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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石窟堡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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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2.老阿哥

老阿哥

  老阿哥年纪大了,一对细眼睛已看不清东西。有一天他走进水稻田出不来,一边摸索着东走西走,一边自言自语:“这里怎么会有刺蓬?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大一片刺蓬?”

  庆云看见他在稻田里瞎摸,就将他领了出来。庆云大声问他:“你每天路过这里,今天怎么乱走?”老阿哥说:“今天这里长出一片刺蓬,不知道怎么了。”

  庆云说:“哪里有刺蓬蓬啊?这是稻田,是阿林家的稻田。”

  老阿哥悲伤地说:“阿——唷,是稻田,阿——唷,是稻田。”

  村边一间孤零零的小屋,就是老阿哥的家。他不是石窟堡本地人,没儿没女,也没有讨过老婆。他有时会到二十里外的南堡去走亲戚,于是就有人传说:“老阿哥去走亲戚了,我看见他从桥上走的。”

  我这次回到石窟堡老家还不到一个小时,就听说了老阿哥误入水稻田的事,心想他也该老了,我小时候他就已经很老了。他似乎从来就这么老,所有人都叫他老阿哥,我的长辈,我的同辈,以及我的小辈,都叫他老阿哥。

  自从老阿哥把稻田当作刺蓬后,他的小屋就再也不关门了,白天不关,晚上也不关。李家浩笑嘻嘻地坐在竹园的矮墙上,对我说:“你还记得老阿哥吧?老阿哥门也不关了,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日子。”

  “为什么?”站在边上的一个小孩子好奇地问。

  “这有什么为什么的?他怕自己死掉了。”李家浩大声呵斥。

  那小孩子吓得脸一下子发红了,慢慢退开去,不敢再问。我知道他心里在气鼓鼓地想:简直是屁话,要是不关门就不会死,谁家还关门?

  “这孩子是谁家的?”我问李家浩。

  “他是青头的儿子。”

  原来青头的儿子也有这么大了,到了跟在老阿哥屁股后面听故事的年龄了。

  那时候,夏天夜里,我们常常在桥上乘凉。老阿哥背着一把小椅子,拿着一把麦编扇子,一步一拐的,早早的过来坐在桥边,看来来往往的人,看女人洗衣服洗菜。

  他的竹椅磨得很光滑,发着咖啡色的油光。椅背中间的那条竹片上,刻着两个字:中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想那也许是老阿哥的名字。我留意过,别人家只在碗上、笠帽上才有名字,椅子上一般歪歪斜斜地刻着“抓革命,促生产”,或者“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几个字。

  我们围着他,坐在斗大的鹅卵石上,要他讲故事。

  老阿哥说话慢吞吞的,口齿不清。他说,小孩子不可调皮,过去有几个孩子,看见村口有个老头子路过,就呀呀呀地朝他乱喊。老头子手一指,他们就在桥头定住了,一动都不能动。老头子走到半路上,遇到一个人,就递给他一条毛竹乌梢,叫他打那几个孩子,这样孩子们又能动了。谁知道那个人忘记了。

  我们就问:“那些孩子呢,后来怎么能动的?”

  他说:“到晚上被老虎吃掉了。”

  这个故事,是警告我们不要对老年人无礼。

  他还说,几十年前,他还很小,和村堡里的几个孩子一起,跟太婆到溪里玩水,那溪是很浅的,才过膝盖,可是太婆一眼没顾着,少了一个人——淹死了。

  我们不相信,说这么浅的水,怎么会淹死人?

  他说,河水鬼听说过没有?河水鬼就在水里伺候着你,一不小心,就被他讨了替了。庆云就遇到过河水鬼,这事情我跟你们说,你们不要传开去——庆云那天晚上去洗澡,刚下水,脖子就给河水鬼掐住了。幸亏旁边有个水鬼,掐住了河水鬼的脖子,大声叫:“小弟弟快逃!”庆云这才逃得性命。

  青头说:“水鬼是好鬼?”

  老阿哥说:“当然是好鬼。”

  我问:“那水鬼怎么办呢?”

  老阿哥说:“什么怎么办?”

  我说:“那水鬼……水鬼掐了河水鬼的脖子,放跑了庆云,那个河水鬼不是要找水鬼算账去了吗?那水鬼怎么办呢?”

  老阿哥脖子上绽出一根青筋,生气地说:“叫你们到溪滩去小心河水鬼,又不是叫你们小心水鬼!”

  原来他讲这个故事,是让我们去溪滩玩水要小心。

  他也不是总讲这些训诫故事,他最喜欢讲鬼故事,而且很多事发生在我们村堡的人身上。比如,李伯生长着一对狗眼,能看见路上来来往往的鬼;李法式经常遇到鬼打墙;老阿哥自己则遇到鬼剃头——说到这里,他会让我们摸摸他鬓边一块火柴盒大小的伤疤:光滑细腻,手感很好。

  虽然我们常常在夏天的桥头,或者冬天的山墙脚根,听老阿哥讲故事,但我们几乎不进他的小屋,即使进去了,也屏声静气的,不敢大声说话。

  老阿哥的小屋里黑黑的,柱子、屋檐全是黑色的,泥地也是黑的,连窗户都没有——窗户是有一个,可是窗外是一堵挺高的围墙,跟没有窗子差不多。屋里还堆叠着一人高的青砖,砖头上放着一个毛主席的石膏像,这是他家中惟一白色的东西。屋里的光线来源,一是大门,二是一个小小的天窗。

  我猜想,连老阿哥自己也不愿意在这个黑乎乎的屋里多呆,他总是背着一把竹椅走来走去,找地方坐下来。

  在我们眼里,老阿哥是个奇怪的人。最奇怪的有两件事,一是他从来不向别人家借米,也不借米给别人家;二是他不养一只鸡鸭,也不养猪狗。这在我们石窟堡没有第二个,就是讨债阿狗家里也养着一条狗。

  夏天的傍晚时分,老阿哥就坐在门口树阴下的小凳子上,面前放着那张小椅子。小凳子只有半尺来高,小椅子高一尺多,所以正好当作桌子。椅子上放着一小碗螺蛳、一个酒杯、一个锡壶,锡壶里装着半斤老酒。

  那正是农忙时节,人们一身汗一身泥的,从他小屋的门前经过,看见他吱啦、吱啦地嗦着螺蛳,很羡慕地说:“老阿哥,真是好福气啊。”

  老阿哥也不看他们,也不出声,喝一口酒,嗦几个螺蛳,拿着麦编扇子摇几下,很严肃的样子。

  我们常常听说谁家穷,谁家富,比如李长生家很穷,一头猪养到一百二十斤,还是不及格,因为太瘦了不能卖掉;地主婆苏红梅家也很穷,餐餐吃粥,到五黄六月,还要到处借米;建山家就算是富的,他爸爸是公社干部,老六说,建山家里有一百块钱。

  可是我们总是弄不明白,老阿哥应该算穷还是算富。说他富吧,他就住一间小屋,屋里也没有什么家具,还是挺穷的;说他穷吧,他不愁吃不愁穿的,平时还能喝两盅,这在石窟堡没有第二户人家做得到,所以他是最富了。

  建山曾经问过阿七奶奶。阿七奶奶说:“他是五保户,你不知道吗。”

  关于五保户,直到上了小学才知道。

  有时候,学校里会请贫雇农来忆苦思甜,平时请的总是贫管组组长李长生。忆过苦后,还会发给我们糠头麦果吃。糠头麦果是用糠做的团子,又粗又干,我们都咽不下去。刘老师说,旧社会贫下中农吃的就是这些。

  李长生忆苦思甜的时候总是说,旧社会,他才十多岁年纪,就要到丁宅去放牛——我们觉得这也不是很苦,因为我们不到十岁,就也要放牛放鹅割草抬肥料了,不过我们做的是自家的活,他是给地主家去放牛。我们觉得他苦的地方,是他接着要说的——我姐姐送我到村头,两个人“哦哦哦,哦哦哦”地哭。

  我喜欢听他说“哦哦哦,哦哦哦”地哭,一会儿觉得很伤心,一会儿觉得很有趣。我从来没有见过李长生的姐姐,心想,李长生这么老,脸上皱纹打皱纹,脑袋又长得像螳螂头,说起话来有气没力的,怎么也会有个姐姐呢。

  有一次,学堂里请老阿哥来给我们忆苦思甜。刘老师说:“老阿哥是五保户,这是新社会才有的,保吃保穿保住。在旧社会,老阿哥吃尽了地主的苦,他给地主放牛种田,吃不饱穿不暖,到头来家里什么都没有,到现在还是单身。”

  刘老师说着眼睛就红了,挥挥手让老阿哥上讲台去忆苦思甜。我们精神一振,知道又有故事听了。老阿哥一摇一摆地走上去,不好意思地向我们招招手,一双细眼好像抬不起来的样子,嘴巴一动一动的,半天没有说一句话,弄得我们都大笑起来。

  老阿哥看看刘老师,向他求助。刘老师两手向下压了压,我们慢慢安静下来。老阿哥“嗯嗯”了两声,鼓起勇气说:“我没有想到,在这个上面站着,开句口这么难。”

  我们又哈哈大笑。

  老阿哥像刘老师那样伸出两手,向下压了压,说:“忆苦思甜嘛,对,我们要忆苦思甜。”他又愣了半晌,说,“再苦再难,也没有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难。”

  这句话,将刘老师吓出一身冷汗。

  李家浩说:“他难道不知道,三年自然灾害是新社会的事情?”那几天,很多人都在讲老阿哥在公社化时候做的一件蠢事:

  公社化的时候,我们村堡也办了个大食堂,大家放开肚皮吃饭,可是他倒好,站在食堂门口骂娘,说坐吃山空立吃地陷,这么吃下去再不吃穷,就算老天没长眼,都是不要脸的败家子。越骂越生气,拖了一把铁锨来,将食堂的围墙铲倒了一大半。幸亏他雇农出身,否则就要吃生活了。

  李家浩说:“天下哪里再去找这样的呆子?他的胆子比天还大。只有刘老师这个呆头鹅会叫另一个呆头鹅去忆苦思甜。”

  五保户是那种不用做生活就有吃有喝的人。不过老阿哥也做生活,他在桐树山下有一块自留地,种一点点南瓜,一点点番薯,一点点青菜,甚至还种着一点点苋菜。他常常去那块地里削草、浇料。

  老阿哥用来浇料的不是肥勺,他没有肥勺,只有泼料竹管。

  在我们石窟堡,家家都有肥勺,除了老阿哥;但有泼料竹管的却只有几家,包括老阿哥,就连长脚阿光和明丘这样勤快的人,也没有做一个放在家里。

  肥勺的做法很复杂,要有高超的技艺,需要请箍桶师傅来做。但是肥勺用得频繁,每一种菜都要用肥勺浇料。有时跟大人到自留地去,大人挑着两只肥桶,我们背着肥勺。于是我们边走边唱:

  老师教我大大学,

  我给老师背肥勺。

  泼料竹管做法很简单,只要取一截大半尺长的毛竹,一端留着竹节,另一端削尖,左右各打一个洞,一高一低,用一根细溜溜的竹竿穿过。但泼料竹管不常用,只有时间不够,大片庄稼需要施肥或者浇水时,才用得着,但这样的情况,也许一年才会遇上一次。只有老阿哥,在该用肥勺的时候,他也用泼料竹管。

  泼料竹管这样派不上用场,因此也没有人给它好好取一个名字。但它毕竟还是用得着的,需要用时,人们就会想起老阿哥。

  长脚阿光就向老阿哥借过泼料竹管。老阿哥从小屋里找出泼料竹管,从头到尾给长脚阿光看过一遍,还指点了怎么凿洞,怎么用竹竿穿过去:“竹竿头上可以包一块布,水就不会漏出来了。”

  “好的好的。”长脚阿光心里正着急去做生活呢,点点头说。

  “知道怎么做了吗?”

  “知道了,知道了。”

  “是啊,很容易的。”老阿哥说着,拿着泼料竹管回进小屋,藏了起来。

  长脚阿光傻傻地等了一会儿,看到老阿哥又出来,关上门远远的去了,才明白过来,心里憋屈,却也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向老阿哥借泼料竹管,是我们石窟堡著名的典故。听老年人说,老阿哥当年来到石窟堡,也与泼料竹管有关。

  那还是在兵荒马乱的年代,老阿哥才二十多岁,还是一个小阿哥。有一天他在地里独自给萝卜浇料,走来拖着一堆行李的烂兵头,也不知是从哪支部队溜出来的。

  烂头兵要拉老阿哥做他的夫子,替他背行李。

  老阿哥怎么肯去?那是什么时候啊,给当兵的拉夫子出去,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所以烂兵头出一块钱他不去,出两块钱他也不去。烂兵头气坏了,呼喝着用枪托砸他的肚子和腰,结果惹火了老阿哥。他拿起泼料竹管,朝烂兵头劈头打了下去。烂兵头“咕咚”一声跌倒在地。

  一看闯了这么大的祸,老阿哥家也不回,一路逃出去,翻过好几座山,跑到了石窟堡,躲到阿七奶奶家里。阿七奶奶介绍他到苏仲甫家放牛种田,他就这样在石窟堡住了下来。

  后来也没听说有什么人命官司,大概那个烂兵头被老阿哥打晕了,醒过来背着行李走了,没有再寻别人晦气。老阿哥老家那个村堡的人,只知道老阿哥忽然失踪,都不知道他打过烂兵头的事。

  老阿哥平时不声不响的,可有时候脾气很坏,有一年我回老家,不明不白地被他臭骂了一顿。

  那年初秋回家,遇到远房堂哥讨债阿狗,当时我骑着自行车匆匆而过,他只来得及说一声:“傍晚到我家来一趟,我有事情找你帮忙。”

  去讨债阿狗家要经过老阿哥门前的小道地。我看到一群小孩围着老阿哥说话。有一个小孩子说他的一个亲戚要去美国,老阿哥马上愤怒地打断他的话:“去美国?美国怎么去得?美国四周都用兵舰围着,铁桶一样,你怎么去?”

  那小孩子马上低下了头,觉得非常难为情,好像他在替亲戚撒谎吹牛。别的孩子也马上显出鄙夷的样子。

  在老阿哥身边听故事的,大概都是十来岁的孩子。我这么大的时候,也对老阿哥的话深信不疑。当时我们村堡的一堵墙上,写着“打倒苏修”四个字,他给我们解释说,苏修就是苏联,因为是绣出来的,表面上好看,实际上是假的社会主义,所以叫苏绣。“苏绣你们不知道吧苏绣?”他说,“苏绣就是苏州的刺绣,在过去是很有名的。”

  后来我读中学了,暑假的晚上再去听老阿哥的故事,我那时想听的故事其实与小时候不同了,是想搜集一些民间故事。可是长脚阿光批评我说:“这个老阿哥扯来绷去的,你不要听他瞎说。”从此我离开了老阿哥,没有再听过他讲的故事。

  听到老阿哥说美国四周都围着兵舰,我才明白长脚阿光为什么说他扯来绷去。不过我没有发表意见,只是跟老阿哥打了个招呼。老阿哥也随口招呼说:“你去哪里?”我说:“讨债阿狗叫我去一下。”

  讨债阿狗只有一个老母亲。他找我是因为他明天要出一趟远门,院子里那棵桃树上结了不少桃子,他来不及摘,又怕他妈妈舍不得桃子,这么大年纪上树去摘,跌下来不是玩的,叫我帮他摘一下。他说:“我本来想这两天摘的,可是临时有事情了。你帮我摘一下,挑两个软的给我妈妈就行了,多了她也吃不掉,烂掉了浪费,剩下的你帮我吃掉。”

  我知道他叫我帮忙,顺便送给我几个桃子吃吃,算是招待我,因为我多年没回来了,在石窟堡算是客人。我在他家里坐了一会儿,就回家来。

  路上又经过老阿哥的道地,看见他独自坐在黑暗中,扑嗒扑嗒地打扇子。我停下来跟他聊了几句,问他身体好不好什么的,他忽然明白过来,说:“刚才也是你吧,我都认不出来了。”

  第二天,我叫了姐姐一起去摘桃子。我爬上树数了一下,十五六个桃子,十来个是红的,四五个是青的。我们委决不下,青桃子暂时不摘呢,还是全摘下算了。

  老阿哥从弄堂里出来。他右手拿着麦编扇子遮阳,左手大幅度地前后摆动。走到院子外,他停了下来,眯着眼睛看我,一动不动地看了老半天。我在树上说:“老阿哥,吃个桃子吧。”

  没想到老阿哥突然响亮地“呸”了一声,跳着脚,拍着巴掌开始骂人:“我以为是谁呢,啊?讨债阿狗前脚出门,啊?你们后脚就来偷桃子。小孩子偷两个桃子倒也罢了,你们这么大的人,读书读到屁眼里去了,啊?”

  我说:“老阿哥,是我。”

  老阿哥说:“知道是你,我知道是你,你不是读书读出山了吗?啊?出山个屁,回家来偷人家桃子,呸!”

  我被他骂得脸上挂不住,说:“你这是什么话?”

  老阿哥说:“什么话?抢人家孤儿寡母的东西,什么话,啊?我就是看不过眼,我就是要骂,孤老头的东西也抢,什么世道,啊?”

  我姐姐被他骂哭了,叫我下来。讨债阿狗的妈妈从屋里出来,她耳朵聋,一个劲地问出了什么事。我们没心思理她,跟老阿哥也解释不清,只好灰溜溜地回家。老阿哥还不肯歇,在我们身后追着骂,弄得不少人来看热闹。

  这是我长大后遇到的最尴尬的事情。

  我恼羞成怒,又不好打他这么个老太公,坐在家里生闷气。我姐姐哭了一会儿,说:“别理他,这老小子越来越不成样子了,听说他的一件蓑衣刚刚被人拿走了,出气出到我们头上来了。”

  我想,老阿哥自己是孤老头,所以触景生情了。

  老阿哥与李法式吵过两次大架。第一次吵架时我还很小。那时老阿哥很喜欢李法式的两个孙子,常常带着他们去看李伯生钓鱼。李法式做梦梦见李伯生的钓钩扎瞎了他一个孙子的眼睛,第二天就找老阿哥吵了一架,不许老阿哥再接近他的孙子。

  第二次吵架是在十多年以后了,起因更小:老阿哥的椅子摆在桥头,自己去撒尿了。李法式正好逛到桥头,大概是走累了,在椅子上坐了一坐。老阿哥回来,一声不响,抓住椅子提了起来,李法式差点摔倒,于是两个白发老头又吵了起来。

  他们当然又提起了十多年前的那次吵架,都说对方没有道理。李法式说了一句很伤人的话:“你一个走来狗,死了也没有人送葬。”人们赶来劝住他们,都说他们越活越小了。阿七奶奶说:“就算是小孩子,也不会这样丢脸!”

  那以后,老阿哥常常背着一把锄头,到桐树山他的自留地边上去挖坑,今天挖一点,明天挖一点。坑挖在靠近一个石坎的地方,那里地又硬,石头又多,很不好挖。

  李家浩问他在干什么,他说:“就是掘块地种种南瓜什么的。”李家浩说:“你这么大年纪了,要吃南瓜到我家来拿好了,种什么种?”老阿哥嘿嘿笑了两声。李家浩说:“种南瓜用得着这么掘吗?你这哪里是种南瓜?倒像在掘坟塘。”

  老阿哥跳了起来,扔下锄头说:“眼睛瞎了啊你,你他妈的才要掘坟塘了!”

  他正要骂下去,李家浩已经讨饶了,一边说:“好了好了,你是给我掘坟塘,给我掘的给我掘的。”一边加快脚步逃走了。

  过了些日子,老阿哥开始将屋里的砖头挑到桐树山去。他不是大白天挑的,而是到晚上九点钟光景天全黑了,才打着手电筒,挑上四块砖头出门。他那双破布鞋,在窄窄的田塍路上扑落扑落地响。路上遇到人跟他打招呼,他也不出声。过去他夜里回家,要高声唱着绍剧壮胆,可是挑砖头回家,他也一声不响。

  他家里这么多砖头,每天挑四块,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挑完。有一天他摔倒在圳里,一瘸一拐地回家,连畚箕也丢在那里没带回来。从此他再没有挑砖头。别人得知后问起,他老脸发红,低着头说:“唉唷,老了老了,做不动了。”

  长脚阿光和庆云几个壮年,帮他将砖头都挑了过去,还请了泥水匠给他做好了寿坟。于是老阿哥又开始背着椅子四处转悠。

  有一天,阿七奶奶做了糯米汤圆,端了一碗给老阿哥送时,发现老阿哥躺在床上,已经死了。村里替他打了一口薄皮棺材,送他到桐树山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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