我拿起镬铲,舀了点汤送到嘴边,呼呼吹几下,小心地喝了。我尝到了猪肉的鲜味,还有点猪油的香味。我的嘴唇上沾了点油,就伸出舌头舔着。我尝到肉味,两眼都放光了。

  

  4

  午饭除了青菜、炒鸡蛋、笋干汤,还有炒螺蛳。没有肉招待云刚师傅,妈妈很丢脸,爸爸的脸色也不好看。不过他们都没有再骂我。

  吃过中饭,我正在堂前间玩云刚师傅锯下来的竹筒,老彩芹拎着泔水桶经过我家道地去喂猪。我白了她两眼,心想,要不是她偷走了我家的肉,我也许已经吃过肉了。

  忽然听到老彩芹大惊小怪地嚷了起来,连连叫着我妈妈的名字,把我吓了一跳。

  妈妈走到门口,问她什么事。

  老彩芹很兴奋地说:“你快来看快来看,这里有一块油渍,这里有一块油渍疙瘩。”

  妈妈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是吗?”

  我本来想跑过去看的,可是见妈妈站在门口不动,也就没有跑过去,觉得老彩芹这个人,枪花特别大。

  老彩芹高兴地说:“是真的,不讲造话的,你来看你来看,真的有一块油渍!是不是猫偷了肉从这里逃走了?”

  在我家的房子和老彩芹家的猪圈屋之间,有一道狭小的缝隙,就连我这样的孩子也钻不进去,不过猫是可以钻进去的。老彩芹说得那么热闹,使我产生希望:也许我们可以找回那块肉?我心里催着妈妈去看一下,又不敢说出来。我回头看看云刚师傅,他又在眯眯笑着摇头,不知道他是摇老彩芹的头,还是摇妈妈的头。

  老彩芹一边打着手势,大声说:“真的,我不讲造话的,你来看看,就在墙壁上。”

  妈妈冷静地说:“要说是猫,那就太奇怪了。一只猫有多大力气啊,能拖着两斤重的肉跳出来吗?”

  老彩芹说:“是啊,真是奇怪,不过这里真的有一块油渍,你来看看嘛。”老彩芹又说了很多话,连连鼓动妈妈去看。

  妈妈明确拒绝说:“不用来看的,就算有个油渍疙瘩,也没什么好看的。”

  老彩芹不说话了,拎着泔水桶走进了她家的猪圈。

  云刚师傅笑着说:“我猜那只猫不是从这里逃走的,是从后门逃走的。”妈妈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我没听懂,说:“我明明关上了后门,猫又不会开门。”妈妈骂道:“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

  老彩芹走后,妈妈还是去她家的猪圈那边看了看。我跟在后面看热闹,听见妈妈说:“油渍不会很快就干的,水渍很快就会干了。”

  墙壁上果然有一块油渍疙瘩,形状像抹布。在两道墙壁之间,用两尺来高的石头筑起一小截矮墙,油渍就在这截矮墙上方,相距大半尺光景。我想,猫咬着一块肉,肉一定是拖在地下的,因为猫不会用手举着肉逃跑。如果这只猫的力气特别大,比得上一条大狗,那它跳进这道墙缝,肉碰着墙壁留下一具油渍,也有可能。总而言之,这个案子,我可有点儿破不出来。

  妈妈看得比我还仔细,还用手比划了一下,然后命令我去找一根竹竿来。妈妈用竹竿挑墙缝里的东西,挑出一块破木板,又挑出一只竹做的粪桶把手,又挑出一只凳脚。这些东西都干干的,没有一点油渍,连水渍也没有。

  回到家里,云刚师傅笑嘻嘻地说:“调查过了?”妈妈说:“你也不用耻笑我,我只是不想冤枉她。”

  

  5

  一点不好玩了。我走到外面,大人小孩子见了我,都哈哈大笑着问我:“听说你家的肉被人偷了?”石窟堡五六十户人家,全都知道我家的肉被偷了。那些爱管闲事的人,都兴奋地猜测着谁是那个胆大妄的贼骨头,同时嘲笑我家遇到了这桩倒楣事。我觉得他们有些兴奋过度,我还跟兴奋过度的建山打了一架,都吃了一点亏。

  第二天石窟堡杀猪。那个时候,杀猪就像放电影,大概一个月才一次,算是一桩大事,远近村堡会有不少人来买肉,孩子们则从缚猪看到剖开猪肚子,运气好的抢到猪尿泡,可以当气球吹。

  妈妈背了一捆柴去换血——东白山一带的规矩,杀猪时烧水的柴谁家出,猪血就归谁。所以我端着一个用来接猪血的陶钵,跟在妈妈的身后,走到建山家门口的道地里。建山家在大路边,所以杀猪一般都在那里。

  接了猪血,妈妈将陶钵递给我,叫我拿回家去,她自己要留下来买肉。我在回家的路上想,云刚师傅不管到谁家,谁家就无论如何要弄点肉给他吃,这么好的福气不知几世修来的。我在上学去的路上还在想,老彩芹家今天不用买肉也有得肉吃。

  那天中午我没有吃到肉,晚饭也没有吃到肉。如果是过去,妈妈会给我和哥哥各挟一块肉吃,可是那天,妈妈只买了七两肉——是十六两秤的七两,不是十两秤的七两——这七两肉还要招待云刚师傅两天,得省着点儿。那两斤肉失踪,远远超出了妈妈的预计,买这七两肉的钱,还是向别人借的。

  晚饭后,爸爸和云刚师傅坐着喝茶聊天,桌上点着一盏美孚灯,妈妈在纳鞋底,哥哥在做作业,他是初中生了,晚上总有作业带回来。我发现不知谁家的狗进来了,在桌子底下吃肉骨头,就钻到桌子下面去驱赶。我想,要是我是狗就好了,也可以不顾脸面地啃肉骨头。忽然听见一阵热闹,我从桌子下钻出来,看见建山的妈妈来了。

  我吓了一跳,以为她是来告状的,因为昨天我刚跟她儿子打过一架。不过她好像没有留意到我,跟爸爸妈妈打过招呼后,神秘兮兮地说:“今天杀猪的时候,我特意留心过了,老彩芹倒是来过,但远远张望了一会儿,就回去了——也就是说,老彩芹根本没有买肉。”

  妈妈说:“她家本来就不大买肉吃。”

  老彩芹家的人穿的衣服都特别破,补丁打补丁的,还特别脏,胸前油腻光光的,结了好几年污垢似的。不过在那时,我没有想到老彩芹家在石窟堡是算穷的,所以听了妈妈的话,心里想,我们家也不大买肉吃的。

  建山的妈妈用惊喜的口吻说:“是啊是啊,所以吃中饭时,我故意上她家串门,他们桌子上,果然摆着一碗肉!”

  我有些奇怪,不买肉哪来的肉吃呢?就问:“为什么?”

  建山的妈妈不理我,继续说:“我当时故意说,哟,下饭挺好啊,还有肉吃。老彩芹说,是啊,今天杀猪嘛。”

  云刚师傅呵呵大笑着说:“今天果然杀猪了。”

  妈妈说:“谁说不是呢。”

  爸爸说:“好了好了,你又没有抓住人家。捉贼要捉赃的。”

  妈妈说:“这样不要好的人家,连说说他们也不行吗?”

  我想,我到学堂里时,人人都奸笑着追着我问,你家里的肉被人偷了吗?你家里的肉被人偷了吗?那个偷肉的人却躲在家里吃肉。如果我能当场抓住这个偷肉贼,一定将她揪上台去挂上牌子狠狠批斗。

  

  6

  星期二中午我也没有吃到肉,但哥哥吃到了。哥哥中午是不回家的,因为中学在另一个村堡,他带午饭去在中学食堂里蒸了吃。我知道哥哥的午饭除了干菜,还带了两块肉。

  吃中饭时,妈妈一直没有挟肉给我吃。吃到后来,我的筷子几乎不动了,眼睛紧紧盯着肉碗。我相信妈妈忘了我没有吃过肉,我想这样提醒她。妈妈终于发现了我的丑态,觉得在云刚师傅面前丢了脸,给我一个重重的栗凿,厉声说:“快吃饭!”

  傍晚放学回家,我看到云刚师傅在修一把小椅子。这把椅子的靠背破了,他将一根酒盅粗的竹条两头削尖,中间削掉几个角,用火烤得弯成一个倒U形,中间凿三个小洞,将三根篾片插进去。我看见他的下嘴唇深深瘪进去,两手用力,掰弯竹条后,再安装在椅子上。他没功夫理睬我。

  我跪坐在地上看。他终于弯好竹条,插在椅子上,直起身子,长长吁了一口气,又吹了一声口哨。

  我连忙进屋提了热水瓶,给他的杯子倒满了茶,说:“云刚师傅,我给你当徒弟好不好?”

  云刚师傅笑嘻嘻地接过茶杯,说:“好啊。”

  我说:“那我明天不去读书了,就跟你做簟匠了。”

  云刚师傅吃了一惊,说:“你说真的?”

  我说:“我是真的啊,我早就想跟你说了。”

  云刚师傅说:“你为什么要跟我做簟匠?”

  我说:“做簟匠天天有肉吃。”

  云刚师傅哈哈大笑,拍拍我的肩膀,说:“小子哎,做簟匠不光吃肉啊,还要吃苦啊,你是只看见和尚吃粥,没看见和尚受戒。”

  我说:“我知道我知道,吃苦当然要吃了。”我知道学手艺不但要吃苦,而且要时时刻刻小心。我知道云刚师傅当学徒时的一件事——手艺师傅照例有点心吃,有一次主人家烧的点心是汤圆,汤圆太烫了,云刚师傅的师父已经吃完了,云刚师傅还没有吃完,他师父就夺过他的碗,一股脑儿倒在云刚师傅的净身布襕里。

  我接着说:“我想跟你学簟匠,是因为我有我的难处。”

  云刚师傅笑得直不起腰来,笑了好一会儿才说:“难处?你知道什么叫难处?小小年纪,不愁吃不愁穿的,还满嘴难处难处,真有你的。”

  “师父,你不知道,我读书读不好,个子又小,书这样读下去,只会越读越没有气力,以后当兵也没人要,务农又务不好,”我从没在大人面前说过这样有条理的话,一边说,一边偷偷看了看云刚师傅,见他笑嘻嘻的听得挺有兴趣,就说得流畅起来,“我们家又没有靠山,也没有人提拔我当会计、民办教师,我怕以后我饭也吃不上,老婆也讨不进,一世吃苦头。如果现在学了手艺,就不用怕了。”

  云刚师傅不笑了,前前后后看了我一会儿,说:“这样吧,你要是有吃苦的心呢,你就先跟你爸爸妈妈说说看,他们如果同意了,那你就跟我去做簟匠。”

  我没想到他真的答应了,连忙问:“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你真的肯收我做徒弟?”

  云刚师傅说:“做徒弟是要挨打的,要早早起床,不能有半点偷懒,你要想想好。”

  我说:“我想好了我想好了。我如果吃点心吃慢了,你就倒在我的净身布襕里。”

  话音未落,我头上剧痛,已被云刚师傅狠狠打了一个栗凿,接着嘴上也挨了一下。云刚师傅骂道:“你还有没有规矩?还没拜师父,就出师傅的洋相。”

  挨了这两下,我有些发懵,揉着头皮,嘴里咝咝地吸气。云刚师傅好像在偷偷发笑。我心想,云刚师傅以后还会经常打我,可有得受了。我不知道爸爸妈妈会不会答应我去做簟匠,这么大的事情,我心里有些害怕。

关键词(Tags): #石窟堡#簟匠元宝推荐:履虎尾,
家园 好看好看,快续啊,别挖坑啊:))
家园

那就先发一篇老的吧,新的还没写完.

家园 【原创】5.钓钩

钓钩

在荫溪江上钓鱼,跟别处不同。他们在腹部顶一个筛子,与身体垂直,用一条带子挂在脖子上,放开双手筛子也不会掉下去。

钓竿须得用油柴的烟熏得一截一截黑,弄得像反修棒似的。李伯生在熏钓竿时告诉我说,这样水里的鱼就不易察觉,会放心吞饵。

鱼饵用的是翻开鹅卵石捉来的水鳖虫,这种虫有两种,一种硬壳,一种软得禁不起轻轻一捏,孩子喜欢用硬壳虫,大人们喜欢用软的。

溪水有的地方缓得让人感觉不到在流动,有的地方却湍急,发出哗哗哗的声音,像李伯生这样的大人,一般喜欢在水急的地方钓鱼,听说这样子全凭手感,格外刺激。

鱼喜欢在湍急的地方“斗水”,我小时候以为鱼儿贪玩,后来才知道,它们是在找食。这说明鱼儿眼快嘴疾,可是也因此容易上当了。

李伯生站在水边,一挥竿,钓丝就飞出去,落入水中,仔细看,可以看见鱼饵被水冲激得乱跳,鱼一咬饵,李伯生就轻轻抬一下竿,扑嗒一声,一条拇指大的鱼正好落到筛子里面,乱跳一阵,就蹦不动了。李伯生看也不看,又挥竿出去,不动声色。

孩子们钓鱼可没有这么从容,往往选择水流缓慢的深潭,伏在东白山下的路上钓,也没什么收获,只能钓上几条,回家喂鸭子。看到鱼上钩,用力一挥,钓丝嗖一声飞起来,往往就缠住身后山上的柴,半天才能解下来。

钓上来的鱼特别鲜,因为它是活活跳死的。村里谁家来了客人,会去溪边找钓鱼的人买一碗,用油煎,可以吃好几餐。只有老阿哥,平时也买李伯生的鱼,他是个馋痨胚,口袋里有两个钱就烧得慌。

农闲了,李伯生就拿出他的钓竿和筛子。他喜欢在村西头坝下的那段急水里钓鱼,因为那里有一排大柳树可以遮挡阳光,孩子也不会常去吵。如果有孩子看他钓鱼,不用五分钟,他就慢腾腾地收起钓竿筛子,铁着脸看着你。他铁着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收钓竿筛子的样子,每个动作都故意放慢了,似乎要看好时机,准备袭击你。这时你还不离开,他就会发话:“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这样子我还怎么钓鱼?”所以到最后,你还是不得不离开,瘪索瘪索,很无趣。

小根的爸爸帮他修补了他的筛子,李伯生才破例允许小根去看了一次,但第二次就又不许看了。以后有两三个月,小根觉得有必要显示一下自己的地位时,就会说:“我在李伯生钓鱼时都能看!”直到老阿哥也看李伯生钓鱼了,小根才不再说这句话,没有人会跟老阿哥比。他是个孤老头。

那段日子,老阿哥经常背着一个孩子,手里还拉着一个孩子,到村西看他钓鱼。那两个孩子是李法式的孙子。老阿哥七十多岁了,没有孩子,也没有妻子,村里跟他近一些的亲戚,要数阿七奶奶家,可也是八杆子打不着,不知道从哪里排起。不知什么时候起,老阿哥跟李法式的两个孙子混上了,时常背一个拉一个,到处玩。本来我们跟老阿哥一起玩得挺好,因为他会讲故事,还会拿出几个很冷的糯米饼给我们吃。自从他跟那两个孩子玩上了以后,我们就不再找他了,跟小毛孩有什么玩头的?

李伯生不好赶老阿哥,因为都是大人,总得留点面子,何况老阿哥还常常买他的鱼。老阿哥也不多话,只是坐在一块石头上,离李伯生一丈光景,静静看着,两个孩子,一个在他怀里,一个用手拉着,偶尔跟他们说两句话。

阿七奶奶住在村西,她常常在坝下洗东西,看见了,就要数落老阿哥,说他不该带着别人的孩子到处走,尤其是不该带着他们看人家钓鱼,“万一钓钩飞到孩子眼睛里怎么办?你赔得起吗?”老阿哥就嘿嘿笑着,带孩子走开。阿七奶奶就追着他继续数落,一直要追过两条巷子,等她觉得满意了,才往回走。

有一天出了一个新闻,李伯生不知怎么的忘了把钓钩上的水鳖虫取下来,结果给一只母鸡吃下肚子去了。母鸡拖着钓竿乱飞,一直飞了好几间屋面,连肠子都拖出来了,鲜血淋淋的。胡伯母央人把母鸡抓住,取下钓钩,可是母鸡看样子已不行了,只好宰掉。我当时就在场,看见那只鸡样子很惨,“枸枸枸”地叫着。有人对胡伯母说:“这下好了,晚上有鸡肉吃了!”胡伯母笑着答应着,可是我看见,她在偷偷地擦眼泪。

李伯生被胡伯母骂了个狗血喷头,好几天没有去钓鱼。晚上在溪边乘凉,别人看见他都会问:“今天你钓鱼还是钓鸡?”他狼狈地笑笑,说:“你们就喜欢看我出洋相!”

我也很想这样问他一句,还是跟我差不多大的小根抢了先:“李伯生,今天你钓鱼还是钓鸡?”李伯生勃然大怒,脖子上绽出很多青筋,拿了一把锄头,一直追到小根家门口,将他痛骂一顿。我一边暗自庆幸这句话不是我问的,一边对妹妹说:“小孩子怎么能像大人那样随口乱问?小根真是糊涂。”

以后,大人们也不再这样问他了。

最喜欢乘凉的是老阿哥。傍晚太阳一下山,别人还没从田里回来,他就背一把椅子去溪边纳凉,一直到深夜,才唱着绍剧回家。他唱绍剧的声音很尖,很响,大人们听见了就微笑着骂他是胆小鬼。我想知道他胆子小到什么程度,就约了几个人,去一个弄堂口等他,想弄出一点鬼叫声吓吓他。可是等了很久,都被蚊子咬得受不了了,却还是没有等到他。

大家陆续散去,只剩下我和小根,也正商量着要回去,他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大叫着说:“小鬼头!深更半夜的干什么!”他的叫声从天而降似的,我和小根反而被吓得飞也似地逃走,远远听到他哈哈大笑,然后唱着绍剧,心满意足地回家。

小根很失望地对我说:“还说他胆小,看来比我们胆子大多了!”

我安慰他说:“我们怕的是大人,他却怕鬼。怕大人不难为情,怕鬼才丢脸。”

李伯生又去钓鱼了。这次,他不许老阿哥看了。我没有看到他赶老阿哥走的情景,那一定很好看的。我在路上遇到老阿哥时,听到他在一遍一遍对李法式的两个孙子说:“钓鱼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又不是没见过。这样的人,甭去理睬他!”

我估计他很受伤害,所以,第二天他甚至找阿七奶奶诉说了,结果反而被骂了一顿:“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吗,不要去看他钓鱼不要去看他钓鱼,这不是自找没趣吗?亏你还有这张老脸找我来诉苦!”

这样骂过以后,老阿哥似乎好受了些,离开阿七奶奶家时,脸上也有了点儿笑容,说:“我说吗,不用去理睬他的。”

后来,阿七奶奶说:“我跟他也算是远房的亲戚,是自家人,说他几句是应该的。他们怎么能这样作践人?真是越活越小了!”

阿七奶奶说的是李法式。

李法式也有七十多岁,看上去比老阿哥干净多了,可是身子好像很弱,有点驼背,走起路来却很怪,不是向前倾,而是后跟着地,像要往后仰倒。

那天下午,李法式急急匆匆地找到老阿哥家,看见老阿哥正在给他的两个孙子吃糯米饼,每人半块。他黑着脸走过去,拿过糯米饼,还给老阿哥,抱起一个,拉住另一个,退到门外,骂道:“你这个老贼,我们家的孩子,以后不许你碰一根毫毛!”

我们听到吵架,兴高采烈地赶到老阿哥家门口,看见李法式跺着脚大骂,说老阿哥一个孤老头,自己没有孩子,却眼红别人的孩子,老不要脸的。他跺脚的样子很可笑,好像每一次跺脚,都会仰天摔倒似的,不过始终没有摔倒。老阿哥坐在屋里的椅子上,低着头不说话,有时向外面张望一下,脸色黑沉沉的。

两个白头发的老头儿吵架,真是一件稀奇的事,我从来没有见过,所以围观的人也很多。有人开始低声批评老阿哥,既然喜欢孩子,就不该亏待了李法式的两个孙子。

老阿哥终于沉不住气,走到门口来问:“你这样挖心烂肺地骂我,总得有个道理吧!”

李法式说:“如果不是你带他们去看李伯生钓鱼,我们家小胖的眼睛,怎么会被李伯生的钓钩扎得血淋淋的?”

那两个孩子,一个搂着爷爷的脖子,一个搂着腿,正在哀哀地哭着。他们的眼睛却好好的,并没有受伤。老阿哥问:“什么时候扎到眼睛了?”

李法式脸色通红,气呼呼地说:“等扎上了就来不及了!我家跟你有什么仇,你盼着我们家孩子瞎掉?我家跟你有什么仇?”

这时旁边有人说:“没扎上眼睛就好了,以后小心些就是。”

老阿哥动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来。

李法式说:“总之以后不许你碰我们家孩子一根毫毛了,也省得我提心吊胆,再做这样的恶梦!”

阿七奶奶毕竟跟老阿哥有亲戚关系,护着老阿哥,而且见机也快,说:“咦!你这是怎么说的?你是做了一个梦是不是?你做梦梦见钓钩扎到孩子了,就上门来吵架?大家评评这个道理!他如果梦见谁杀了人,是不是就要抓谁去吃官司?”

李法式转过身来,冲着阿七奶奶大声说:“这孩子是谁家的?这孩子是谁家的?你倒是说说,这是他的孙子还是我的孙子!”

阿七奶奶嗤的一声,说:“我看你是吃醋了,还不嫌现眼啊?你不情愿让他带你的孙子,你吱一声,一大把年纪,这成什么样子?还不带着孩子回家去,永世不做恶梦!”

李法式知道跟女人吵架是吵不过的,果然带着孩子回家了。阿七奶奶又数落了老阿哥一顿。我们看着却觉得没意思,女人呱啦呱啦的,那是看得多了。

老阿哥呆呆地看着远处,整个人好像傻了似的,一声不响。眼睛里流出眼泪,渗入皱纹里,只闪了一闪,就看不见了。等我吃了晚饭出来,看见他还是站在门口,看着远处的什么地方,连姿势也没有变一下。他身旁只有一条黄狗躺在地下,懒懒地动几下尾巴。

本来我以为老阿哥不再跟李法式的孙子在一起,就又可以和我们玩了。可是人真的是会变的,他不但不肯再讲故事,而且不让我们去他家里。整天沉着脸,好像我们都欠着他几百两银子似的。晚上也不唱绍剧了,可能也不再去乘凉,因为我后来没看见他背着椅子去溪边。他去看李伯生钓鱼,也呆呆的,坐在六七丈以外,有人注意他,就装作是在看别的地方。

最奇怪的是,他的脖子从此歪向了左边,再也直不起来了。

关键词(Tags): #石窟堡#老阿哥元宝推荐:履虎尾,
家园 很喜欢看你的故事。

就像一幅黑白水墨画,清淡,悠远,透着淡淡的凄美。

家园 【原创】6.游丝

游丝

长脚阿光带着一张游丝,招呼了阿林、庆云、李家浩,一共六七个男人,到荫溪江的淘箩潭去。前些日子,一大群鲤鱼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直停留在淘箩潭。其实别的深潭里鲤鱼也不少,只是淘箩潭小,相对封闭,像一个淘米用的箩,水又浅,只有两人深,水底都是沙子,最适合游丝。

游丝不是蜘蛛丝,是一种银白色的鱼网,网眼比较大,能围住直径三四丈的范围,从容捉鱼。像汉头、撑鱼这样性子急的鱼,一窜,就扎在网上,进退不得。用游丝捉的鱼,至少有两只手指那么大,手掌大的鱼也不稀罕。

长脚阿光水性好,听说能在水中换气,方法是吞进一口水,再吐出来,如此反复,可是我试来试去也不成功。捉游丝鱼时,他一个猛子扎下去,半天才上来,两手各捏两条鱼,嘴里咬着一条鱼,浮到水边,他将手中的鱼扔上岸,伸手到水里,原来两只脚的脚趾间还各夹着一条鱼。

看上去长脚阿光是个老实头,终日是一副很害羞的样子。他比我还小着一辈,该叫我叔叔,不过照村里的习惯,他可以叫我名字,我可以叫他长脚哥或者阿光哥。他老婆阿敏总是照儿子的叫法,叫我阿公,那也是习俗。我听说有一次李家浩当面嘲笑长脚阿光怕老婆,他听了气愤愤,要向人证明一下自己,回家看到阿敏拎了一篮子菜出来,走过去就是一巴掌。阿敏被打得莫名其妙,哭着回了娘家。

这件事后来幸亏族长出面。族长晋福陪长脚阿光到阿敏的娘家,长脚阿光当着丈人丈母娘的面认了错,晋福公公说:“你也是太老实,要证明自己不怕老婆,也该说明了原委,叫来见证的人再打,哪能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的?”这个说法大家都接受了,阿敏就回来了。

阿敏会烧鱼,可是不轻易烧,就像长脚阿光,是捉游丝鱼的好手,可是宁可挑一担粪去菜地,也不肯轻易去捉。

石窟堡也只有长脚阿光有游丝,缠在一块木板上,网丝上游移着亮光。我和青头一直跟到淘箩潭,坐在岸上看。长脚阿光用木头打了个桩,庆云和阿林他们拉着游丝围住潭,慢慢收拢,将游丝上均匀分布的木桩都打好,另一头缠在第一个桩上。

这个过程用了不到半小时,岸边的石头上就已坐满了胡村的孩子,他们由独眼彪带领,笑嘻嘻地坐着看。独眼彪的爸爸叫独眼陈,父子俩长得差不多,都有一只特别小的左眼,在附近很出名。我当然也认识独眼彪,他十六七岁,特别淘气,常常到山上去偷梨头桃子什么的。

淘箩潭挨着胡村,在地域上自然是属于胡村的,所以胡村孩子来看,长脚阿光也不便反对。

庆云先脱得赤条条的,走进深潭,别人也跟了下去。

“咦!”长脚阿光发现事情有点异样,边脱衣服边说:“鱼呢?我昨天还看见的,有一大潮。”

独眼彪大笑着说:“哈哈哈,鱼呢?鱼呢?鱼昨天早就被我爹捉光了!哎哟,笑死我了,他们还在这里白费工夫。”

长脚阿光瞪了他一眼,不甘心地脱光衣服,也下水去,轻轻地潜入水里。

水很清,可以看到长脚阿光在水里转来转去,像一条大鱼。他的身子也跟别人一样,夏天被太阳晒脱过好几层皮,黑得冒油,只有屁股那一段穿短裤,晒不着太阳,就白得晃眼。这样,他的身子像被切成了三段似的。

我和青头对望一眼,觉得脸上无光,因为长脚阿光这次潜水下去,上来时说不定是双手空空的,一条鱼也没有。他抓不到鱼,我倒也不难过,难过的是让胡村那个家伙笑话。

庆云他们已潜了几次水,没有捉到鱼,都摇摇头,浮到水浅的地方站着。庆云说:“今天可倒楣了,什么都没有。”

阿林说:“我们性子也太急,还没看清楚,就拉上了游丝了。”

李家浩笑着说:“没想到没想到。”

长脚阿光终于浮出水面,用鼻子呼地吐了一口气。

我看见他嘴里咬着一条白亮亮的鱼,跳起来大叫:“鱼!有鱼!”

独眼彪嘲笑说:“啊呀,真有一条鱼呢,差不多有一万斤啦。”

长脚阿光取下鱼,扔到岸上,说:“真的没鱼,今天算是白来了。”

阿林说:“是啊,晚来一天。”

独眼彪说:“好看好看,肚子也笑痛了。石窟堡,石窟堡,一大群大人,抓一片鱼鳞!”说着往水里扔了一块石子,哈哈笑着掉头就走。那些孩子也学他的样子,嘻嘻哈哈扔了石子逃走,潭里便扑嗵扑嗵响了好一阵。

长脚阿光也没有心思骂人,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很不甘心地说:“我再去看看。”又潜水下去。

庆云走到李家浩身边,悄悄地说了几句。李家浩哈哈哈笑了起来。

庆云笑嘻嘻地看着李家浩,说:“怎么样?”

李家浩说:“你是来真的?”

庆云说:“是啊,怕什么,又不会掉一块肉!”

李家浩说:“你敢我也敢!”

阿林说:“什么事情?”

庆云又在阿林耳边嘀咕了几句。

阿林“啊”了一声,说:“这有点难为情!”

庆云说:“就知道你不敢!”

阿林指指水里的长脚阿光,说:“不是我不敢,那一个不肯去的。”

我看见他们神神秘秘的样子,知道有好玩的事情,对青头眨眨眼。青头点了点头。

长脚阿光上来了,这次他捉到两条鱼,不过都不是鲤鱼,一条是汉头,一条是鲫鱼,个头也小。他说:“算了算了,真的没鱼。”

庆云走过去,又附在他耳边嘀咕,然后说:“别人都说好了,不过是玩玩,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长脚阿光为难地说:“怎么能做这种事情?怎么能……”

李家浩笑着说:“是不是怕回去挨老婆骂?你不去我们去。”

长脚阿光生气地说:“什么啊,你上次害得我还不够啊!”

阿林说:“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我们去他们的大路上逛一圈,马上回来,叫他们抬不起头来,哈哈哈。”

长脚阿光说:“这样做,他们一定要气坏了。”

李家浩说:“你去不去?我们走吧。”他说着将衣服收起来,交给我,对我说:“你拿衣服藏在我家的那个稻草堆里。”

他没有拿长脚阿光的衣服,也没有理他,和庆云他们涉溪过去。长脚阿光看着他们到了溪对岸,拿起衣服跟上去,说:“你们也不等我一下。”

庆云回过头说:“拿着衣服算什么?放回去放回去。”

长脚阿光看了我一眼,将衣服扔给我,赶上他们。一群赤条条的男人排着队,大摇大摆地向胡村走去,看上去挺壮观。我明白了他们要干什么,赶快找个石缝将他们的衣服塞进去,自己也和青头一起脱光衣服塞在石缝里,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

他们刚走到胡村的村口,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我和青头笑得打跌,他们却没有乱,队排得很整齐,互相间也不说话,从村里的大路上手舞足蹈地走过去。只有长脚阿光走得别别扭扭,不时用两只手去遮丑。

路边有几个男人,看着这群疯子进来,尴尬地互相看看,可是也想不出办法,只好各自走散了。脚步声到处响,估计是一些女的,被吓得逃回家去。一些小孩子跟在后面看热闹,独眼彪也在,好像也傻眼了,他虽然比我要大得多,却也没有过来对付我,我甚至觉得他有点怕我,骨头顿时轻了许多。

青头笑嘻嘻地说:“我敢打赌,这条路上从来没有光身子的大男人走过。”

我说:“我也敢打赌,这条路上也从来没有光身子的大女人走过。”

我们加快脚步追上去,和走在最前面的庆云并排,得意地踏着正步,两只手大幅度摆动。他们踏步的方法却很古怪,膝盖往外分开,一跳一跳的,像扑克牌里的大鬼小鬼,两腿间黑毛蓬勃,十分难看。

走了几十米,看热闹的孩子也被大人叫了回去,大路上只剩下我们这帮人。庆云走得高兴,在地上打了一个虎跳,我跟青头当然也不甘落后,连连打了好几个虎跳,别的大人却不打,只是说青头打得好。

突然,一阵呐喊,从弄堂里冲出几个女人,手里握着长长的毛竹乌梢。

我们愣了一下,她们已冲到庆云面前,没头没脑地打下来。庆云、李家浩他们回头就逃,长脚阿光却傻乎乎地没反应过来,还没转过身,就被抽了好几下才逃走。

我和青头逃不快,只好抱着头躲在路边,可是那些女人却没有打我们,只在大人后面追,一直追出村口。

女人们叽叽喳喳地回来,对我们笑骂道:“这两只小猢狲,好样不学,也学那些下流胚子!”

我们绕开她们,逃到淘箩潭,看见长脚阿光和庆云、阿林在比身上被女人们抽打出来的伤痕,长脚阿光最多,庆云其次,阿林只有三条血痕,别的人却没有被打着。比过以后,长脚阿光对我说:“你去拿衣服吧。”

我拿来衣服,大家都穿好了,长脚阿光又说:“我的游丝呢?”

我说:“我没拿过游丝,我一直跟在你们身后。”

青头替我作证说:“他真的没有拿过。”

李家浩对青头说:“他没有拿过,是你拿的对不对?”

长脚阿光说:“看样子被人拿走了,今天真是倒楣透顶!”

他犹豫着看了我两眼,竟不再追究游丝的下落。

大家都闷闷不乐地往回走,庆云嘻皮笑脸地说:“我们早点撤回来就好了。”可是谁都不理他,他只好又尴尬地说:“亏他们想得出来,让女人来对付!”

路上,青头一直和我说着他的冤枉:“我也没有拿过,我一直跟你在一起的,对不对?我根本没时间拿他的游丝,连长脚哥也没有说是我拿的,他凭什么乱说?”

后来,我才听说,第二天中午,长脚阿光的游丝回来了,是独眼彪的爸爸独眼陈送来的。我们到胡村出洋相的时候,独眼彪偷偷拿走了游丝。现在独眼陈送回来,长脚阿光当然更抬不起头来,还得陪着他说话,好烟好茶地招待。

我还听说,独眼陈走了后,长脚阿光的老婆阿敏羞得哭了一场,拿起剪刀,将游丝剪得一寸寸的。我想,以后我们石窟堡再也没有游丝了。

关键词(Tags): #石窟堡#游丝#长脚阿光元宝推荐:履虎尾,
家园 慢慢看~~~~~
全看树展主题 · 分页首页 上页
/ 3
下页 末页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