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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石窟堡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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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5.钓钩

钓钩

在荫溪江上钓鱼,跟别处不同。他们在腹部顶一个筛子,与身体垂直,用一条带子挂在脖子上,放开双手筛子也不会掉下去。

钓竿须得用油柴的烟熏得一截一截黑,弄得像反修棒似的。李伯生在熏钓竿时告诉我说,这样水里的鱼就不易察觉,会放心吞饵。

鱼饵用的是翻开鹅卵石捉来的水鳖虫,这种虫有两种,一种硬壳,一种软得禁不起轻轻一捏,孩子喜欢用硬壳虫,大人们喜欢用软的。

溪水有的地方缓得让人感觉不到在流动,有的地方却湍急,发出哗哗哗的声音,像李伯生这样的大人,一般喜欢在水急的地方钓鱼,听说这样子全凭手感,格外刺激。

鱼喜欢在湍急的地方“斗水”,我小时候以为鱼儿贪玩,后来才知道,它们是在找食。这说明鱼儿眼快嘴疾,可是也因此容易上当了。

李伯生站在水边,一挥竿,钓丝就飞出去,落入水中,仔细看,可以看见鱼饵被水冲激得乱跳,鱼一咬饵,李伯生就轻轻抬一下竿,扑嗒一声,一条拇指大的鱼正好落到筛子里面,乱跳一阵,就蹦不动了。李伯生看也不看,又挥竿出去,不动声色。

孩子们钓鱼可没有这么从容,往往选择水流缓慢的深潭,伏在东白山下的路上钓,也没什么收获,只能钓上几条,回家喂鸭子。看到鱼上钩,用力一挥,钓丝嗖一声飞起来,往往就缠住身后山上的柴,半天才能解下来。

钓上来的鱼特别鲜,因为它是活活跳死的。村里谁家来了客人,会去溪边找钓鱼的人买一碗,用油煎,可以吃好几餐。只有老阿哥,平时也买李伯生的鱼,他是个馋痨胚,口袋里有两个钱就烧得慌。

农闲了,李伯生就拿出他的钓竿和筛子。他喜欢在村西头坝下的那段急水里钓鱼,因为那里有一排大柳树可以遮挡阳光,孩子也不会常去吵。如果有孩子看他钓鱼,不用五分钟,他就慢腾腾地收起钓竿筛子,铁着脸看着你。他铁着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收钓竿筛子的样子,每个动作都故意放慢了,似乎要看好时机,准备袭击你。这时你还不离开,他就会发话:“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这样子我还怎么钓鱼?”所以到最后,你还是不得不离开,瘪索瘪索,很无趣。

小根的爸爸帮他修补了他的筛子,李伯生才破例允许小根去看了一次,但第二次就又不许看了。以后有两三个月,小根觉得有必要显示一下自己的地位时,就会说:“我在李伯生钓鱼时都能看!”直到老阿哥也看李伯生钓鱼了,小根才不再说这句话,没有人会跟老阿哥比。他是个孤老头。

那段日子,老阿哥经常背着一个孩子,手里还拉着一个孩子,到村西看他钓鱼。那两个孩子是李法式的孙子。老阿哥七十多岁了,没有孩子,也没有妻子,村里跟他近一些的亲戚,要数阿七奶奶家,可也是八杆子打不着,不知道从哪里排起。不知什么时候起,老阿哥跟李法式的两个孙子混上了,时常背一个拉一个,到处玩。本来我们跟老阿哥一起玩得挺好,因为他会讲故事,还会拿出几个很冷的糯米饼给我们吃。自从他跟那两个孩子玩上了以后,我们就不再找他了,跟小毛孩有什么玩头的?

李伯生不好赶老阿哥,因为都是大人,总得留点面子,何况老阿哥还常常买他的鱼。老阿哥也不多话,只是坐在一块石头上,离李伯生一丈光景,静静看着,两个孩子,一个在他怀里,一个用手拉着,偶尔跟他们说两句话。

阿七奶奶住在村西,她常常在坝下洗东西,看见了,就要数落老阿哥,说他不该带着别人的孩子到处走,尤其是不该带着他们看人家钓鱼,“万一钓钩飞到孩子眼睛里怎么办?你赔得起吗?”老阿哥就嘿嘿笑着,带孩子走开。阿七奶奶就追着他继续数落,一直要追过两条巷子,等她觉得满意了,才往回走。

有一天出了一个新闻,李伯生不知怎么的忘了把钓钩上的水鳖虫取下来,结果给一只母鸡吃下肚子去了。母鸡拖着钓竿乱飞,一直飞了好几间屋面,连肠子都拖出来了,鲜血淋淋的。胡伯母央人把母鸡抓住,取下钓钩,可是母鸡看样子已不行了,只好宰掉。我当时就在场,看见那只鸡样子很惨,“枸枸枸”地叫着。有人对胡伯母说:“这下好了,晚上有鸡肉吃了!”胡伯母笑着答应着,可是我看见,她在偷偷地擦眼泪。

李伯生被胡伯母骂了个狗血喷头,好几天没有去钓鱼。晚上在溪边乘凉,别人看见他都会问:“今天你钓鱼还是钓鸡?”他狼狈地笑笑,说:“你们就喜欢看我出洋相!”

我也很想这样问他一句,还是跟我差不多大的小根抢了先:“李伯生,今天你钓鱼还是钓鸡?”李伯生勃然大怒,脖子上绽出很多青筋,拿了一把锄头,一直追到小根家门口,将他痛骂一顿。我一边暗自庆幸这句话不是我问的,一边对妹妹说:“小孩子怎么能像大人那样随口乱问?小根真是糊涂。”

以后,大人们也不再这样问他了。

最喜欢乘凉的是老阿哥。傍晚太阳一下山,别人还没从田里回来,他就背一把椅子去溪边纳凉,一直到深夜,才唱着绍剧回家。他唱绍剧的声音很尖,很响,大人们听见了就微笑着骂他是胆小鬼。我想知道他胆子小到什么程度,就约了几个人,去一个弄堂口等他,想弄出一点鬼叫声吓吓他。可是等了很久,都被蚊子咬得受不了了,却还是没有等到他。

大家陆续散去,只剩下我和小根,也正商量着要回去,他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大叫着说:“小鬼头!深更半夜的干什么!”他的叫声从天而降似的,我和小根反而被吓得飞也似地逃走,远远听到他哈哈大笑,然后唱着绍剧,心满意足地回家。

小根很失望地对我说:“还说他胆小,看来比我们胆子大多了!”

我安慰他说:“我们怕的是大人,他却怕鬼。怕大人不难为情,怕鬼才丢脸。”

李伯生又去钓鱼了。这次,他不许老阿哥看了。我没有看到他赶老阿哥走的情景,那一定很好看的。我在路上遇到老阿哥时,听到他在一遍一遍对李法式的两个孙子说:“钓鱼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又不是没见过。这样的人,甭去理睬他!”

我估计他很受伤害,所以,第二天他甚至找阿七奶奶诉说了,结果反而被骂了一顿:“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吗,不要去看他钓鱼不要去看他钓鱼,这不是自找没趣吗?亏你还有这张老脸找我来诉苦!”

这样骂过以后,老阿哥似乎好受了些,离开阿七奶奶家时,脸上也有了点儿笑容,说:“我说吗,不用去理睬他的。”

后来,阿七奶奶说:“我跟他也算是远房的亲戚,是自家人,说他几句是应该的。他们怎么能这样作践人?真是越活越小了!”

阿七奶奶说的是李法式。

李法式也有七十多岁,看上去比老阿哥干净多了,可是身子好像很弱,有点驼背,走起路来却很怪,不是向前倾,而是后跟着地,像要往后仰倒。

那天下午,李法式急急匆匆地找到老阿哥家,看见老阿哥正在给他的两个孙子吃糯米饼,每人半块。他黑着脸走过去,拿过糯米饼,还给老阿哥,抱起一个,拉住另一个,退到门外,骂道:“你这个老贼,我们家的孩子,以后不许你碰一根毫毛!”

我们听到吵架,兴高采烈地赶到老阿哥家门口,看见李法式跺着脚大骂,说老阿哥一个孤老头,自己没有孩子,却眼红别人的孩子,老不要脸的。他跺脚的样子很可笑,好像每一次跺脚,都会仰天摔倒似的,不过始终没有摔倒。老阿哥坐在屋里的椅子上,低着头不说话,有时向外面张望一下,脸色黑沉沉的。

两个白头发的老头儿吵架,真是一件稀奇的事,我从来没有见过,所以围观的人也很多。有人开始低声批评老阿哥,既然喜欢孩子,就不该亏待了李法式的两个孙子。

老阿哥终于沉不住气,走到门口来问:“你这样挖心烂肺地骂我,总得有个道理吧!”

李法式说:“如果不是你带他们去看李伯生钓鱼,我们家小胖的眼睛,怎么会被李伯生的钓钩扎得血淋淋的?”

那两个孩子,一个搂着爷爷的脖子,一个搂着腿,正在哀哀地哭着。他们的眼睛却好好的,并没有受伤。老阿哥问:“什么时候扎到眼睛了?”

李法式脸色通红,气呼呼地说:“等扎上了就来不及了!我家跟你有什么仇,你盼着我们家孩子瞎掉?我家跟你有什么仇?”

这时旁边有人说:“没扎上眼睛就好了,以后小心些就是。”

老阿哥动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来。

李法式说:“总之以后不许你碰我们家孩子一根毫毛了,也省得我提心吊胆,再做这样的恶梦!”

阿七奶奶毕竟跟老阿哥有亲戚关系,护着老阿哥,而且见机也快,说:“咦!你这是怎么说的?你是做了一个梦是不是?你做梦梦见钓钩扎到孩子了,就上门来吵架?大家评评这个道理!他如果梦见谁杀了人,是不是就要抓谁去吃官司?”

李法式转过身来,冲着阿七奶奶大声说:“这孩子是谁家的?这孩子是谁家的?你倒是说说,这是他的孙子还是我的孙子!”

阿七奶奶嗤的一声,说:“我看你是吃醋了,还不嫌现眼啊?你不情愿让他带你的孙子,你吱一声,一大把年纪,这成什么样子?还不带着孩子回家去,永世不做恶梦!”

李法式知道跟女人吵架是吵不过的,果然带着孩子回家了。阿七奶奶又数落了老阿哥一顿。我们看着却觉得没意思,女人呱啦呱啦的,那是看得多了。

老阿哥呆呆地看着远处,整个人好像傻了似的,一声不响。眼睛里流出眼泪,渗入皱纹里,只闪了一闪,就看不见了。等我吃了晚饭出来,看见他还是站在门口,看着远处的什么地方,连姿势也没有变一下。他身旁只有一条黄狗躺在地下,懒懒地动几下尾巴。

本来我以为老阿哥不再跟李法式的孙子在一起,就又可以和我们玩了。可是人真的是会变的,他不但不肯再讲故事,而且不让我们去他家里。整天沉着脸,好像我们都欠着他几百两银子似的。晚上也不唱绍剧了,可能也不再去乘凉,因为我后来没看见他背着椅子去溪边。他去看李伯生钓鱼,也呆呆的,坐在六七丈以外,有人注意他,就装作是在看别的地方。

最奇怪的是,他的脖子从此歪向了左边,再也直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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