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石窟堡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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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7.狗眼

狗眼

1

“我们村堡里有一人,是青头的爸爸,长着一对狗眼,狗眼你知道吧,能看见鬼的。所以他胆子特别小,夜里不敢出门,因为路上走着成群结队的鬼。”我说,“这是青头的爸爸自己说的。”

有一个星期天,我在山上放羊,遇到一个胡村人,就坐在岩石上聊天。我们聊天的内容是讲鬼故事和傻子的故事。我认识这个胡村人,知道他在读初中,每天傍晚,和胡村别的学生一起,背着书包拎着饭盒,从石窟堡溪对面的路上走过,可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直到我上了中学,到珠栗岙去读书,才知道他叫胡小海——他考试总是不及格,留了两级,成了我的同学。

胡小海讲了他们的一个傻子,那是一个花痴,常常在路上抱住穿花衣服的女人,每次都是从背后抱,吓得胡村的女人不敢单独在路上走。

接着轮到我讲故事。我就讲青头的爸爸。我说:“有一天夜里,他从窗口看出去,看到井头有好几个黑乎乎的人缩在那里,有一个人脸朝向他,那张脸像一张白纸,没有五官。”

胡小海问:“路上有那么多鬼在走,人撞到了怎么办?”

“青头说,人身上有毫光,阳气足的人毫光就亮——毫光你也不知道?你在月亮地里走,你的影子投到秧田里,脑袋边上是不是亮亮的?那就是毫光。鬼是怕毫光的,所以人走过去,鬼就远远地往两边让开了。”我这样告诉胡小海。我想,这些人人都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真够笨的。

第二天傍晚,青头找到了我,把我叫到一个柴堆后面,说:“你昨天跟人说了什么?”

我马上想到了胡小海,青头比我大两岁,已经读初中了,肯定是胡小海的同学。我被胡小海出卖了。我没有话可以说,只好闭上臭嘴。青头说:“你胆子不小啊,谁让你乱说八道的?”我说:“我乱说了,你打我吧。”

青头没有打我,只是瞪了我两眼,可是我已经想哭了。

2

青头的爸爸李伯生长着一对狗眼,这件事曾经困扰过我们很多人。

夜里狗都睡在家门口,你拿手电筒一照,狗的双眼碧绿,荧荧发光,阴森森的很可怕。我们知道狗在黑暗中也能看见东西,而且能看到鬼。李伯生那双眼睛,真的是狗眼?真的能看见鬼?

那时候,我们都信奉唯物主义无神论,可是这不妨碍我们相信有鬼。我们经常讨论李伯生的狗眼是不是真的能看到鬼。我、建山、维立、阿新、老六,反正我们石窟堡这帮孩子,都争论过无数次。

建山有一次很郑重地对我说:“不要相信他,他只是想吹牛。要是他能看见鬼,你问我来。”

“你问我来”四个字,表示决不是撒谎,这是我们经常说的一句话,每次都说得斩钉截铁,有点信誓旦旦的意思。

但是大人们也常常说李伯生长着一对狗眼,常常说李伯生又看见了哪个鬼。所以我不知道该相信谁。

老六说,没有长狗眼的人,有时候也会看到鬼。

比如李法式有一次走过院子,看见一群小孩围着他的双腿,弄得他走不了路,他大怒,用手猛地拨开他们,说:“你们这群小鬼,捣什么乱?”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几个妇女,看得目瞪口呆,因为他身边什么人都没有,半个小孩子都没有。

还有一次,李法式在门口看见一个陌生的老太太,穿着斜襟布衫,一声不响地走进他家。他跟在后面问:“这位老婆婆,你找谁?这位老婆婆,你找谁?”老太太不理他,走到他家的灶间,忽然就消失了。

像李法式这样看见鬼,是偶然发生的事情。可是李伯生不一样,他看见鬼就像看见人一样,有一个见一个,有两个见一双。

老六说,所以他长的是狗眼。

3

李伯生是石窟堡最逍遥的人,经常戴着斗笠,在溪边钓鱼,鱼卖掉了能赚两个钱,卖不掉拿回来自己吃。

他五十多岁了,长得腰圆膀阔,两个圆鼓鼓的肩峰高高突起,发着黑油油的亮光,挑起稻担来,脚步咚咚咚像敲鼓似的,震得弄堂两边的房子都会有响动。这副身板,石窟堡只有长脚阿光才比得上。

李伯生的脸长长的,额头极高,光滑发亮,跟女人开起玩笑来,两只眼睛也发亮。他总是这样开玩笑:“玉珠啊,你弄得这么香想做什么?昨天下午刚买来的百雀灵,有一半搽在脸上了吧?”或者说:“阿敏,你炖了三次狗鞭给阿光吃?我看狗鞭用场不是顶大,最好炖驴鞭给他吃——可是我们这地方,哪里去找驴鞭呢?”我看得出,女人们对他毫无办法,只好嘻笑着骂他:“你要死了啊,这么大年纪还乱说。”

不过他跟男人不开这样的玩笑,他总是半真半假地讲些奇出古样的事情。他说:“美国人科学发达吧?可是美国人看见中国的汤圆,觉得特别希奇,又没打洞,又没裂缝,那馅子是怎么放进去的呢?你们不知道,美国人吃的馒头,不过是两片面食,中间胡乱夹上馅子就算数了。”

跟李伯生同辈的人,都叫他李伯噽。伯噽是个古代人物,在我们石窟堡,是用来讽刺那些“百内行”、“万事通”的人,也用来讽刺那些爱吹牛、喜欢撒谎的人。我们这群孩子如果跟青头吵架了,谴他爸爸的名字时,也不叫李伯生,而是叫李伯噽。如果青头不在跟前,有的时候也用这个绰号称呼他爸爸。

李伯生年轻时候做过脚夫。有一次去挑脚,他膝盖痛走得慢,远远落在后面,看见另外几个人过一座桥时,被日本鬼子推下了河,他吓得扔掉担子就逃开了,躲在边上偷看。

“那些人真可怜,”有一天中午,我们在柳树下乘凉,我听见他对李家浩说,“在水里游近岸边,日本鬼子就用枪上的刺刀将他们挑开去,游近岸边,又挑开去。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恶毒的人,就连夜逃回家。”

我想知道那几个挑夫后来是死是活,可是又不敢插嘴问。

李家浩说:“那年听说日本鬼子要来,你吓得都尿裤子了。”

李伯生说:“难道你不怕?这件事也多亏了蒙先生。”

蒙先生的事我是听说过的。日本鬼子叫蒙先生带路,往石窟堡过来。蒙先生走到东白山顶上,说:“那石窟堡,是一个穷地方,没有什么意思。”于是他就带着日本鬼子往另外一条路走了。我知道蒙先生是个教书先生,在我的想像中,他穿着长衫在山顶上走着,骗得日本鬼子团团转。

受了那次惊吓,李伯生就不做脚夫了。过了两三年,一支部队驻在石窟堡,当官的派人找到李伯生,让他送一封信去南堡。去南堡要翻过好几座山,那时传说山上有马熊出没,他心里害怕,一路发着愁,硬着头皮出发。走到天色昏暗,终于到了南堡。

“那个当官的还不错,白白胖胖的,戴着白手套,”他说,“他让勤务兵带我去吃了晚饭,还让我在一个房间里过夜。要不然晚上爬山回来,恐怕就回不到家了。”

讲这些故事时,李伯生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面露微笑,身子稍稍后仰着,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

李家浩说:“伯噽、伯噽!马熊也只是人家说说罢了,难道真的有马熊?就算真的有,哪有这么巧给你碰上?”

李伯生脸皮有些发红,笑着说:“那要看人走不走运,走运时,军官也用好菜好饭招待我,不走运时,遇上只把马熊,一点也不稀奇。”

4

青头真是他爸爸的儿子,一样的爱吹牛。比如他经常说自己酒量有多好,喝一斤黄酒一点感觉都没有。其实我知道,他只是在他爸爸的酒盅里舔过一下。

有一次,青头告诉我们说,他爸爸的车技,就算不是全国最好,也是全省最好的,因为过去他爸爸是游击队中专门管自行车的人——那时游击队有个自行车排,他是自行车排的班长。

他说:“游击队里有很多自行车,放在操场上(他没说哪个操场),汉奸特务经常来偷,他们也都会骑自行车,一来就是三四个人,每人骑上一辆就逃走。我爸爸就连忙骑着自行车去追,追上一个,拎住脖子一扔,连车也不用下,推住那辆自行车继续追,直到所有自行车都追回来。”

建山问:“这么多自行车,他一个人怎么骑得回来?”

青头说:“所以说他车技好嘛。他骑一辆自行车,腾出一只手推一辆,那辆车上架一辆,背上再背一辆,实在没办法,另一只手再托一辆——你们连双放手骑车都没看见过,像这样骑车,更加没见过了。”

我将信将疑。他爸爸这么厉害,我怎么没听说过?游击队有自行车排,我也没听说过。可是青头比我大两岁,他的话又不能不信。我问:“可是你爸爸不是做脚夫的吗?”

青头涨红了脸,说:“他做脚夫,是搞地下斗争,嗤,这你也不懂。要是说谎你问我来。”

建山说:“说你是小伯噽,真没说错。”

青头揪住建山,两个人开始摔跤。一会儿,青头就把建山压在身下了。建山粗着脖子骂着“小伯噽”,两只手想撑起来,可是他的手又被青头擒住,一动也动不得。

我看得出来,建山都快要哭了。可我还是妒忌建山,觉得他比我聪明,他一点都不相信青头的话。我就不能确定青头在吹牛。

5

老彩芹的小儿子维立上吊死后,维立家里经常发生奇怪的事,饭篮里的饭忽然少了,一碗炖鸡蛋,眼睁睁看着它少了一角,又少了一角,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调羹在舀。

老彩芹怕了,厚着脸皮去找李伯生,想请他看看有什么东西在作怪。李伯生大怒,夹头夹脑地骂道:“你找死啊你!你当我是什么了?我又不是巫婆,我怎么知道?你要知道谁在作怪,就问你家小儿子去!”

这顿骂骂得老彩芹一愣一愣的,听他的口气,好像是维立回来了,可是又不能确定。

正月初七那天,老彩芹家又出了怪事,浸在汤罐里的三个粽子少了两个,老六在灶下煨着的年糕也不见了,还有一碗鸡肉,中午请客人吃过后,明明已经加满了的,到吃点心时,只剩了半碗。

李伯生和几个人坐在庆云家的门口晒太阳,忽然愣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那不是小蝴蝶吗?他这么就早回来了?嘴里鼓鼓的,还拿着一条鸡腿在啃。”

庆云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没看见什么,说:“你又在瞎说了,哪里有人啊?”

他掸了掸身上的烟灰,笑着说:“这个小蝴蝶,嘴角吃得油腻腻的。他活着是个馋痨坯,死了还是个馋痨鬼。”

老彩芹本来就害怕,听说了这句话,就来找李伯生证实。李伯生说:“哪有啊?我说笑话呢,你们也当真?”

别人问他究竟是不是真的,他说:“我眼睛一花看错了,其实是李家浩的儿子。”

老彩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连忙烧纸钱给儿子。结果被公社里的人知道了,说她搞迷信活动,差点开大会批斗她,还是公社里当文书的小梁一句话救了她。小梁说:“这种人无知无识的,批斗了也没有用。”

李伯生的胆子比老阿哥还小。老阿哥夜里唱着绍剧回家,他夜里连门也不敢出。他说,夜里大路上比白天还热闹。

过年时,各家各户走过亲戚,都要请村堡里关系好的人家的男主人吃饭。有一年正月初十,他在建山家喝醉了酒,在后门口找到肥桶撒尿,臭气一冲,哗哗地吐在肥桶里,吐完了哈哈哈笑着爬进屋,一件新衣服脏得没法看。那天晚上他死活不肯回家,说后门口站着好多绿色的人。

他喝醉了还是怕鬼。

6

有一年五月份,李伯生到我家,也不进门,站在门口问有没有粮票。我爹爹说,我家只有六十斤浙江省粮票,全国粮票一斤都没有。他连忙说:“行行,不用全国粮票,五十斤就够了。”

我想,我们家只有六十斤粮票,给他拿去五十斤,只剩下十斤,那么,我们家的粮票就不如他家多了。我只是这样想了想,其实也没往心里去。

这以后有一段日子,我没有再看见李伯生。

有一次遇到青头,我记起他爸爸到我们来拿粮票的事,跟他吵了几句嘴。

我问他:“你爸爸去哪里了?”

青头气呼呼地说:“你管得着吗?”

我说:“他拿了我们家五十斤粮票!”

青头恶狠狠地白了我两眼,说:“你们家有八十斤粮票,可是你爹爹说只有六十斤。”

我也有些生气了,说:“眼睛白白,叫我伯伯!”

青头说:“再说一遍!”

我说:“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青头说:“比你了不起。”

我说:“最多是你爸爸看得见鬼,可是他能跟鬼说话吗?”

青头说:“你不会跟鬼讲话?你不说梦话?那你这人不正常。”

他这句话让我泄气。原来跟鬼讲话这么简单,就是说梦话。看来与鬼打交道,跟与人打交道不一样。比如我可以看见公社书记,却不容易跟他说上话;可是人人可以跟鬼说上话,却不容易看见鬼,除非你长了一对狗眼。

那天跟青头吵过架后,我想起了一件事,李伯生除了爱钓鱼,还有一点与别人不同,就是偶尔会失踪——这事我过去从来没有注意过——我们村小人少,谁感冒伤风了,谁肚子吃坏了,可以在一个小时之内传遍全村,所以有人出门去,大家都会知道,谁到哪个村堡的亲戚家去了,谁到哪个村堡看相好家去了,只有李伯生出门,总是悄悄的走悄悄的回来,从来没有人说起。

这可真是一件非常奇特的事。

7

李伯生再次到我家来的时候,拎着一只布袋。他给我和我哥哥每人一个长方形的火车面包,然后坐在我家里跟我爹爹喝茶抽烟聊天,到中午,他还留下来在我们家吃了饭,我爹爹还专门派我去供销社打了一斤黄酒。

他坐在桌边的样子与别人有些不同,别人坐着身子前倾,他的身子却微微后仰。他们聊天的内容我大多听不懂,很多话没头没脑的,所以我只记住了零零碎碎的几句话。

李伯生说:“这次出去市面不大好,还不如在家里钓钓鱼。”

爹爹说:“市面不好恐怕也不是坏事情。”

我看见李伯生好像听懂了我爹爹的话似的,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然后笑嘻嘻地说:“温州那地方的人,精得跟猴子精似的,就跟你讲钱,不讲别的。一条凳子,他两次三次请你坐,好像待老爷一样,客客气气的,可是你坐过刚站起来,他就问你要钱。哈哈哈,一条凳子罢了,值得这样吗。”

我心里冒出一串问题:那他有没有坐呢,有没有给钱呢,给了多少钱呢。可我来不及问,就听到爹爹嘿嘿笑着说:“这天底下,真是什么稀奇事都有。”

李伯生说:“那地方的人说话像燕子叫似的,听也听不懂,还好我也算见过世面,会说几句官话。”

爹爹说:“宁可跟苏州人讨相骂,也不愿跟宁波人讲空话,每个地方的人,说话的腔调都不一样。”

我想,跟宁波人说话这么危险?是不是宁波人天天吵两句就打架呢?我不知道苏州、宁波和温州都在哪里,只是觉得那是很远的地方,恐怕要走好几天路才能走到。因此在我的想像中,李伯生在半空中,得意洋洋地后仰着身子,玩着僵尸一样的独脚跳,蹭一下子落在苏州,马上又浮到半空,蹭一下落到宁波,又蹭一下落到温州。

这样瞎想着,我觉得李伯生的样子特别有趣,偷偷地发笑。忽然听到李伯生大声说:“我怎么会上当?我头也不回地走了。要是我这也会上当,还不如在家里钓鱼。”

我爹妈都笑起来。我发觉我在胡思乱想时,漏听了一个故事。我又不敢要求他再说一遍,只好惘然地看看他们的笑脸,心想,天下就你一个人会钓鱼?

爹爹笑着说:“你这只白脚猫,家里是怎么呆得住?”

李伯生说:“白脚猫到了外面,就变成了三脚猫,做什么都不像了。”

我忽然有些气愤,心想,爹爹怎么不骂李伯生是伯噽?他这副见多识广的样子,我看着都生气,要是李家浩,早就骂了他七八句“李伯噽”了,可是爹爹却一点不生气,好像还在奉承他。我不甘心地悄悄问妈妈:“白脚猫为什么会变成三脚猫?”

妈妈给了我一个栗子壳,说:“小孩子不许瞎说。”

我摸了摸脑袋,心里有些委屈,但更觉得奇怪。我妈妈跟玉珠婶婶不一样,玉珠婶婶打起女儿来,拿着毛竹乌梢,满世界乱追。我妈妈轻易不打我,可是今天我只是随口问了一句,她就给我吃栗子壳。

这件事让我觉得,说不定李伯生的狗眼真的能看见鬼,他比别人都古怪。我还隐隐觉得,大人们都知道他古怪在哪儿。

8

1975年的时候,我以为李伯生要去坐牢了。

他坐在柳树下给我们讲故事。他说,孙中山是毛主席和蒋介石的老师,他们都叫他先生。一天孙中山先生午睡醒来,看见床头一条白蛇,床尾一只乌龟,仔细一看,原来是两个小学生,就是毛主席和蒋介石——毛主席是白蛇精,蒋介石是乌龟精。孙中山先生说:“你们两个,长大后会出山的!”

这个故事真是奇特,超出了我的想像。我想,这样的故事才是故事。

回家后,我还是很兴奋,将这个故事讲给了我妈妈听,谁知道我还没有说完,妈妈突然发火了,一边臭骂我,一边怒斥李伯生,一边声色俱厉地讲了《白蛇传》故事。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白蛇传》。原来有个乌龟精趁法海禅师上天开会,变成法海的模样来捣乱;许仙裤袋里藏了乌龟精给他的乌龟壳,在白蛇娘娘梳头发时,露出了一角,白蛇娘娘心惊肉跳,问许仙什么事,许仙说“没事没事”,但白蛇娘娘又转回身去梳头时,许仙将整个乌龟壳拿了出来,于是白蛇娘娘被吸进了乌龟壳,从此镇压在塔下。

从来没有人这样怒气冲冲地给我讲过故事。其实,妈妈一开始发火,我就立即意识到问题非常严重了。毛主席这个名字,怎么可以和白蛇精什么的搅在一起?我吓得半句话都不敢说,只觉得乌云滚滚,天地变色。

等我听到白蛇娘娘是被乌龟精设计打败这一段,我知道我已经完了,闯了这么大的祸祟,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被批倒批臭后关起来,或者自杀。我想,李伯生肯定也要被关起来,也许还会被枪毙,他是第一个犯罪的人。

其实被我妈妈骂过一顿后,这件事就结束了,既没有人去告密,也没有人被抓走。但我还是有些怕,我甚至认为,李伯生的死,可能也与此有关。

9

李伯生是1975年冬天死的。他深更半夜喝醉了酒,掉进厕所里淹死了。

他这一死,他在我印象中整个儿都变了。过去虽然都说他是狗眼,可他爱说大话,看上去阳光明媚的,现在变得阴森森的。

最让我失望的是,李伯生活着的时候,大人们都会说他长着狗眼,能看见鬼,但他死了后,却再也没有人提起他的狗眼,甚至没有人提起李伯生为什么深夜喝酒,为什么不在家里解手,却跑到村边的厕所里去——我一直盼望着有人告诉我,他的死与狗眼有关,至少是他在上厕所时,看到鬼受了惊吓,才会掉下去的。可是没有人说起这些,李伯生死得与别人没有两样。

只有李伯生的儿子青头,变得古里古怪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青头常常把我叫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悄悄地跟我说一些奇怪的事情。他也不找别人说,专门找我。他说:“石阔堡一共有五只手表,另外四只是谁的大家都知道,可是阿七奶奶也有一只,有谁知道?”

起初我一点也不相信他。有一次,他对我说:“你们家的一只母鸡,少了一个脚趾。”我回家仔细看了看,果然看见一只芦花鸡少了一个脚趾。

他还说:“你别看老彩芹穿得破破烂烂的,好像很穷,其实她有一只银戒指,缠着红丝线,装在一个盒子里,埋在菜橱下面。”我没有办法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只好试着问:“那她是不是伪装贫雇农?她其实是个地主分子?”青头说,不是的,过去的人,经常会有金戒指银戒指。

还有一次,青头说:“长脚阿光从去年起,就不会跟他老婆做事情了。”我问他做什么事情,他用左手握成圈,右手食指插进圈里,说:“做这种事情。”

我突然明白过来,追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嘿嘿地笑了两声,说:“我爸爸有一个笔记本,这些事情都记在他的本子上。”

他得意洋洋地说:“那本子上全是秘密,比如说,洪海家有一个玉如意。”我问什么是玉如意,他说:“我也不知道,我看见本子上写着。建山家有一块青玉,上面刻着吉祥如意四个字。”

我想起他曾经说我们家有八十斤粮票,就问他这件事是不是也记在本子上。他说:“当然记着,去年只有三十斤,后来变成了五十斤,再后来变成八十斤。这是我爸爸亲口跟我说的,他说,你爸爸能拿出五十斤来给他,是很不容易的,很了不起。”

我十分好奇,很想看看他爸爸的笔记本,可是青头死活不肯给我看。他说:“我会讲给你听的,别人我还不说呢,就连你哥哥我也不说,你还不够啊?”我想想也有道理,只好不跟他讨。有几次到他家里去玩,偷偷翻过他的抽屉,可是没有找到笔记本。

他为什么只跟我说不跟别人说?我也问过他。他的原因很奇怪。他说:“我为什么愿意跟你说?你记得吧,那次你跟胡村的胡小海说我爸爸是狗眼,后来我来找你算账,我还没说你,你就快哭了。”

我说:“这又怎地?”

他说:“你得过教训,说了一次后悔得想哭,所以你不会出去乱说。”

这个原因我完全没有料到。别人没有跟外村人乱说,他倒不相信他们,我乱说过一次,他反而相信我。我看看他不像在开玩笑,觉得青头实在是个奇怪的人。他和他爸爸都是奇怪的人。

青头接着说:“给别人听到,说不定要闯祸,可是我很想说出来。知道了这些事情,不说出来是很难过的。”

我忽然想起一事,连忙问道:“有一件事情,你爸爸有没有记下来?”

青头说:“什么事情?”

我先是看好了逃跑的路线,鼓了鼓两腮,终于问出来:“你爸爸是不是狗眼?是不是真的能看到鬼?”

问出这句话,我以为青头会跟我翻脸,可是我实在很想知道。我觉得这是我们石窟堡最大的秘密,即使青头发火,我也要试一试。不过青头没有跟我翻脸,他摇了摇头,说:“没有记。我都找遍了,我们自己家的事,他一个字都没记。”

看上去他也有点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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