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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石窟堡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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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1.小蝴蝶维立

小蝴蝶维立

石窟堡北边有一条溪,不深,大多数地方可以涉水过去,水还淹不过膝盖。过了溪,就是东白山,山下是一条东西向的道路。

中午,一个穿中山装的外路人从路上走过,忽然感到尿急,就向山里走了几步,在一丛柴后面撒尿。他正在解裤子纽扣时,看见左边不远处有一条人腿。他吃了一惊,走过去,看见了整个人,是一个孩子,躺在毛竹荫下的草地上。

外路人觉得奇怪,这个人怎么会睡在这里呢?蹲下身子叫了几声,那孩子却一动不动。外路人吃慌了,顾不得撒尿,两脚两脚跳到路上,冲着溪对岸的村堡喊:“喂喂!这里有一个孩子死了,这里有一个孩子死了!”

他叫了十来声,那个村堡里竟然没有人答应。他有些害怕,左张张右望望,慌慌张张地又上路了,连尿也忘了撒。

其实外路人的喊声早就传遍了整个村堡,许多人在打听,那个外路人是不是开玩笑,玉珠婶婶直接冲到老彩芹家里去报信了,她刚才见过那个孩子独自在山下玩。

外路人走了三四十米路,又停了下来,冲着村堡大骂:“人死了都没有人管,哪有这种断种村堡的?你们活该个个打光棍,没子没孙!”

刚骂了几句,忽然一声嚎叫,一个女人从村堡里冲了出来,她穿着一条花短裤,一边哭一边蹭蹭地跑,两条大腿白晃晃的。

她就是老彩芹,不用说,那个孩子就是老彩芹的儿子“小蝴蝶”维立。

外路人似乎不相信真的有人会被他骂出来,站在路上看着老彩芹,老彩芹身后,忽啦啦又涌出好多人,有几个小后生脚步快,不一会儿就超过了老彩芹。

外路人有些着忙,以为他骂了人,这帮人要来打他。可是想想也没有这个道理,看看山色,也不像要打他的样子,就回过身,小跑着迎上来。“在这里,在这里。”外路人说,用手给他们指着方向。

小后生跑到维立身边站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人工呼吸还是掐人中?老彩芹却不管这么多,一把抱住维立的脑袋,嚎啕大哭。大家大眼瞪小眼的,发出阵阵惊叹声,只有外路人显得特别兴奋,向大家讲述他如何去撒尿,如何看见一条大腿,讲了一会儿,忽然一个转身,钻进了一丛柴里边去撒尿了。

等他撒完尿出来,发现那个小孩已经站起来了,正睁大红红的眼睛,傻傻地看着人群,一个一个看过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原来老彩芹抱着他又哭又摇,把他从睡梦中摇醒了。维立吓了一跳,赶紧擦掉嘴角的口涎,一骨碌爬了起来。

老彩芹说:“你睡在这里做什么?”

维立说:“我瞌睡了,就躺了一会儿。”

老彩芹气得脸通红,一巴掌打过去。维立是被打惯了的,所以躲得特别快,脑袋一低,没有打着。旁边的人劝住老彩芹,说人没事应该高兴才对。老彩芹瞪着维立看了一会儿,忽又哭出了声音。

维立家里有五口人,他爸爸叫李长生,是贫管组组长,贫管组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小组的简称,李长生是雇农,成份比贫下中农还好,所以当上了组长。维立的妈妈是老彩芹,终日笑嘻嘻的,对小孩也笑嘻嘻,说的话又让人听不懂,所以我们说她“笑嘻嘻,不是好东西。”

老六是维立的哥哥,成日琢磨着怎么欺侮我们。他十三岁时,就想在比他小的孩子中称王称霸,不过他从欺侮维立开始,维立不服气,就叫着自己爹娘的名字骂他:“长生的儿子,彩芹的儿子!”那时候,叫爹娘的名字是很严重的骂人,叫做“谴名字”。老六不能叫自己爹娘的名字还击,拿他没有办法。

维立的姐姐叫维娟,十八岁了,长得胖胖的,胸脯高高的。听说她对做篾匠的云刚师傅有意思,我们看见她就拍着手唱:“维娟眼睛小又小,两角辫子翘个翘,一对奶奶插蜡烛,看见云刚眯眯笑。”

维立身上有股烂鸭毛的气味,老六和维娟却没有。我常常想,为什么不是老六做我的同学,而是维立?

最看不上维立的是老六。老六是个勤快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常常割草砍柴,他一个人下畈上山有些害怕,总是想叫上维立,维立却死活不肯去,觉得自己年纪还小,还不用管家里的事。于是,我们经常看到老六在路上追维立,老立大声咒骂着,维立或者嚎哭着,或者笑嘻嘻地嘲笑老六,谴自己爹娘的名字。

不过维立倒愿意跟维娟上山,因为维娟只是要他作伴,不要他做事情。

这两天,维立发现自己变掉了,要不就是别人变掉了,空气跟以前不一样。很多人都会笑嘻嘻地看着他,什么话都不说。在学堂里,大家本来就不大爱跟他玩,现在他更加孤立了。本来几个人聚在一起,看见他过来,就一哄而散,还远远地向他喊叫:“嗬——嗬——他来了,嗬——”他有些闷闷不乐,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维立身上有一股难闻的味道;维立还有一个习惯,老是用右手的食指擦鼻涕,结果鼻涕集中到了鼻子两边,脏兮兮地留下两块斑痕,所以我们都叫他“小蝴蝶”。这些事谁都知道,所以别人笑他,一定另有原因。

是老六让维立弄明白了原因。老六在街上拦住他,说:“你装死的本事很好,可是你为什么装死呢?”

维立说:“我没有装死。”

老六说:“没有装死?那个外路人大喊大叫,你会听不见?难道你死过一次了,什么都忘了?”

我们读小学那会儿,上课时老师进课堂,班长就喊:“全体起立!”我们都站起来,然后班长念一句毛主席语录,或者别的口号,一般都念“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有时也会念“一切行动听指挥”,我们就跟着喊一遍。如果班长没来上学,那就由别的人领着喊口令,谁都可以喊,而且总会有人抢着领喊。

那天正好班长没来上学,维立抢先领喊,我们有点不大情愿,跟喊时就有点稀稀拉拉无精打采。刘老师很不高兴,说:“重喊!”维立又喊了一声“全体起立”,没想到刘老师也不跟维立玩,说:“喊什么喊?谁要你喊了?别人不会喊?”

刘老师这么一说,我们都赶紧坐下,一声都不敢响。维立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站在那里,喊又不是,坐又不是。刘老师盯着他,看了半天,说:“你现在出名了你知道不知道?你以后不会打光棍,因为你已经出名了。”

我不明白刘老师说这些话的意思。我们都知道,刘老师已经三十岁了,还没有娶老婆,但这跟维立喊“全体起立”有什么关系呢?

后来我们猜测过刘老师朝维立发火的原因,我觉得维立虽然出名了,但老师也没有必要朝他发火。但洪海说,也许维立在别的地方得罪了老师,也许维立破坏了公家财产,否则刘老师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火的。

维立的样子也让我们摸不透。他虽然在课堂上丢尽了脸,但很快就笑嘻嘻的,混进来要跟我们玩跳房子。我们因为他受了这样的委屈,不好意思不理他,就让他一起玩了。我曾经问过他,老师为什么对他发火,他没有回答,只是老三老四地说:“反正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后来维立经常对我们说这句话,就算是他妈妈老彩芹打骂他,他也犟头倔脑地用这句话回应。

那时我们并不知道出名的确切意思是什么。老师说维立出名了,于是我们知道,维立出名了。维立是我们中惟一享受到出名的快乐的人。有时他会去招惹那些来供销社买东西的外村堡的大人,大人惹急了,就骂他:“这是哪家的小鬼头!”他就装得很吃惊地说:“怎么,你连我也不知道吗?”

要是我,被一个外路人当作死人,出了那么大洋相,早就无地自容了,可是维立看上去很得意,他说“反正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这句话时,其实是想让人记起那个中午,记起他已经出名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个月,大家都识破了维立的心思,就连他家的邻居长脚阿光这样的老实人,也不再中他的诡计,这样反问他:“你什么时候死过一次了?我怎么不记得?”

有一天中午,刘老师说下午集中听广播。我们从学堂里排好队,带着凳子到大会堂去。村里的大人也都聚在那里,男人抽着烟聊天,女人在绱着鞋底聊天。我不喜欢集中听报告之类的事情,因为我和维立长得差不多高,总是排在一起,他身上那股难闻的气味老是冲进我的鼻子,熏得我只好别转脑袋。

后来阿民将茶杯放在桌子上,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他说,胡村的独眼彪在县城里当小偷,在电影院门口杀了一个人,根据上级通知,要大家听一听公判大会的录音。

庆云“哎呀”叫了一声,笑嘻嘻地说:“要是我的名字在县广播里播出来,这辈子就没有白活。”庆云的老婆白了他一眼,说:“李庆云,你别瞎说好不好!”庆云不理她,继续说:“石窟堡有谁上过县广播?一个都没有!”

维立听到庆云的话,忽然抓住了我的手。我感到他的手在打哆嗦,一个哆嗦接着一个哆嗦,就不耐烦地说:“你怕了吗?独眼彪又没有杀你。”

“我怎么会怕?我已经死过……”维立说了半句话就缩住了,“别吵了,听广播。”

广播的声音很杂乱,除了听得出有人在喊口号,别的一点儿也听不清楚,就连独眼彪的名字也没有听见。我百无聊赖,就偷偷地跟人打一下手、拍一下背地瞎闹。维立倒是听得很认真,两只眼睛定定地看着前面,还喘着粗气。后来我们就打手势,让大家都来看维立的表情,然后捂着嘴偷笑。

从大会堂里出来,维立告诉我说:“我也要出名,比独眼彪更出名——你不要告诉别人。”

我有些吃惊。那时候我听到过的出名,只与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第一件就是维立在山脚下睡觉,被过路人当作死人,维立因此出了名;第二件是独眼彪,杀了人出名了。所以维立说他要比独眼彪更出名,在我的想像中,他一定是要去杀好几个人。

我吓得压低声音问:“你打算杀几个人?”

维立说:“我还没想好。”

维立变得忧心忡忡,整天皱着眉头唉声叹气,就连王老头的鬼故事也不听了。王老头喜欢讲鬼故事,他讲的鬼故事都是真事,常常是发生在我们石窟堡的,也有的发生在邻村,但看见鬼的人都有名有姓。比如李家浩长着一对狗眼,能看见所有的鬼,所以他晚上不敢出门,因为在路上能遇到许多鬼,其中有些鬼他认识,是村堡里刚死不久的人。

这样好听的故事,维立也不听了,所以大家都觉得他是装出来的。建山说:“其实他比谁都想听,他只是装作不想听罢了。”

可是我觉得我知道维立的秘密,他在想着怎么出名,也就是说,他在想着杀几个人,或者杀哪几个人。在我眼里,他已经不是那个散发着烂鸭毛气味的那个维立了,他变得阴森森的。

我有些担心,万一我也是他要杀的人中的一个,那我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我跟洪海、建山、青头都是好朋友,也不愿他们成为维立要下手的目标。我没有人可以商量,因为维立叫我不要将这件事告诉别人,所以我只好自己去找维立。在找维立之前,我又担心他恰好在这个时候决定杀我,那我不是自己送上门去给他杀?

我还想,维立的那些话该不该相信?如果他只是吹吹牛,我却信以为真,那也太丢脸了。怕就怕他不是吹牛。

有一天放学回家,我恰好与维立走在一起,看他的脸色,似乎暂时还没有杀人的打算,就悄悄问他:“你想好杀哪几个人了吗?”

维立皱着眉头说:“这是个伤脑筋的事情。”

我说:“你一个也没想好吗?”

维立说:“这还不能告诉你。”

我说:“最好不要杀贫下中农,最好杀地主富农,如果凑不够人数,也可以杀中农。”

我和建山、洪海、青头的家庭成份都是贫农,维立家是雇农,所以我想唤起他的阶级觉悟,去杀地主的儿子阿丙和阿丙的哥哥姐姐,以免误杀了我们。

维立冷笑着说:“杀地主富农有什么稀奇?杀地主富农的人多了去了,不会出名的。”

我有些吃不准他的意思。我不敢相信一个雇农家的儿子,不杀地主富农,反而杀贫下中农。我说:“那你打算杀谁呢?”

维立说:“其实,不杀人也可以出名的。你说雷锋出不出名?全中国都知道他。”

我松了一口气,急忙说:“是啊是啊,不杀人也能出名,可以学雷锋出名,这我怎么没有想到?”

维立说:“那也不是,学雷锋要做很多好事,太累了。”

没想到他又说回来了,吓得我不敢再问他。他跟我说话的样子也很骄傲,眼睛看着很远的地方,连瞟也不瞟我一眼,好像不是在跟我说话似的。

眼看着快要放暑假了,维立还是没有再次出名,也没有动手杀人——村堡里一个人都没死——我越来越担心这件事,我想跟洪海说说,可是又怕他笑话我胆子小。他会说:“维立这家伙,只是嘴上说说,他哪有这个胆子?你看你吓成什么样子了?”

后来我终于想出一个办法,在跟洪海玩跳房子时,装作一点不担心的样子说:“维立怎么还不杀人?”

洪海果然就问我,维立为什么要杀人。我就将维立在听广播那天说的话告诉了洪海,还说他已经决定要杀几个人了,也许第一个杀谁,也已经想好了。洪海想了想,觉得这个事情应该告诉刘老师,让刘老师一批评,说不定维立就不敢杀人了。

我说:“不行的,维立叫我不要告诉别人。”

洪海说:“你已经告诉了我。”

他坚持要告诉刘老师,我只好威胁他,如果他告诉刘老师,我就再也不当朋友了。他这才屈服,说只是看在我的面上,他答应才保密。他轻蔑地说:“我什么都不怕,怎么会怕维立这种人?”

学期结束后要去领成绩报告单。那天维立做了一件坏事,他站在乒乓台上,当着女同学的面撒了一脬尿。刘老师当即赶了过来,拎着维立的耳朵到走廊上,狠狠地骂了一顿。维立站在那里翻白眼,还很嚣张地仰起头,用食指擦鼻涕给刘老师看。刘老师就一个耳光扇过去,将维立打得原地转了三个圈。

维立一边转圈一边大叫:“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我和洪海听他这么说,互相看了一眼,觉得维立是真的打算杀人。这时我害怕得不敢告诉老师,我想洪海也一样害怕。我们绷着脸回家,路上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维立死之前,和我们去桐树塘摸过塘螺。那天我们才知道,维立的胆子比芝麻还小。

我们石窟堡有很多水塘,是夏季天旱时,给地势比较高的水稻田灌溉用的。塘里有很多螺,个头比螺蛳大得多,跟田螺仿佛。塘里还有鱼、黄鳝、蚂蟥和水蛇。水蛇没有毒,听说被水蛇咬了的人是有福气的,我们对水蛇又怕又不怕——但我们确实一点也不喜欢它。

桐树塘在桐树山脚下,水面有两分田那么大。我们四个人都拿着木盆,维立家没有木盆,拿了个搪瓷脸盆。盆漂浮在水上,我们都脱得赤条条的,潜水下去摸塘螺。

很快地,五个人都浮出水面来,又惊又喜,塘底下触手全是塘螺,大大的,圆圆的,滑滑的,一只手攥不住三个。我们来不及细看,满心喜欢,却也来不及笑,扔进盆里,又潜水下去摸。

摸了半个小时,盆都装满了,就带着盆浮到岸边,看看收获,全傻掉了,接着爆发出一阵狂笑:没有一颗塘螺,全是桐树上掉下来的桐子。我们一颗颗挑出来扔回塘中,可就是没有挑到一颗塘螺。想像中吃塘螺的满嘴鲜味,也变成了塘水的泥腥味。

“算了算了,”洪海说,“回家吧。”

刚才将桐子当作田螺的兴奋一消失,我们就像鸬鹚似的,一排儿坐在塘沿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泄了气,连换一个塘去摸塘螺的想法也没有了。

“到这里来的,是谁说的?”建山问。

“维立说的,”我说,“他说从没看见有人来这里,这里肯定有很多塘螺。”

维立委屈地说:“我是听我们家老六说的。我是上了短命的老六的当!”

洪海气呼呼地说:“我们可是上了你的当。”

维立忽然惨叫一声,在地上打起滚来,直滚到烂田里,滚了一身泥浆,一边喊着“救命”。我们都站起来看他,一个个脸色都变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他滚了一会儿,又坐起来,两手护着小腿,睁着眼睛尖叫,胸口高一下低一下,显然害怕至极。接着他号哭着两腿乱蹬,两手拍着泥地,屁股乱扭,好像恨不得将自己的身体揭掉一层皮。

建山问:“你究竟怎么了?”

维立叫道:“蚂蟥!蚂蟥!蚂蟥!”

我们都笑起来,开始寻找自己身上的蚂蟥,果然都找到了几条,用手抠下来。洪海说:“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没用的人,连蚂蟥也害怕。”

建山说:“女人也不怕蚂蟥。”

青头说:“有的小姑娘是怕的。”

维立见我们若无其事的样子,有些不好意思,也学着我们的样子抠蚂蟥,抠了老半天抠不下来,有些发急,一边乱抠着,一边又小声哭起来。

我拍了一条小树枝,戳进蚂蟥的吸盘,将蚂蟥像翻衣兜一样翻了过来,变成血肉模糊的一条。蚂蟥生命力特别强,但有三怕,一怕蚂蟥粉,那是一种农药;二怕盐,一沾上盐就缩起来死掉;三怕翻过来,不过再翻回去,它还是一动一动地活着。

我将翻过来的蚂蟥举到维立眼前,说:“蚂蟥也怕,你这个人只能当居民,不能当农民。”

维立看见血糊糊的蚂蟥,吓得连连后退,说:“拿开,拿开。”

在回家的路上,我们四个人,都把维立当成了怪物。

维立死前也算开过眼界了。他跟姐姐维娟去了一趟镇上,看见过汽车。回来后,他看上去很高兴,告诉我们说,那些汽车都有一个大箱子,箱子上都装着玻璃窗。玻璃窗我们都看见过,学堂里每个教室都有,一点也不稀奇。

他还说,在街上他还看到了布告,贴在墙壁上,打着一个大大的红勾。那布告就是宣判独眼彪死刑的。不过布告破破烂烂的,还弄得很脏。看布告的人,一个都没有。维立说:“他们对布告没有兴趣。我问过的,我说,这是什么?他们说,谁知道?”

“他们都看过了。”我安慰他说。

维立说:“不过我吃了馄饨。我姐姐带我去点心店,吃了一碗馄饨,很鲜的。”

“你有没有吃油条?”

“没有,他们油条是当早饭吃的。”他说。

他还去过理发店。他说:“镇上的人,就算小孩理发,也像大人一样,坐在椅子上。椅子很高级,可以转过来转过去。”

我想像不出椅子怎么能转来转去的,可是我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

“椅子前面还有一面大镜子,有窗子那么大。”

这明明是在骗人了。哪里会有这么大的镜子?可是我担心万一真的有,所以抓住他的另一个漏洞反问:“既然椅子是转过来转过去的,那么哪里是椅子的前面,哪里是椅子的后面?难道椅子转的时候,镜子也会转?你肯定是撒谎。”

维立冷笑一声:“你又没去过,说给你听你也不知道。”

我气不过,说:“你连蚂蟥也怕。”

维立说:“我怎么会怕?我只是骗骗你们玩的,只有你们这些笨蛋才会相信。”

这是我跟维立的最后一次对话。

维立吊死在大湾头的一棵板栗树上,是李家浩发现的,放下来时已没有气了。李家浩拚命喊拚命喊,大家才奔过去,看到维立的尸体。

老彩芹哭得路都不会走了,身子软得像一条蛇,站也站不住,靠李家浩和长脚阿光轮流背回来。维立是他爹爹李长生和他哥哥老六抬回来的。维娟哭着走在前面,走着走着落到了后面,又小跑着到前面。后来她说,她那时实在太害怕了。

没有人知道维立为什么会死,而且死得这么古怪。老年人说,大湾头那地方,本来阴气就重,恐怕是冤鬼上身了。

老六说,他这几天根本没有打骂过维立,也没有要维立跟他去割草,所以维立不是受了委屈想不开才去死的——老六哭着说:“维立去镇上,买了一个肉馒头来给我吃。他这么馋的人,一路上都没有吃掉肉馒头,我怎么还会打他?”

维立死的前一天下午,跟维娟去大湾头砍柴了。维娟说出来的事情,把石窟堡的人都吓了一跳。

她说,那天她在砍柴,维立坐在树枝杈上玩。她觉得阴气森森的,心里有点怕。后来听到维立坐着的那棵树,老是喀喀喀地响。起先她以为是维立坐的树枝太小,要断了,但看来看去,树枝很粗壮,就算再坐两个人也不会断。可是这棵树,老是喀喀喀地响。

那时维娟觉得再待下去一定会出事,所以她对维立说,我们回家吧。维立连问也没有问一声,就从树上溜下来,跟她回家了。维娟说:“维立肯定也很害怕,可是我们都不知道怕什么,我们都说不出来。我砍倒的那些柴,也没有挑回来,一大半连捆也没有捆好。”

维娟说:“维立当时坐着的,就是他吊死的那个树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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