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石窟堡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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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7.狗眼

狗眼

1

“我们村堡里有一人,是青头的爸爸,长着一对狗眼,狗眼你知道吧,能看见鬼的。所以他胆子特别小,夜里不敢出门,因为路上走着成群结队的鬼。”我说,“这是青头的爸爸自己说的。”

有一个星期天,我在山上放羊,遇到一个胡村人,就坐在岩石上聊天。我们聊天的内容是讲鬼故事和傻子的故事。我认识这个胡村人,知道他在读初中,每天傍晚,和胡村别的学生一起,背着书包拎着饭盒,从石窟堡溪对面的路上走过,可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直到我上了中学,到珠栗岙去读书,才知道他叫胡小海——他考试总是不及格,留了两级,成了我的同学。

胡小海讲了他们的一个傻子,那是一个花痴,常常在路上抱住穿花衣服的女人,每次都是从背后抱,吓得胡村的女人不敢单独在路上走。

接着轮到我讲故事。我就讲青头的爸爸。我说:“有一天夜里,他从窗口看出去,看到井头有好几个黑乎乎的人缩在那里,有一个人脸朝向他,那张脸像一张白纸,没有五官。”

胡小海问:“路上有那么多鬼在走,人撞到了怎么办?”

“青头说,人身上有毫光,阳气足的人毫光就亮——毫光你也不知道?你在月亮地里走,你的影子投到秧田里,脑袋边上是不是亮亮的?那就是毫光。鬼是怕毫光的,所以人走过去,鬼就远远地往两边让开了。”我这样告诉胡小海。我想,这些人人都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真够笨的。

第二天傍晚,青头找到了我,把我叫到一个柴堆后面,说:“你昨天跟人说了什么?”

我马上想到了胡小海,青头比我大两岁,已经读初中了,肯定是胡小海的同学。我被胡小海出卖了。我没有话可以说,只好闭上臭嘴。青头说:“你胆子不小啊,谁让你乱说八道的?”我说:“我乱说了,你打我吧。”

青头没有打我,只是瞪了我两眼,可是我已经想哭了。

2

青头的爸爸李伯生长着一对狗眼,这件事曾经困扰过我们很多人。

夜里狗都睡在家门口,你拿手电筒一照,狗的双眼碧绿,荧荧发光,阴森森的很可怕。我们知道狗在黑暗中也能看见东西,而且能看到鬼。李伯生那双眼睛,真的是狗眼?真的能看见鬼?

那时候,我们都信奉唯物主义无神论,可是这不妨碍我们相信有鬼。我们经常讨论李伯生的狗眼是不是真的能看到鬼。我、建山、维立、阿新、老六,反正我们石窟堡这帮孩子,都争论过无数次。

建山有一次很郑重地对我说:“不要相信他,他只是想吹牛。要是他能看见鬼,你问我来。”

“你问我来”四个字,表示决不是撒谎,这是我们经常说的一句话,每次都说得斩钉截铁,有点信誓旦旦的意思。

但是大人们也常常说李伯生长着一对狗眼,常常说李伯生又看见了哪个鬼。所以我不知道该相信谁。

老六说,没有长狗眼的人,有时候也会看到鬼。

比如李法式有一次走过院子,看见一群小孩围着他的双腿,弄得他走不了路,他大怒,用手猛地拨开他们,说:“你们这群小鬼,捣什么乱?”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几个妇女,看得目瞪口呆,因为他身边什么人都没有,半个小孩子都没有。

还有一次,李法式在门口看见一个陌生的老太太,穿着斜襟布衫,一声不响地走进他家。他跟在后面问:“这位老婆婆,你找谁?这位老婆婆,你找谁?”老太太不理他,走到他家的灶间,忽然就消失了。

像李法式这样看见鬼,是偶然发生的事情。可是李伯生不一样,他看见鬼就像看见人一样,有一个见一个,有两个见一双。

老六说,所以他长的是狗眼。

3

李伯生是石窟堡最逍遥的人,经常戴着斗笠,在溪边钓鱼,鱼卖掉了能赚两个钱,卖不掉拿回来自己吃。

他五十多岁了,长得腰圆膀阔,两个圆鼓鼓的肩峰高高突起,发着黑油油的亮光,挑起稻担来,脚步咚咚咚像敲鼓似的,震得弄堂两边的房子都会有响动。这副身板,石窟堡只有长脚阿光才比得上。

李伯生的脸长长的,额头极高,光滑发亮,跟女人开起玩笑来,两只眼睛也发亮。他总是这样开玩笑:“玉珠啊,你弄得这么香想做什么?昨天下午刚买来的百雀灵,有一半搽在脸上了吧?”或者说:“阿敏,你炖了三次狗鞭给阿光吃?我看狗鞭用场不是顶大,最好炖驴鞭给他吃——可是我们这地方,哪里去找驴鞭呢?”我看得出,女人们对他毫无办法,只好嘻笑着骂他:“你要死了啊,这么大年纪还乱说。”

不过他跟男人不开这样的玩笑,他总是半真半假地讲些奇出古样的事情。他说:“美国人科学发达吧?可是美国人看见中国的汤圆,觉得特别希奇,又没打洞,又没裂缝,那馅子是怎么放进去的呢?你们不知道,美国人吃的馒头,不过是两片面食,中间胡乱夹上馅子就算数了。”

跟李伯生同辈的人,都叫他李伯噽。伯噽是个古代人物,在我们石窟堡,是用来讽刺那些“百内行”、“万事通”的人,也用来讽刺那些爱吹牛、喜欢撒谎的人。我们这群孩子如果跟青头吵架了,谴他爸爸的名字时,也不叫李伯生,而是叫李伯噽。如果青头不在跟前,有的时候也用这个绰号称呼他爸爸。

李伯生年轻时候做过脚夫。有一次去挑脚,他膝盖痛走得慢,远远落在后面,看见另外几个人过一座桥时,被日本鬼子推下了河,他吓得扔掉担子就逃开了,躲在边上偷看。

“那些人真可怜,”有一天中午,我们在柳树下乘凉,我听见他对李家浩说,“在水里游近岸边,日本鬼子就用枪上的刺刀将他们挑开去,游近岸边,又挑开去。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恶毒的人,就连夜逃回家。”

我想知道那几个挑夫后来是死是活,可是又不敢插嘴问。

李家浩说:“那年听说日本鬼子要来,你吓得都尿裤子了。”

李伯生说:“难道你不怕?这件事也多亏了蒙先生。”

蒙先生的事我是听说过的。日本鬼子叫蒙先生带路,往石窟堡过来。蒙先生走到东白山顶上,说:“那石窟堡,是一个穷地方,没有什么意思。”于是他就带着日本鬼子往另外一条路走了。我知道蒙先生是个教书先生,在我的想像中,他穿着长衫在山顶上走着,骗得日本鬼子团团转。

受了那次惊吓,李伯生就不做脚夫了。过了两三年,一支部队驻在石窟堡,当官的派人找到李伯生,让他送一封信去南堡。去南堡要翻过好几座山,那时传说山上有马熊出没,他心里害怕,一路发着愁,硬着头皮出发。走到天色昏暗,终于到了南堡。

“那个当官的还不错,白白胖胖的,戴着白手套,”他说,“他让勤务兵带我去吃了晚饭,还让我在一个房间里过夜。要不然晚上爬山回来,恐怕就回不到家了。”

讲这些故事时,李伯生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面露微笑,身子稍稍后仰着,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

李家浩说:“伯噽、伯噽!马熊也只是人家说说罢了,难道真的有马熊?就算真的有,哪有这么巧给你碰上?”

李伯生脸皮有些发红,笑着说:“那要看人走不走运,走运时,军官也用好菜好饭招待我,不走运时,遇上只把马熊,一点也不稀奇。”

4

青头真是他爸爸的儿子,一样的爱吹牛。比如他经常说自己酒量有多好,喝一斤黄酒一点感觉都没有。其实我知道,他只是在他爸爸的酒盅里舔过一下。

有一次,青头告诉我们说,他爸爸的车技,就算不是全国最好,也是全省最好的,因为过去他爸爸是游击队中专门管自行车的人——那时游击队有个自行车排,他是自行车排的班长。

他说:“游击队里有很多自行车,放在操场上(他没说哪个操场),汉奸特务经常来偷,他们也都会骑自行车,一来就是三四个人,每人骑上一辆就逃走。我爸爸就连忙骑着自行车去追,追上一个,拎住脖子一扔,连车也不用下,推住那辆自行车继续追,直到所有自行车都追回来。”

建山问:“这么多自行车,他一个人怎么骑得回来?”

青头说:“所以说他车技好嘛。他骑一辆自行车,腾出一只手推一辆,那辆车上架一辆,背上再背一辆,实在没办法,另一只手再托一辆——你们连双放手骑车都没看见过,像这样骑车,更加没见过了。”

我将信将疑。他爸爸这么厉害,我怎么没听说过?游击队有自行车排,我也没听说过。可是青头比我大两岁,他的话又不能不信。我问:“可是你爸爸不是做脚夫的吗?”

青头涨红了脸,说:“他做脚夫,是搞地下斗争,嗤,这你也不懂。要是说谎你问我来。”

建山说:“说你是小伯噽,真没说错。”

青头揪住建山,两个人开始摔跤。一会儿,青头就把建山压在身下了。建山粗着脖子骂着“小伯噽”,两只手想撑起来,可是他的手又被青头擒住,一动也动不得。

我看得出来,建山都快要哭了。可我还是妒忌建山,觉得他比我聪明,他一点都不相信青头的话。我就不能确定青头在吹牛。

5

老彩芹的小儿子维立上吊死后,维立家里经常发生奇怪的事,饭篮里的饭忽然少了,一碗炖鸡蛋,眼睁睁看着它少了一角,又少了一角,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调羹在舀。

老彩芹怕了,厚着脸皮去找李伯生,想请他看看有什么东西在作怪。李伯生大怒,夹头夹脑地骂道:“你找死啊你!你当我是什么了?我又不是巫婆,我怎么知道?你要知道谁在作怪,就问你家小儿子去!”

这顿骂骂得老彩芹一愣一愣的,听他的口气,好像是维立回来了,可是又不能确定。

正月初七那天,老彩芹家又出了怪事,浸在汤罐里的三个粽子少了两个,老六在灶下煨着的年糕也不见了,还有一碗鸡肉,中午请客人吃过后,明明已经加满了的,到吃点心时,只剩了半碗。

李伯生和几个人坐在庆云家的门口晒太阳,忽然愣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那不是小蝴蝶吗?他这么就早回来了?嘴里鼓鼓的,还拿着一条鸡腿在啃。”

庆云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没看见什么,说:“你又在瞎说了,哪里有人啊?”

他掸了掸身上的烟灰,笑着说:“这个小蝴蝶,嘴角吃得油腻腻的。他活着是个馋痨坯,死了还是个馋痨鬼。”

老彩芹本来就害怕,听说了这句话,就来找李伯生证实。李伯生说:“哪有啊?我说笑话呢,你们也当真?”

别人问他究竟是不是真的,他说:“我眼睛一花看错了,其实是李家浩的儿子。”

老彩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连忙烧纸钱给儿子。结果被公社里的人知道了,说她搞迷信活动,差点开大会批斗她,还是公社里当文书的小梁一句话救了她。小梁说:“这种人无知无识的,批斗了也没有用。”

李伯生的胆子比老阿哥还小。老阿哥夜里唱着绍剧回家,他夜里连门也不敢出。他说,夜里大路上比白天还热闹。

过年时,各家各户走过亲戚,都要请村堡里关系好的人家的男主人吃饭。有一年正月初十,他在建山家喝醉了酒,在后门口找到肥桶撒尿,臭气一冲,哗哗地吐在肥桶里,吐完了哈哈哈笑着爬进屋,一件新衣服脏得没法看。那天晚上他死活不肯回家,说后门口站着好多绿色的人。

他喝醉了还是怕鬼。

6

有一年五月份,李伯生到我家,也不进门,站在门口问有没有粮票。我爹爹说,我家只有六十斤浙江省粮票,全国粮票一斤都没有。他连忙说:“行行,不用全国粮票,五十斤就够了。”

我想,我们家只有六十斤粮票,给他拿去五十斤,只剩下十斤,那么,我们家的粮票就不如他家多了。我只是这样想了想,其实也没往心里去。

这以后有一段日子,我没有再看见李伯生。

有一次遇到青头,我记起他爸爸到我们来拿粮票的事,跟他吵了几句嘴。

我问他:“你爸爸去哪里了?”

青头气呼呼地说:“你管得着吗?”

我说:“他拿了我们家五十斤粮票!”

青头恶狠狠地白了我两眼,说:“你们家有八十斤粮票,可是你爹爹说只有六十斤。”

我也有些生气了,说:“眼睛白白,叫我伯伯!”

青头说:“再说一遍!”

我说:“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青头说:“比你了不起。”

我说:“最多是你爸爸看得见鬼,可是他能跟鬼说话吗?”

青头说:“你不会跟鬼讲话?你不说梦话?那你这人不正常。”

他这句话让我泄气。原来跟鬼讲话这么简单,就是说梦话。看来与鬼打交道,跟与人打交道不一样。比如我可以看见公社书记,却不容易跟他说上话;可是人人可以跟鬼说上话,却不容易看见鬼,除非你长了一对狗眼。

那天跟青头吵过架后,我想起了一件事,李伯生除了爱钓鱼,还有一点与别人不同,就是偶尔会失踪——这事我过去从来没有注意过——我们村小人少,谁感冒伤风了,谁肚子吃坏了,可以在一个小时之内传遍全村,所以有人出门去,大家都会知道,谁到哪个村堡的亲戚家去了,谁到哪个村堡看相好家去了,只有李伯生出门,总是悄悄的走悄悄的回来,从来没有人说起。

这可真是一件非常奇特的事。

7

李伯生再次到我家来的时候,拎着一只布袋。他给我和我哥哥每人一个长方形的火车面包,然后坐在我家里跟我爹爹喝茶抽烟聊天,到中午,他还留下来在我们家吃了饭,我爹爹还专门派我去供销社打了一斤黄酒。

他坐在桌边的样子与别人有些不同,别人坐着身子前倾,他的身子却微微后仰。他们聊天的内容我大多听不懂,很多话没头没脑的,所以我只记住了零零碎碎的几句话。

李伯生说:“这次出去市面不大好,还不如在家里钓钓鱼。”

爹爹说:“市面不好恐怕也不是坏事情。”

我看见李伯生好像听懂了我爹爹的话似的,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然后笑嘻嘻地说:“温州那地方的人,精得跟猴子精似的,就跟你讲钱,不讲别的。一条凳子,他两次三次请你坐,好像待老爷一样,客客气气的,可是你坐过刚站起来,他就问你要钱。哈哈哈,一条凳子罢了,值得这样吗。”

我心里冒出一串问题:那他有没有坐呢,有没有给钱呢,给了多少钱呢。可我来不及问,就听到爹爹嘿嘿笑着说:“这天底下,真是什么稀奇事都有。”

李伯生说:“那地方的人说话像燕子叫似的,听也听不懂,还好我也算见过世面,会说几句官话。”

爹爹说:“宁可跟苏州人讨相骂,也不愿跟宁波人讲空话,每个地方的人,说话的腔调都不一样。”

我想,跟宁波人说话这么危险?是不是宁波人天天吵两句就打架呢?我不知道苏州、宁波和温州都在哪里,只是觉得那是很远的地方,恐怕要走好几天路才能走到。因此在我的想像中,李伯生在半空中,得意洋洋地后仰着身子,玩着僵尸一样的独脚跳,蹭一下子落在苏州,马上又浮到半空,蹭一下落到宁波,又蹭一下落到温州。

这样瞎想着,我觉得李伯生的样子特别有趣,偷偷地发笑。忽然听到李伯生大声说:“我怎么会上当?我头也不回地走了。要是我这也会上当,还不如在家里钓鱼。”

我爹妈都笑起来。我发觉我在胡思乱想时,漏听了一个故事。我又不敢要求他再说一遍,只好惘然地看看他们的笑脸,心想,天下就你一个人会钓鱼?

爹爹笑着说:“你这只白脚猫,家里是怎么呆得住?”

李伯生说:“白脚猫到了外面,就变成了三脚猫,做什么都不像了。”

我忽然有些气愤,心想,爹爹怎么不骂李伯生是伯噽?他这副见多识广的样子,我看着都生气,要是李家浩,早就骂了他七八句“李伯噽”了,可是爹爹却一点不生气,好像还在奉承他。我不甘心地悄悄问妈妈:“白脚猫为什么会变成三脚猫?”

妈妈给了我一个栗子壳,说:“小孩子不许瞎说。”

我摸了摸脑袋,心里有些委屈,但更觉得奇怪。我妈妈跟玉珠婶婶不一样,玉珠婶婶打起女儿来,拿着毛竹乌梢,满世界乱追。我妈妈轻易不打我,可是今天我只是随口问了一句,她就给我吃栗子壳。

这件事让我觉得,说不定李伯生的狗眼真的能看见鬼,他比别人都古怪。我还隐隐觉得,大人们都知道他古怪在哪儿。

8

1975年的时候,我以为李伯生要去坐牢了。

他坐在柳树下给我们讲故事。他说,孙中山是毛主席和蒋介石的老师,他们都叫他先生。一天孙中山先生午睡醒来,看见床头一条白蛇,床尾一只乌龟,仔细一看,原来是两个小学生,就是毛主席和蒋介石——毛主席是白蛇精,蒋介石是乌龟精。孙中山先生说:“你们两个,长大后会出山的!”

这个故事真是奇特,超出了我的想像。我想,这样的故事才是故事。

回家后,我还是很兴奋,将这个故事讲给了我妈妈听,谁知道我还没有说完,妈妈突然发火了,一边臭骂我,一边怒斥李伯生,一边声色俱厉地讲了《白蛇传》故事。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白蛇传》。原来有个乌龟精趁法海禅师上天开会,变成法海的模样来捣乱;许仙裤袋里藏了乌龟精给他的乌龟壳,在白蛇娘娘梳头发时,露出了一角,白蛇娘娘心惊肉跳,问许仙什么事,许仙说“没事没事”,但白蛇娘娘又转回身去梳头时,许仙将整个乌龟壳拿了出来,于是白蛇娘娘被吸进了乌龟壳,从此镇压在塔下。

从来没有人这样怒气冲冲地给我讲过故事。其实,妈妈一开始发火,我就立即意识到问题非常严重了。毛主席这个名字,怎么可以和白蛇精什么的搅在一起?我吓得半句话都不敢说,只觉得乌云滚滚,天地变色。

等我听到白蛇娘娘是被乌龟精设计打败这一段,我知道我已经完了,闯了这么大的祸祟,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被批倒批臭后关起来,或者自杀。我想,李伯生肯定也要被关起来,也许还会被枪毙,他是第一个犯罪的人。

其实被我妈妈骂过一顿后,这件事就结束了,既没有人去告密,也没有人被抓走。但我还是有些怕,我甚至认为,李伯生的死,可能也与此有关。

9

李伯生是1975年冬天死的。他深更半夜喝醉了酒,掉进厕所里淹死了。

他这一死,他在我印象中整个儿都变了。过去虽然都说他是狗眼,可他爱说大话,看上去阳光明媚的,现在变得阴森森的。

最让我失望的是,李伯生活着的时候,大人们都会说他长着狗眼,能看见鬼,但他死了后,却再也没有人提起他的狗眼,甚至没有人提起李伯生为什么深夜喝酒,为什么不在家里解手,却跑到村边的厕所里去——我一直盼望着有人告诉我,他的死与狗眼有关,至少是他在上厕所时,看到鬼受了惊吓,才会掉下去的。可是没有人说起这些,李伯生死得与别人没有两样。

只有李伯生的儿子青头,变得古里古怪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青头常常把我叫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悄悄地跟我说一些奇怪的事情。他也不找别人说,专门找我。他说:“石阔堡一共有五只手表,另外四只是谁的大家都知道,可是阿七奶奶也有一只,有谁知道?”

起初我一点也不相信他。有一次,他对我说:“你们家的一只母鸡,少了一个脚趾。”我回家仔细看了看,果然看见一只芦花鸡少了一个脚趾。

他还说:“你别看老彩芹穿得破破烂烂的,好像很穷,其实她有一只银戒指,缠着红丝线,装在一个盒子里,埋在菜橱下面。”我没有办法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只好试着问:“那她是不是伪装贫雇农?她其实是个地主分子?”青头说,不是的,过去的人,经常会有金戒指银戒指。

还有一次,青头说:“长脚阿光从去年起,就不会跟他老婆做事情了。”我问他做什么事情,他用左手握成圈,右手食指插进圈里,说:“做这种事情。”

我突然明白过来,追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嘿嘿地笑了两声,说:“我爸爸有一个笔记本,这些事情都记在他的本子上。”

他得意洋洋地说:“那本子上全是秘密,比如说,洪海家有一个玉如意。”我问什么是玉如意,他说:“我也不知道,我看见本子上写着。建山家有一块青玉,上面刻着吉祥如意四个字。”

我想起他曾经说我们家有八十斤粮票,就问他这件事是不是也记在本子上。他说:“当然记着,去年只有三十斤,后来变成了五十斤,再后来变成八十斤。这是我爸爸亲口跟我说的,他说,你爸爸能拿出五十斤来给他,是很不容易的,很了不起。”

我十分好奇,很想看看他爸爸的笔记本,可是青头死活不肯给我看。他说:“我会讲给你听的,别人我还不说呢,就连你哥哥我也不说,你还不够啊?”我想想也有道理,只好不跟他讨。有几次到他家里去玩,偷偷翻过他的抽屉,可是没有找到笔记本。

他为什么只跟我说不跟别人说?我也问过他。他的原因很奇怪。他说:“我为什么愿意跟你说?你记得吧,那次你跟胡村的胡小海说我爸爸是狗眼,后来我来找你算账,我还没说你,你就快哭了。”

我说:“这又怎地?”

他说:“你得过教训,说了一次后悔得想哭,所以你不会出去乱说。”

这个原因我完全没有料到。别人没有跟外村人乱说,他倒不相信他们,我乱说过一次,他反而相信我。我看看他不像在开玩笑,觉得青头实在是个奇怪的人。他和他爸爸都是奇怪的人。

青头接着说:“给别人听到,说不定要闯祸,可是我很想说出来。知道了这些事情,不说出来是很难过的。”

我忽然想起一事,连忙问道:“有一件事情,你爸爸有没有记下来?”

青头说:“什么事情?”

我先是看好了逃跑的路线,鼓了鼓两腮,终于问出来:“你爸爸是不是狗眼?是不是真的能看到鬼?”

问出这句话,我以为青头会跟我翻脸,可是我实在很想知道。我觉得这是我们石窟堡最大的秘密,即使青头发火,我也要试一试。不过青头没有跟我翻脸,他摇了摇头,说:“没有记。我都找遍了,我们自己家的事,他一个字都没记。”

看上去他也有点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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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谢谢!

读中学时,我老是在想,风信子是怎样的呢?

因为当时看到一些外国诗老写到风信子。呵呵。

家园
家园 好不容易见到,一把抓住

您这儿的还欠着呐,您说我有多贪心。呵呵。

链接出处

家园 好土,栽朵花看看
家园 神仙啊

那个帖子已经结束了...

家园 是回忆, 还是小说?

虽然没有完全看懂, 但觉得很精彩

家园 【原创】8.扳罾

扳罾

荫溪江在山间流淌,沿溪有好几个村庄,泥墙黑瓦的房屋,高低错落。石窟堡在一片平展的河谷地上,到秋天台风来临,连夜暴雨,溪上源的水库就会溢洪,水一直涨到石窟堡房屋脚下。老年人常常说,民国二十五年的洪水来得特别快,有人赶了一头牛在路上走,起先水不过到脚踝,才走了二十来米,就齐腰了。

洪水的颜色是黄的,水捧在手里,可以看到悬浮的沙子。有的人家里有扳罾,就穿蓑衣戴笠帽,到溪里去扳鱼。

扳罾的底部是三四米见方的鱼网,两个对角用两根竹子呈弧形撑住,交叉处用一根两米多长粗毛竹筒固定,是把手。网里扔几块小石子,扳罾浸到水里,扳鱼人就站着聊天,抽烟。过一会儿,用两腿夹住毛竹筒下部,身子前倾,两手努力探过去,抓住毛竹筒上部,用力抬上扳罾,网就洒下几滴水,一沉一沉的翻动,里面有几条拇指粗细的小鱼在跳了。

最破的网是阿林的。他长得高大健壮,赤着膊,黑不溜秋的,胸大肌发达,像女人的乳房。他高声说笑着,忽然就抬起扳罾,一阵剧烈的乱动,是一条儿臂粗的鲶鱼。阿林用劲握住毛竹筒,我站在岜上看着,可以感觉到震颤中他双手的麻痒,这手感特别好。他一边住岸上走,一边自嘲说:“啊,今天破网抓大鱼了。”

溪那边是东白山,山下有一条路,路和几个深潭之间,有一小块地,种着一些青菜。这块地是一个老太婆开垦出来的,她佝偻着瘦小的身子,几乎每天都泡在那里。

我们不知道她的年纪和名字,好像谁都叫她老太婆,也不知道她是否有别的亲人,因为她总是一个人住在一间小房子里,从来没见到有陌生人找她。我们知道的只是,她脸上有很深的皱纹,时常用一把芭蕉扇搭着凉篷,在小巷子里走。在我们这样的小山村,大家都熟悉得像一家人,互知底细,可是老太婆一直神秘兮兮的,路过她的小房子,我们总要探头张望一下,一般也只能看到一堆青砖,有一人高,码得整整齐齐,上面搁着一打草纸、一块抹布和一盏煤油灯。

屋子里堆着砖头,这是很奇怪的事情,但老阿哥家里也有这么一堆砖头,所以我也不觉得奇怪了,我想,家里只有一个人的,也许就要堆一堆砖头,万一有恶人来抢东西,可以用砖头砸。

我最接近老太婆的一次,是有一个要饭的老女人站在她家门口。我们跟着老女人,一直跟到门边,看老太婆双手张开撑着门框,好像在拦住那个老女人冲进去似的。老太婆脸上的皱纹、眼角的眼屎,都被我看得清清楚楚。她这样挡了老半天,老太婆突然从门后拿出一把扫帚,冲我们大叫一声。我们逃得远远的继续看,她却又双手撑着门框看老女人,一直到老女人觉得无趣自己走掉。

住在村子东头的李伯生掉到厕所里死了,第二天夜里,听到一片哭声。哭丧是有曲调的,听起来特别凄厉。这片哭声却是从一个陌生的喉咙里发出来,没有曲调,也不像是李伯生家的任何一个人。可我一下子就猜到了,是老太婆。

我当然要去看热闹,飞快地跑到老太婆家门口,那里已经聚了好多人了,都一声不响地听着哭声,好像有很严重的事情发生了。我想,人家家里都死了人,还没这么严重呢。

老太婆家里点着煤油灯,墙壁上人的黑影晃来晃去。阿林哼哧哼哧地把砖头搬下来,装到大畚箕里,已经装了一尺多高了。老太婆一边嚎哭着,嘴角都已泛出好多白沫,一边用手掸去砖头堆上的灰,结果灰尘都飞上了她的头发,在灯光中,银白色头发就变得灰白毛糙。

阿林挑起两畚箕砖头走出来,聚在门外的人纷纷给他让路。那么粗的扁担被砖头压得一弯一弯的,他的脚步也蹬蹬蹬地响。有人在他旁边小跑着,给他打手电。然后是老太婆,一路跟着,一路哭着,声音凄惨得让人浑身发毛。我想,这么大年纪的人,还哭成这样。

人们却还是围在老太婆门前不散,但谁也没有走进房子里去,里面只有灯光摇曳。我听见他们的议论,才知道那些砖头是搬去给昨天死掉的李伯生做坟去的。李伯生一向身体健康,所以身后事什么都没准备,砖头只好借老太婆的。我还听明白了,老太婆屋里堆着砖头,就是准备着有朝一日她死掉了,用来做坟的。所以她不肯给别人借去。再看看房子里面,空出了一块地方,阴气森森。

我心里有些寒意,赶快回家。等我躺在床上,老太婆的哭声还在响着。她那堆砖头早就给阿林挑走了,可是她还是哭,在村里的巷子里到处走着哭着,声音一时远了,一时又近了,闹得全村人都睡不好觉。她平时不说话,我甚至没听见过她的声音,这天晚上,一直听到深夜,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才回去睡觉的。

第二年春上,李伯生的大儿子青平就买了砖头还给老太婆了。那天我看见老太婆监督着,一块块数着砖头,又一块块在老地方码好,还眯起一只眼睛看看码得是不是够整齐,好像是一个做泥瓦工的老手。然后,她对青平说:“叫你妈给我送一块手帕来,那天夜里我哭湿了五块手帕。”

青平的老婆在背后说,老太婆根本没有五块手帕,一共也只有两块。

台风又来了,雨只下了一天就停了,溪水涨了不少,混浊得很,但人们还是涉溪来往,因为溪上的桥在去年已经被水冲垮了,村里人去外地,都涉溪过去,从东白山下的路走。村西头倒有一条坝,是用来拦水灌溉的,秋冬时节天冷,就绕道从坝上走。

东山头乌云一片,看样子那里雨下得很大。也就是说,水还会涨。水涨起来,孩子们是很高兴的,就是看看快速的水流,听听哗哗的水声,也会很兴奋。兴奋中还有些担忧,怕水涨到村里来,冲走了房屋。曾经有一年,水涨得凶猛,好多人都避到别的村里去了。

有人又开始拿出扳罾,站在水里扳鱼,聊天,抽烟。阿林的鱼网最破,我记着“破网抓大鱼”那句话,盼着他兜起一条大鲶鱼来。可是他站在水里的样子,跟别人也没有什么不同,为什么每次非得让他上算?我不相信大鱼有那么聪明,专门挑破网钻。

我发现水涨得特别快,刚刚在水边划的一道线,转眼就被淹没了。我将一根小棒插在水边,这样可以观察水是怎样涨上来的,接着有几个大人也用这种方法测水位,我很有成就感地说:“这办法是我想出来的!”

有人起网了,可是没抓到什么鱼,换个地方,扳罾又浸到水里。一边说:“下雨了下雨了!”果然,我一仰起脸,很大的雨点亮晶晶地砸到我的鼻子上。

“喂!喂!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有人大声喊。

接着有几个人也高喊:“不要过来,发大水了!发大水了!”

我看见老太婆,挎着一只菜篮子,刚刚走下她那块地,伸脚踏进溪里。她大概是淋到雨了,准备涉过水回家。我觉得她矮小的身子显得更小,倒不是因为要被水卷走的样子,而是要被洪水的声音淹没了。

有人开始喊口令:“一、二、三,不要过来!发大水了!”

我觉得这种玩法特别有趣,尤其是大人也参与了,于是也加入呐喊:“一、二、三,不要过来!发大水了!”

老太婆渐渐走向水中央,也许是听到了喊声,站住了向这边张望。大家就拚命打手势,叫她往回走。她看了一会儿,好像没有看明白,也可能是不想理睬我们,继续往前走。然后,我看见她踉跄了一下,就无声地倒进水里。

人们一阵乱,好几个人扑向水里。可是水涨得太快,水流太急,人们在水里挣扎一阵,都被冲下去好几十米,又陆陆续续爬上岸回来了,湿淋淋地站着看大水,说:

“不行了,捞上来也已没命了。”

“这样大的水,看来也不会在哪儿搁住,看来是尸骨无存了。”

老太婆就这样没入水中,再也没有浮上来。大家都变得无情无绪,看着洪水出神。扳罾都已往回挪了好几次,几个人站在水里,抽烟,没有人聊天。很久没有人起网,他们好像忘了在干什么。我倒是觉得他们都拿不定主意,还该不该继续干下去,因为刚刚有人在眼前死去,还在那儿扳鱼,有点没心没肺。

雨又停了。溪边的人多起来,大家都听说了老太婆被水冲走的事,都沉默着不说话。年纪大的人叹息着,却说不出话。有人说了一句:“她那些砖头,到底没有派上用场。”没有人接他的话茬。我想起那天晚上老太婆哭了一夜,总觉得什么时候,会从水里传出她的哭声,就浑身打了个寒战。

还是阿林先起的网。扳罾渐渐从水里露出来,有什么东西滚了下去。等整个扳罾起出水面,果然看见里面有一个黑黑的东西。阿林把扳罾放到岸上,抓起那个东西正想扔掉,突然啊地叫了一声。我看见他手里拿着的是一只黑色的鞋子,特别小,鞋帮弓起。我认得,那是老太婆的鞋子。

阿林拿着鞋子,用哭腔说:“这怎么办?这怎么办?”

有人说:“你拿着他干什么?扔掉啊!”

“是啊,你扔到水里去,”又有人说,“别让老太婆光着一只脚去那边。”

阿林收起扳罾,捧着鞋子不知怎么办。他的眼睛来回地看着别人,自言自语似地说:“我不能扔,我应该埋了它。我不能扔掉的,对不对?我是不是应该埋了它?”

我想阿林的脑子恐怕有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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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花~~
家园 【原创】9.卖虾籽的人

卖虾籽的人

  

  1

  一个陌生人从桥上走过来。

  他挑着两只桶,扁担一弹一弹的,显然挑的东西很有些份量,但他没有垛柱,右手扶着扁担,左手忽前忽后地摆动。虽然是阴天,他头上却戴着一顶草帽,裤腿卷起,一只高一只低。

  当时我们在毛竹园里比赛转圈子,用一只手勾住毛竹,绕着毛竹转急速地圈,看谁转得快。我哥哥先转,一口气转了二十三个。接着是建山,他只转了十七个,就东拐一脚西拐一脚的,晕乎乎地站不稳了。我们看着他哈哈大笑,学着他七冲八跌的样子。建山扶住一株毛竹,说:“轮到青头了,轮到青头了。”

  这时,维立最先看到了那个陌生人,大惊小怪地对老六说:“哥哥,快看快看,有个人来了。”我们停了下来,转过头去看。

  “是谁啊?”阿六说。

  “没见过。”青头说。

  我有个胡思乱想的毛病,看见陌生人,常常会瞄一瞄他的两条腿,不知道他是不是装着假腿,假腿里有没有藏着发报机。那个陌生人挑着两只桶,我想,发报机不会藏在桶里吧。不过青头不这样想,他说:“你们说,这个人会不会是新来的兑糖佬?”

  老六说:“兑糖佬哪有挑桶的?”

  陌生人在村头担子换一个肩,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想着是走进村堡里去呢,还是往竹园里过来。他很快就迈开了脚步。他往竹园里来了。

  

  2

  他低着头走进竹园。他的两只桶上都装着盖子,看不到里面装着什么。他的每一步都一样大,走得很有弹性,嗦一声,嗦一声,不像装着假腿的样子。

  老六咳嗽了一声。我愣了一下。老六在我眼里,也算是个小后生家了。我觉得小后生家发怒打人什么的虽然有些怕人,还没有阴森森地咳一声可怕。老六的这一声咳嗽,听上去确实是有点威风的,有杀气。

  不过陌生人好像没有听到老六的咳嗽似的,半点想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连看也不看我们一眼,低着头顾自“哼则哼则”地走着,挑着的两只桶稳稳当当的,像两只大麻鸭在水上浮。我忽然觉得气愤,心想,这是我们的竹园啊,我们倒弄得贼头贼脑的,这个陌生人却很光明正大的样子。

  陌生人经过我们身边时,老六忽然拦住他,打着官腔说:“你是干什么的?”

  那人停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将担子换了个肩,继续往前走。

  青头偷偷地向我们打了个手势,悄悄摸到陌生人后面,猛地揭开桶盖子,低头看了一眼,抬头喊道:“是虾籽,虾籽!”

  我吓了一跳。

  青头紧接着喊:“投机倒把!投机倒把!这个人是投机倒把分子!”

  我又吓了一跳。

  

  3

  我听到青头喊“虾籽”时吓了一跳,因为我知道虾籽是海货,是有毒的东西,这些海头来的人,经常弄了这些有毒的东西来贩卖,那是成心害人。上次有一个外地人挑了泥螺来卖,刘常春家买来吃,结果全家肚子吃坏,差点出人命。我张望了一下,只看见黑乎乎的一桶液体。

  我听到青头喊“投机倒把”时也吓了一跳,因为我知道什么是投机倒把,那就是做买卖,就像兑糖佬一样,常常挑着担,摇着个拨浪鼓,到村堡里来引诱我们。这个人挑着“虾籽”搞“投机倒把”,这笔账不知道该怎么算了。

  

  4

  青头的脸都激动得发红了,一个劲地喊着“投机倒把”,好像得到了什么宝贝。他看见我们还是站在那里不动,有些生气地说:“你们看见没有,这是投机倒把啊。”

  老六站着没有动,好像不知道怎么办。我想,老六比青头还大一岁,个子也比青头高,不会把青头的发现当回事的。我又想,青头会怎么对待这个卖虾籽的人呢?骂他一顿,还是打他一个耳光?也许会倒掉他的虾籽?倒掉虾籽的话,那就是闯祸了,陌生人只好挑着空桶回家去了。

  青头见老六似乎不想对付卖虾籽的人,失望地放下了盖子。

  老六忽然说:“绑起来。”

  青头一愣,但立即咧开嘴笑了,挥着手说:“对对对,老六说得对,绑起来,抓到公社里去。”青头转过身来对我们说:“你们敢不敢?老六说把这个人绑起来抓到公社里去,谁没有胆子就不用去了。”

  老六白了青头一眼,走过去推了那人一把,说:“走。”

  我有些头晕,眼前的事情一下子变得很远,好像我不在我们一伙里似的。我看见我们这帮人,簇拥着卖虾籽的人走。卖虾籽的人一句话都不说,戴着草帽,挑着两只桶,裤腿卷起。他脸色墨黑,低着脑袋,就像没有看见我们,就像一个随我们摆布的木头人。我们也都不说话,像这个阴天一样严肃。只有青头和维立不严肃,青头的脸上堆满了笑,维立不停地吸着鼻涕。

  

  5

  我们在公社的大门口停了下来。

  公社在苏家大屋里,我进去过几次。跨过高高的门槛,绕过一道影壁,就是一个很大的厅,厅四角有很大的廊柱,一个人抱不过来。平时厅里没有人,石板铺地,发着凉森森的暗光,有点怕人。有一次我跟建山说:“这里面这么冷,怎么还要在这里当公社?”建山说:“这里本来是地主的家,现在是公社,都是很气派的,所以我们才会觉得冷。”我知道建山是胡说,可是又没有话好反驳他。

  青头看了看公社大门,又看了看我们,也感到为难,对老六说:“现在怎么办?”

  老六只是笑了一下,没有说话。我哥哥站得远远的,看来也不想出什么主意。

  陌生人站在那里又倒换了一下肩,还是一声不响。青头走到他面前说:“你这投机倒把分子!”说着朝着桶用力踢了一脚。那只桶慢慢地荡了开去,那人连忙两手扶住扁担。青头又踢了一脚,说:“我看你倒像个哑吧。”

  那人低声嘟哝了一句:“你倒不是哑吧。”

  青头气得一拳打在那人胸口,说:“你再说,你再敢说,我打断你的腿!”青头比那人矮了半截,拳头打过去,不像是在打人,倒好像是小孩子撒泼。

  老六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他妈的,你要在这里吃晚饭吗?”

  

  6

  公社的文书小梁从大门里出来,看见我们,板起脸大喝一声:“小鬼,做什么?”

  我吓了一跳,就想转身逃跑,只是看见建山和维立没有动,我才没有真的逃走。但我看到他们也害怕地后退了一步,如果我一逃跑,他们肯定也跟着逃跑,说不定逃得比我还快。也许是受阴天的影响,我胆子变得特别小,觉得我们扭送一个大人到公社里,是一个危险的玩笑。

  青头的脸上出现一层胆怯的红色,杂乱地间着几个小白点。他鼓起勇气对小梁说:“我们抓了一个人,一个投机倒把分子。”

  小梁朝我们看了看,忽然放声大笑,说:“你说什么?你是说——你抓了你爸爸?哈哈哈,这个小呆子!”

  老六也跟着哈哈大笑,对青头说:“怎么样?小呆子,你不会放掉他吧?”

  青头说:“当然不放。你说你要放掉他?”

  老六说:“我可没有这样说。”

  小梁不再理睬,从我们身边走过。我们都看着小梁的背影发呆。我看见空气中有许多黑色的斑点,像下雪一样落下来,小梁的背影就有些模模糊糊。青头忽然下了决心似的,伸手在那个陌生人肩头推了一把,说:“走。”

  

  7

  我没有跟进去。我和建山站在大门口,等着那个人被揪出来批斗。我觉得起码要到青头这样的年纪,才会有正事要办,才可能直着脖子走进公社。可是维立脸皮厚,跟在老六后面进去了。我对建山说:“你看着好了,维立马上会被赶出来的。”

  一会儿,维立果然出现在大门口。他躲在门框边上朝我们打手势,叫我们过去。我们走过去低声问:“怎么样了?”维立说:“大屁股去叫冯部长了。”

  大屁股是公社广播站的播音员,冯部长是公社里的人武部长。

  真的抓到了公社里了。我想。我和建山跟在维立后面,偷偷溜了进去,躲在影壁边上看热闹。

  陌生人独自站在大厅里,看着厅后面天井里的葡萄架。两只桶放在石板地上,一只桶盖已经打开,仰天扔在地上,还在一来一回地滚动。扁担一头落地,一头搁在一只桶上,好像他会随时挑起来走掉。

  老六和我哥哥坐在天井里的石头上说话。我们也走到天井里蹲下,听他们说话,想知道他们进来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他们在说中学里的吴老师养的松鼠。

  

  8

  一阵踢里沓啦的脚步声,青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条绳子。接下来的事情,看得我目瞪口呆。

  青头用力抖开绳子。那个卖虾米的陌生人,乖乖地伸开两手,让青头捆绑。青头缚住他的一只手,打了一个结,拉到背后,又把另一只手拖过去缚上。青头咬着牙用力地抽了两下,缚结实了。接着,又将绳子挂到那人的右肩,经过胸口,直拉到左腰边,在背后绑着的双手上缠了一圈,再挂到那人的左肩,经过胸口,拉到右腰边,在双手上打了两个结。

  这样,陌生人胸前被绳子打了个叉叉。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陌生人为什么不挣扎,不抵抗,随青头乱绑。他个子比青头高多了,身子也强壮,又不是打不过青头。

  建山在我的耳边悄悄说:“没想到青头这小子,胆子这么大。”

  我说:“是啊,他一点都不怕。”

  老六忽然插嘴说:“怕?有什么好怕的?你们看我的。”

  他说着腾地冲过去,拿起扁担,一下子打那人的屁股上。那人猛地回过身来,瞪着老六大声说:“你打人?”我觉得那人已经被惹火了,眼睛里都要喷出血来。可是老六根本没有理睬他,“乓”的一声把扁担扔在地上,慢悠悠地走回来,依旧坐在石头上,看也不看建山一眼。我想,我们闹着玩的时候,常常说“打人犯法”,不过老六打的投机倒把分子,不知道这犯不犯法。

  青头捡起扁担,也开始打那人的屁股,每打一下,就说一句:“打你又怎么样?打你又怎么样?”那人一边躲闪,一边说:“小码头鬼,你有没有爹娘教养?”

  

  9

  “小鬼!找死啊?”突然一声暴吼,冯部长来了。

  冯部长黑着脸走过来,满脸横肉堆起,脸上像长了好几个鸡蛋。

  青头吓了一跳,扁担“乓当”一声掉在地上。但我还是见识了青头的胆子,他歪着头对冯部长说:“他骂人。他是投机倒把分子,还骂人!”

  冯部长伸出两只大手,像赶鸡似的朝他冲过去,嘴里说:“去、去、去。”

  青头连忙逃走,一下子转过了影壁。冯部长转过身,像老鹰一样张开双手,“去、去、去”地朝我们扑过来,我们虽然没有打那个陌生人,可也吓得乱逃,就连我哥哥和阿六也像没头苍蝇一样逃了出去。维立的脚步最小,逃得最慢,急得一边逃一边嚎哭着讨饶:“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打人。”他嚎哭的声音像杀猪一样。

  出了大门,眼前一亮,好像走出了地牢一般。虽然还是阴天,可是外面也比公社里亮多了,全身都绽开来一样。我怕冯部长追出来,一直逃进一条弄堂才停下来,维立逃得更远,一直转过了弯,他的哭叫声也转过弯消失了。

  

  10

  建山在我身边停下,我们喘着粗气,心怦怦乱跳。建山喘息了一会儿,跟我打了个招呼,回家去了。

  我从弄堂口往外张望,看见我哥哥和老六慢慢走过来。他们走得不慌不忙的,我也定了定神,跟着他们走到溪边,胡乱丢着石头。

  老六大概是因为被赶出了公社,觉得很没面子,一直在大声地说:“我一定要找青头算账,都是这家伙害的!”

  我哥哥笑嘻嘻的没有说话。他总是这副笨样子,虽然长得与老六一样高大,可是从来不表态,只会笑嘻嘻的,说话像小猫叫。等老六发了一通脾气,他才慢吞吞地说话:“你说公社里会怎么处理那个人?会不会罚电影?”

  老六又高兴起来,笑着说:“罚电影就好了,那个人罚一场,青头也罚一场。”

  这是,维立跑了过来,笑嘻嘻地对老六说:“哥哥,快来看快来看,青头被他妈妈打了。”

  “有什么好看的?你也讨打了是不是?”老六骂着举起手要打维立。维立连忙抱着头逃走,嘴里还在谴自己爹娘的名字:“长生的儿子,彩芹的儿子!”我们哈哈大笑。老六也笑着说:“你们看见过这种人吗?”

  青头坐在竹园边的矮墙上,拿着一块石头敲打另一块石头。我看到他的脸上还有泪痕。他见我们过来,用衣袖擦了擦脸,没有理睬我们。

  我不禁“咦”了一声。我看到那个陌生人戴着草帽,挑着两只桶,正在桥上慢慢地走着,一会儿就过了桥,越走越远了。我想,恐怕公社里没有罚他放电影。我又想,青头这一次算是白忙了,还白白挨了他妈妈的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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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这一段很有味道,虽然没看明白。
家园 为什么涅?

是不是投机倒把问题?

家园 是啊,

到底是不是投机倒把呀?

家园 【原创】10.老师傅

老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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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石窟堡最开心的人要数杨国端了。

??我坐在溪边的岜上,看见杨国端矮小的身体扛着一张大犁,慢慢地涉水过来,就鼓足力气大喊一声:“老师傅!”

??杨国端马上笑着大声回答:“哎,亲哉亲哉小徒弟!”

??这种对话就像我们与杨国端的切口,他特别喜欢我们叫他“老师傅”,每次都会开心地笑着,满口答应,加上一句“亲哉亲哉小徒弟”。于是大家都心里欢喜。每次都这样。

??那时候在我们看来,老师傅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称呼,就像大宗师。我不知道最早是谁先喊他“老师傅”,为什么喊他“老师傅”,只是跟着别人喊。一个被称为“老师傅”的大人,这样热情地与我们“亲哉亲哉”,弄得我们当他的小徒弟也非常心甘情愿,抢着叫他。我妈妈听到他与孩子们这样招呼,就会笑着说:“杨国端吃得真是高兴。”

??有一次我和我哥哥在溪边玩水,看见他背着一把锄头过来洗,我连忙喊:“老师傅!”他答应过,并说过“亲哉亲哉小徒弟”后,我心里正暗暗愉快着,他忽然很注意地看了我一眼,问:“你读几年级了?”

??我老老实实地说:“一年级。”

??他看着我摇了摇头,露出很可惜的神情,说:“不对不对,你不该这样回答的。”

??我说:“那怎么说呢?”

??他说:“你应该这样回答:‘我么,当然是四五年级了!’别人就会觉得奇怪,问:‘你小小一个人,怎么读四五年级了呢?’你就马上给他一个炮头:‘你稀奇煞了啊!’这样,别人就只好在心里气闷,说不出话来了,哈哈哈。”

??一个炮头,是抢白一顿或者骂人一顿的意思。我想了一下,觉得果然很好玩,就问:“那我哥哥怎么回答?”他说:“你哥哥嘛,就老老实实说了,读几年级就说几年级。”

??此后,我一直找机会完成杨国端教给我的对话,家里来了客人,我就等着他问;我春节去亲戚家拜年,也等着人家问。不过一直到小学毕业,也没有一个人问我读几年级了,所以他教我的话一次也没用上,结果落得了过期作废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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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阿七奶奶说,杨国端到三十多岁才结的婚,日子过得一向很苦,如今女儿和儿子都长大了,出山了,真是老来享福,难怪他每天这么高兴。

??杨国端有一个女儿三个儿子,女儿杨芳娣二十四岁了,还没有嫁人,大儿子杨家琪二十一岁,二儿子杨家玉十九岁,小儿子杨家宝十四岁。除了杨家宝年纪小还在读书,只能帮着放放牛,其他三个人,个个都很猛,两个是正劳动力,拿十分工分,杨家玉也拿八分工分了。

??在我的印象里,杨国端虽然是个正劳动力,但他是“少白头”,短头发短胡子早就花白了。一个花白头发的人老是跟人说笑话,脸色就特别明亮,笑声也特别明亮。可是他老婆金梅娘却不多话,似乎从来不主动跟人打招呼。她的脸有些长,个子比杨国端高,走路总是深深地低着头,用眼角看人。

??除了金梅娘,我从来没听到有人说过杨国端的坏话。

??那时候,我们石窟堡所有人都知道,为了杨芳娣的婚事,金梅娘与杨国端已经怄了半年气了。有个介绍人,要将杨芳娣介绍给南堡的刘成斌,还带来了一张照片。金梅娘看过后没说什么,其实心里是愿意的。杨芳娣也没有说话,似乎也愿意。可是杨国端一看照片就反对,他说:“拍照相就好好拍照相,这个人左手搭在右肩上,是什么意思?还不是想露出手腕上的手表?我们家是没有手表,可也不会把女儿嫁给一只手表。”

??有一天金梅娘来找我妈妈借红糖,说是刘成斌来了,要做碗糖汆荷包蛋给他吃,尽个礼数。当时我正好在家里,拿着一条绳子在椅子、凳子上到处乱绷,当电话线玩,听到我妈妈问她:“杨国端对客人态度还好吧?”

??金梅娘说:“好什么?成斌一进门,那老不死的倔着头就走了。”

??妈妈笑着说:“那也不算态度不好,一时抹不下脸嘛。”

??金梅娘就压低了声音,嘁嘁促促地跟我妈妈说话,一会儿拿手指头点来点去,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竖起眉毛,一会儿又连连追问:“你说是不是?你说是不是?”她说的话我基本上听不明白,但也知道她在一个劲地骂杨国端不是人,不讲道理,不说人话。

??过去我从没听见金梅娘连着说过两句话,但这天我发现她跟别的老太婆也没有两样,一说起话来就没个完,嘴唇抖得发紫,连时辰都忘了。

??她拿着半碗红糖走了以后,我妈妈对我说:“金梅娘对女婿真是没话说,每次来都做甜点心给他吃,不是荷包蛋,就是糖面。”我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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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大人们说起旧戏《方卿见姑娘》,常常引用“头皮像萝卜,一世要劳碌”这句台词。我总是觉得,这句话说的是杨国端,因为他的脑袋就长得像个中不溜丢的萝卜。

??可是在我们眼里,杨国端不像别人,挑肥料、割稻、挑稻担、挑秧、种田,做的大多是力气活,他从来不拿割子刀出门,也就是说,他从来不割稻。我甚至没有见过杨国端挑过柴担,他从山上下来时,最多背上一枝不大的树杈,轻轻松松的。因此我觉得那句台词一点都不准,杨国端根本不算劳碌,他做的是技术活。

??他走在大路上,总是背着锄头、铁锨、钉齿耙,或者是犁和耖。农忙时候,他就推着犁耕田,或者站在耖上耖田。

??我觉得这两样都是很危险的。老实说,我小时候最害怕的事情,一是怕遇上蛇,二是怕长大后要我耖田。

??你想想,耕田也好,耖田也好,他都要对付那么大的一头牛,这需要多大的威严。有时候牛发了牛脾气,它就会躺倒在水田里不肯起来,面对这么庞大的身躯,要是我,肯定一筹莫展。杨国端就有法子,他黑着脸一边吼叫着,一边用乌梢痛打,牛吃不住了,只好站起来继续做生活。

??牛怎么会害怕杨国端,这么听他的话呢?这个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有一次我问了老阿哥。老阿哥就是轻便农活也做得马马虎虎,别说耕田,连种田也不会,可他对谁都不服气,从来不承认别人农活做得好。他怒气冲冲地对我说:“谁说牛害怕国端了?家浩不是也会耕田?法式、伯生,还有长脚阿光,哪个不会耕田?”

??我没有办法,只好转着弯问:“那牛为什么会怕他们呢?”

??老阿哥哼了一声,说:“你知道什么?牛眼睛与鹅眼睛长得相反,鹅眼睛看见大的东西就变小,所以它会来咬人;牛眼睛看见小的东西会变大,所以它怕人——它连苍蝇都怕,你没看见吗,苍蝇飞过去,牛会怎么样?又是眨眼睛,又是摆头,又是甩尾巴。”

??我总算明白了其中的原因:不是杨国端威力大,而是牛本来就怕人。

??不过我对老阿哥的话,也没有全部相信。在石窟堡谁都知道,虽然会耕田耖田的人不少,但要数杨国端做得最好。同样耖过三遍田,别人耖的田,泥中多少会有些硬块,可杨国端耖的田就没有,这一点,种田的时候一脚踏下去就知道了。

??我明白了牛怕人的道理后,胆子也没有变大,还是害怕牛,最怕牛发疯。牛一疯起来会直东直西地奔跑,或者与另一头牛碰角打架,远远看也没什么的,走近了很怕人,你会不知道往哪儿逃。大人告诫我们说,牛疯跑或者碰角了,千万不要走近去,否则会被踩在脚下。每一次小牛长大,杨国端给它穿鼻孔、套牛鼻圈,或者训练它耕田,我都会躲得远远的,怕牛发起疯来用角顶我。

??有一次我路过一爿田,看见杨国端和长脚阿光给一头小牛上了犁轭。他们的神色都很紧张,在烂泥里绕着小牛走,脚步“扩”一下、“扩”一下的,走得特别急。长脚阿光老远看见我就喊:“这是头生牛,你别过来。”我赶紧避开了。

??晚上就做了一个梦,梦见那头牛横冲直撞,到处找我,别的人不逃,也不去撞他们,我拚命逃,它偏偏追我一个人,最后给它追上了,一头撞在我的肚子上,我感觉它的两只小小的角插入了我的肚子,吓得我惊醒过来。

??这不能怪我胆小,我们石窟堡的牛虽然都关在村堡南边的一排牛圈间里,但专门有几户人家管着,负责放养。杨国端家也管着两头黄牛,占据一间牛圈。我们家却从来没有管过牛,所以我不熟悉牛,怕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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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我最害怕的还是耖田。

??耖田是犁田之后的一道工序,将水田里的泥弄细弄平整了,才可以插秧。

??其实,赤脚站在耖上耖田的样子是很威风的。

??耖是用木头做成的,长方形,就像一个“曰”字。牛拖动了耖,杨国端或者长脚阿光,就一脚踏上前面的一条长边上,跟着另一只脚就踏在后面的一条长边上,就这样斜着身子站着,一手拎着一条绳子——绳子另一端就系在耖上——另一只手拿着乌梢,一下一下打在牛屁股上,嘴里就“对!对!”地吆喝着。

??耖中间的那一横,带着铁刀片。牛拉着耖向前走时,那些铁刀片就急速地滚动起来,将田里的泥块扎碎推平。

??这是我最害怕的事情。虽然站在耖上很威风,可是我担心那些滚动的刀片会扎到他的脚。耖上沾满了泥浆,看上去滑溜溜的,我更担心赤脚踏上去时不小心一打滑,那样,整只脚就会卷进刀片中去了。

??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担心,也许别人也跟我一样,只是暗暗担心,没有说出来。我老是想,等我长大了,耖田这种生活说不定就会轮到我做了,可是万一我不小心脚打滑了呢?我看见杨国端或者长脚阿光、李伯生他们站在耖上的威风样子,连羡慕都不敢,只感到受折磨,脚杆痒痒的发抖,心里替我的未来发愁。

??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我这个人常常害怕将来,有时候担心不会做生活就没有饭吃,有时候担心力气小,上山砍树别人不肯和我抬树,有时候又担心将来我到了二十多岁,生产队评工分时,建山、青头、维立他们评上了正劳动力,我却评不上,那可就太丢脸了——可是我从来也没有像这样胆怯,这样害怕做耖田的生活。

??不过杨国端在耕田或耖田时,神情很严肃,我们就是站在田塍上,他也不会来看一眼。这个时候,我们也都不叫他“老师傅”,因为他在做生活,你就算叫得最响亮,他也不会理睬。这是试都不用试的,大人们都这个样子。

??

??5

??这一年,杨国端老得特别快,一下子从一个中年人变成了老年人,似乎昨天他还精神抖擞地站在耖上,拿着乌梢打牛屁股,今天一早就不再耕田耖田,与别的老人一样,只做些撒猪圈泥、缚稻草之类的轻便活。不过别的老人都闷声不响地做生活,他一边做,一边还会唱“何老头,六十刚出头”什么的,据说这个曲子名叫《一百廿个头》,但我从来没听完整过。平时杨国端也没什么事,偶尔到自留地上去削几根杂草、割篮把菜,一路上与小孩子打招呼:

??“老师傅!”

??“哎,亲哉亲哉小徒弟。”

??那年春插,他出了意外。那天我和建山、青头到山上去拔笋了,刚回到村堡里,就听说了杨国端一不小心从耖上滑下来的消息。

??当时我听见老六在问杨家宝:“家宝,听说你爹在耖上滑倒了?”

??杨家宝急急忙忙地走着,一边说:“是啊,我也刚听说,我要去看看他。”

??我的眼前立即出现一个可怕的情景:刀片白亮亮地滚动着,血花飞溅开来,泼在泥块上,杨国端的一只脚还别在耖里,摔倒在田里,那头牛拉着耖,还在不停地往前走,将杨国端一路拖过去。

??耕田或耖田时,一块田往往只有一个人,所以如果杨国端出了事,一时也没有人能帮他,他只能“救命啊、救命啊”地喊人。

??我赶快回家,将装笋的克篓在堂前间一放,就出来打听消息。我心里一个劲地想,这样的事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真的发生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件事特别上心,我还想看看杨国端伤成了什么样子,还能不能走路,这样心里也好有个底——我刚才心里已经有了点儿底,稍稍有些放心:看样子杨国端伤得不重,要不然杨家宝的神情也不会这样轻松。

??刚走出村堡,就看见路上过来三个人,走在前面的就是杨国端,只穿一条湿短裤,手里拎着一条湿长裤,笑嘻嘻地走来。杨家宝和李家浩跟在他后面,李家浩手里拿着一根毛竹乌梢。

??我没有想到杨国端还能走着回家,连忙让在路边,都忘了招呼他。我看见他的两脚光溜溜的,也没有伤疤血迹。等他们走过,我拉了杨家宝一下,悄悄地问:“你爹从耖上滑下来,没事吧?”

??杨家宝说:“还好,他踏到耖上去时,后脚一滑滑下去,仰天摔了一跤。”

??我舒了一口气,一边说着“还好还好”,一边却更加发愁:幸亏他是后脚往后滑下去,要是前脚往前滑,就会被耖碾过;要是后脚往前滑,或者前脚往后滑,那就滚进刀片里去了——可是万一以后我也耖田,我有这么好的运气吗?

??后来我还听说,那天杨国端跟老婆金梅娘吵了几句嘴,气呼呼地去畈里做生活,可能是因为他心里有事分了神,才会滑下耖的。

??这是他最后一次耖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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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那天晚上,我们几个约好了去溪里照鱼。晚上鱼浮在水中,莫知莫觉的睡着了,没有大响动它不会跑,用虾兜一兜就能抓住。建山被他奶奶管住了出不来,老六约了杨家宝,天还没黑,人都到齐了,拿着虾兜、手电筒、鳗钳,青头还拿了个烧油柴的灯笼。我们走到杨家道地里,找几块石头坐下等杨家宝。

??可是我们在外面叽里呱啦的,杨家宝却没有出来招呼,他家的窗子也黑黑的,没有灯影。老六等了一会儿,派我去看看杨家宝吃好饭没有。我悄悄进了他们家堂前间,扒在门框上往吃饭间一看,吓了一跳。

??屋里没有点灯,黑乎乎的有几个人影。我以为遇到鬼开会了,看了半天才看清楚,杨国端就坐在桌子边的大椅子上抽烟,金梅娘远远的坐在后窗下的小凳上,杨芳娣姐弟几个,高高矮矮地站在一个角落里。他们谁都没有出声,脸上的神情都看不清楚,身子都像菩萨似的一动不动:一点也不像要吃饭了。

??杨家宝低着头站在杨芳娣的边上,两只手折着衣角,我估计他早就看到我了,却没有理睬。我将手藏在腰部,用四个手指头给他打手势叫他出来,他稍稍抬起头来,瞪着眼睛,向我摇摇头。

??我没有办法,走出来对老六说:“家宝恐怕去不了了,他爹妈在吵架,看样子连晚饭也没烧。”青头说:“那我们自己去吧。”老六说:“算了,我也不想去了。”有的说去,有的说不去,说得都有些扫兴,越来越懈闷。

??忽然窗口飞出一只大鸟,倏的往下落,乓啷一声掉在地下,原来是几个饭碗,碎成了好几片。又传出杨国端的声音:“这日子不过了。”接着是杨家宝的尖声哭叫。

??我们吓了一跳,大眼瞪小眼的,都不敢说话。老六胆子大些,蹑手蹑脚地走进堂前,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我们躲在外面看老六,但屋里黑黑的,看不出什么苗头。青头向老六做了个手势,问他发生了什么事。老六没有理他,青头也溜了进去。我们壮起胆子,也都跟了进去,挤在门框后面往里看。维立最傻,一点也不避忌,当门站着看热闹,老六觉得不好看相,怒气冲冲地将他拉过一边。

??杨国端这时已经站起来了,从菜橱里拿出一个钵头,砸在地上,说:“这日子不过了。”接着又拿出一个酒壶砸,又拿了一个大海碗砸,又拿了一只小调羹砸。他每砸一个,就说一声“这日子不过了”,他小儿子杨家宝就尖声哭一下。

??他砸一下,我的心里也抖一下。我想,他如果真的要砸碗,也不用这样费劲,将菜橱推倒,大大小小的碗保证个个打得粉碎,所以他不是真的要砸碗,他是想有人还劝住他。可是我都大气不敢出,都盼着金梅娘为什么拦着他。这样砸下去,他们的家当砸光了,日子也真的没法过了。可是金梅娘随他乱砸,坐在小凳上眼皮也不抬。

??最后还是大儿子杨家琪看不过去了,梗着脖子憋出了一句话:“没本事只会砸砸碗爿,你日子不过了,我们可还要过,这个家不是你一个人的。”

??这句话我们都听得清清楚楚,当儿子的对爹爹这么不客气,只怕杨国端更加发疯。杨国端回过身子,闷了一会儿,说:“好,你们过你们的日子。”说着走到里屋,一阵楼梯响,上楼去了。

??杨家琪回过头来,冲我们狠狠瞪了一眼。我们不敢停留,悄悄地跑出来,又不肯离开,想知道事情的结果,在道地里停下,看着黑黑的大门,黑黑的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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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一会儿,从大门里出来一个人,就是杨国端,提了一卷东西。后面紧跟着杨芳娣,喊道:“爹,爹,你去哪里?”杨国端不理,蹭蹭蹭地走过道地,往南去了。只听见里面一声尖叫:“去了就别死回来!”那是金梅娘在骂人,声音都有些变了。

??杨芳娣回头叫家琪陪着妈,自己一阵风似的追了出去。杨家宝也呜呜哭着追在杨芳娣身后,他虽然比我大几岁,可是遇到这种事,还是一样拖鼻涕抹眼泪。

??我想起杨国端不同意杨芳娣嫁给一个南堡人,猜想今天杨国端与老婆吵这场架,很可能又是为了这事,所以我觉得杨芳娣脸皮有些厚,一点不怕羞,还大踏步地追她爹。她吩咐家琪,恐怕是担心她妈妈寻死——自从李家浩的老婆郑益芬自杀后,我们村堡就有些阴气森森,好像郑宜芬随时会来讨替身似的。

??老六站起来拍拍屁股,拿着一支手电筒和一个虾兜走了。青头提起灯笼说:“我们去看看吧。”于是我们远远的跟在杨家宝后面,我以为会走出村堡外去,谁知道没走多远,就看见杨芳娣和杨家宝走进了牛圈。

??牛圈就在村堡的南边,黄泥墙上连石灰也没有涂,前面是门,后面是两个窗口,又高又小。我们在门外东一个西一个站着,装作没事闲聊,其实是注意着牛圈里的动静。可是里面黑黑的,什么都看不见。维立悄悄躲到门外偷听了一会儿,笑着伸了伸舌头,可见也没听到什么。

??我想,也许他们三个人并不在牛圈间里吧,可他们到哪儿去了呢?难道平白无故在我们眼皮底下消失了?这样一想,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青头很耐心地等着。我们见青头不着急,也耐着性子等。等了老半天,才看见杨家宝从牛圈间出来,顾自向北走了,也没看我们一眼。他低着头贴着墙壁走路,身上好像有一股阴冷的气息。

??天已经全黑,大家彼此只能看见一个影子。青头终于也等得不耐烦,低声说:“看样子老师傅自己也变成了一条倒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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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建山、青头像约好了似的,跑到牛圈外面去玩了,假装在跳房子,其实在偷看老师傅的动静。青头后来跟我说,他是想看看,一个人离了家怎么活。我问:“为什么?”他说:“说不定哪一天,我也会独自到外面去。”我觉得他是吹牛皮。

??杨芳娣很早就站在牛圈间门口了,直到太阳出山,生产队里要开工了,她才红着眼睛走掉。

??过了没多久,一头牛从门里出来,又一头牛出来了,杨国端最后出来,关上了门。牛晃着尾巴慢吞吞地走着,杨国端歪着头跟在牛屁股后面,看到挑着畚箕、扛着锄头上工去的大人,就热热闹闹地打招呼。

??建山说:“他好像很高兴。”

??青头说:“他是装出来的。”

??傍晚我又找了个借口路过牛圈。其实我知道,没有人会在意我有没有路过牛圈,可是总觉得在心里找个借口,才比较稳妥。我看见杨国端在牛圈间门外用砖头搭了一口灶,放上小锅子开始烧饭。

??这时,长脚阿光走过来,说:“你不要烧饭了,到我家去吃。”说着伸手来拉他。杨国端笑着躲开了,说:“下次、下次。”他一定不肯去,两个人都客客气气地笑着,像打架似的推搡了一会儿,长脚阿光就走了。

??我看见杨国端笑嘻嘻的样子,不知道怎么的,心里有些紧张。我想,如果现在我走过去,叫他一声“老师傅”,他会不会答应?可是想了半天,还是不敢去。我断定,一个刚刚与老婆分了家的人,不会对我这样的小孩子说“亲哉亲哉小徒弟”的,只会瞪起眼睛,像骂一头牛一样骂我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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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吃晚饭时,我听见爹爹妈妈在讨论杨国端的事情。妈妈说,杨国端这个人,脾气怎么变得这么大,真是没想到。爹爹说,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

??我慢慢听明白了,杨国端家的牛跑到了里岙的田里,吃了好些田塍白豆,被里岙人抓住了,结果要罚一场电影,于是金梅娘和他吵架了。

??大人们对杨国端与老婆分家的事比较感兴趣,李家浩呵呵笑着,说杨国端老是和牛在一起,也变成了牛脾气。可是我们对罚电影感兴趣。我对青头说:“罚一场电影,要八块钱呢。”青头说:“里岙村堡比我们大,一场电影要十块钱。”

??过了几天,里岙果然放电影了,我们成群结队地去里岙看电影。开场前,喇叭里传出一个粗砺的声音,哇啦哇啦地不知道说些什么。

??老六听了一会儿,说:“是家宝的爹。”

??我听着一点不像杨国端的声音,就踮起脚伸长脖子朝放映机那边张望,果然看到一个很像杨国端的人,站在灯光中说话,他的白头发还发着亮光。他现在老老实实的,一点没有笑嘻嘻的样子。我们向前挤了挤,见他绷着脸,也都没声响了。

??可是杨国端检讨完了以后,又咧开嘴笑了,还与几个里岙人打招呼。我想,我们石窟堡的人,被里岙人罚了电影,还灰溜溜地跑过来当众检讨,实在丢脸。这时,银幕上出现一个大大的“静”字,电影马上要开始了,杨国端却低着头挤出人群走了。

??我说:“他出钱放的电影,他怎么不看了呢?”

??老六说:“你想想,他这样看电影,每看十分钟,心里就会想,又看掉了多少多少钱,你说懊恼不懊恼?”

??没过几天,我就忘了那天晚上放的是什么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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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有一天傍晚,我和青头、杨家宝去桐树山脚下割草,回来时将担子歇在圳边,坐在田塍上洗脚。正好李家浩路过,站住了问杨家宝:“你爹回家了吗?”

??杨家宝低着头说:“还没有。”

??李家浩说:“为了十块钱,也用不着拆散一个家。”

??杨家宝不响。

??李家浩说:“你妈也是的,她这么硬撑着做什么?去牛圈间认个错服个软,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杨家宝说:“我爹说那天没看好牛,也不能怪他,他只是坐在石头上打了个瞌睡,年纪大了,打个瞌睡是难免的。可是我妈妈问他应该怪谁。”

??我的心扑嗵一跳,原来杨国端年纪已经大了。我以为说一个人年纪大,是因为当了爷爷奶奶。可是杨国端还没当爷爷,年纪就大了。

??李家浩呵呵笑着说:“哪有这样说话的?吃了人家的田塍白豆,吃了就是吃了,这又赖不掉的。”

??杨家宝往脚背上泼着水,说:“是啊,我妈说他就会找理由,过去他生病的时候,我妈陪他去绍兴看病;后来我妈生病,只是到东白镇看病,他却说要管牛,不肯陪。他们就这样瞎吵吵,什么陈年旧事都挖,结果就打起来了。”

??李家浩说:“打了?我怎么没听说?谁先动手的?”

??杨家宝不做声。

??李家浩说:“我以为只扔了几只碗。”

??杨家宝只顾往脚背上泼水。

??李家浩等了一会儿,自顾自走了。杨家宝看着他的背影,恨恨地说:“打听个屁,真他妈的不要脸,像个碎嘴老太婆!”

??我没有想到杨家宝会突然发脾气。其实我也很想知道他爹妈谁先动的手,可听他这么一说,就闷住了。我没想明白他为什么发脾气,心里想,他比我大了几岁,懂得比我多也不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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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我很快忘了杨国端与老婆分家的事。平时我也不常见到他,天热了,傍晚去溪里游泳洗澡,有时会看到他赶着牛回家。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从牛圈间搬走的,只听说他已搬到了大会堂的楼上住了,可是等我又见到他的时候,他已住在碾米的加工厂里。加工厂碾米了,他自然不能再住,只好又搬回了牛圈间。他这样搬来搬去的,就是不搬回自己家。因此我看见他,心里有些怕。

??有一天我和青头在溪边捉鱼,远远看见杨国端在打水机房的门外晾衣服,才知道他又搬到这里来住了。

??青头说:“再过几天就要双夏了,打水机要派用场,他又得搬家了。”

??我说:“他还不如搬过去跟老阿哥一起住。”

??青头说:“你太蠢了。老阿哥是五保户,大队里才给他房子住,老师傅又不是五保户,有什么资格住?”

??我记得青头曾经说过,他要从杨国端那里学点本领,离了家怎么活,说不定他已是研究过五保户住的房子了。我还觉得青头很会耍两面派手法。他虽然在背后说话一点都不客气,但走到杨国端身边,还是大声叫他“老师傅”,很亲热似的。杨国端不知道青头是个两面派,满面笑容地答应说:“哎,亲哉亲哉小徒弟。”

??原来他还是石窟堡最开心的人。

??可是杨国端的晚年总是在搬家。我回老家时,听说他在十多年中,搬了三十六次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老阿哥死后,他真的搬进了老阿哥的小房子里了,好像也没人说他没有资格住。他的儿女劝了几年没能把他劝回去,只好常常来看看他,给他送吃的穿的。他还是花白头发,十多年来变化不大,那间小房子已经不一样了,弄得比老阿哥住的时候漂亮多了。我去看他时,进门叫他“老师傅”,他哈哈大笑着说:“你还记得这个啊。”我心里想,他究竟跟老婆有什么深仇大恨呢,这么多年了还记得,不肯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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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我想来想去

估计事情不大,放掉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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