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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石窟堡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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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8.扳罾

扳罾

荫溪江在山间流淌,沿溪有好几个村庄,泥墙黑瓦的房屋,高低错落。石窟堡在一片平展的河谷地上,到秋天台风来临,连夜暴雨,溪上源的水库就会溢洪,水一直涨到石窟堡房屋脚下。老年人常常说,民国二十五年的洪水来得特别快,有人赶了一头牛在路上走,起先水不过到脚踝,才走了二十来米,就齐腰了。

洪水的颜色是黄的,水捧在手里,可以看到悬浮的沙子。有的人家里有扳罾,就穿蓑衣戴笠帽,到溪里去扳鱼。

扳罾的底部是三四米见方的鱼网,两个对角用两根竹子呈弧形撑住,交叉处用一根两米多长粗毛竹筒固定,是把手。网里扔几块小石子,扳罾浸到水里,扳鱼人就站着聊天,抽烟。过一会儿,用两腿夹住毛竹筒下部,身子前倾,两手努力探过去,抓住毛竹筒上部,用力抬上扳罾,网就洒下几滴水,一沉一沉的翻动,里面有几条拇指粗细的小鱼在跳了。

最破的网是阿林的。他长得高大健壮,赤着膊,黑不溜秋的,胸大肌发达,像女人的乳房。他高声说笑着,忽然就抬起扳罾,一阵剧烈的乱动,是一条儿臂粗的鲶鱼。阿林用劲握住毛竹筒,我站在岜上看着,可以感觉到震颤中他双手的麻痒,这手感特别好。他一边住岸上走,一边自嘲说:“啊,今天破网抓大鱼了。”

溪那边是东白山,山下有一条路,路和几个深潭之间,有一小块地,种着一些青菜。这块地是一个老太婆开垦出来的,她佝偻着瘦小的身子,几乎每天都泡在那里。

我们不知道她的年纪和名字,好像谁都叫她老太婆,也不知道她是否有别的亲人,因为她总是一个人住在一间小房子里,从来没见到有陌生人找她。我们知道的只是,她脸上有很深的皱纹,时常用一把芭蕉扇搭着凉篷,在小巷子里走。在我们这样的小山村,大家都熟悉得像一家人,互知底细,可是老太婆一直神秘兮兮的,路过她的小房子,我们总要探头张望一下,一般也只能看到一堆青砖,有一人高,码得整整齐齐,上面搁着一打草纸、一块抹布和一盏煤油灯。

屋子里堆着砖头,这是很奇怪的事情,但老阿哥家里也有这么一堆砖头,所以我也不觉得奇怪了,我想,家里只有一个人的,也许就要堆一堆砖头,万一有恶人来抢东西,可以用砖头砸。

我最接近老太婆的一次,是有一个要饭的老女人站在她家门口。我们跟着老女人,一直跟到门边,看老太婆双手张开撑着门框,好像在拦住那个老女人冲进去似的。老太婆脸上的皱纹、眼角的眼屎,都被我看得清清楚楚。她这样挡了老半天,老太婆突然从门后拿出一把扫帚,冲我们大叫一声。我们逃得远远的继续看,她却又双手撑着门框看老女人,一直到老女人觉得无趣自己走掉。

住在村子东头的李伯生掉到厕所里死了,第二天夜里,听到一片哭声。哭丧是有曲调的,听起来特别凄厉。这片哭声却是从一个陌生的喉咙里发出来,没有曲调,也不像是李伯生家的任何一个人。可我一下子就猜到了,是老太婆。

我当然要去看热闹,飞快地跑到老太婆家门口,那里已经聚了好多人了,都一声不响地听着哭声,好像有很严重的事情发生了。我想,人家家里都死了人,还没这么严重呢。

老太婆家里点着煤油灯,墙壁上人的黑影晃来晃去。阿林哼哧哼哧地把砖头搬下来,装到大畚箕里,已经装了一尺多高了。老太婆一边嚎哭着,嘴角都已泛出好多白沫,一边用手掸去砖头堆上的灰,结果灰尘都飞上了她的头发,在灯光中,银白色头发就变得灰白毛糙。

阿林挑起两畚箕砖头走出来,聚在门外的人纷纷给他让路。那么粗的扁担被砖头压得一弯一弯的,他的脚步也蹬蹬蹬地响。有人在他旁边小跑着,给他打手电。然后是老太婆,一路跟着,一路哭着,声音凄惨得让人浑身发毛。我想,这么大年纪的人,还哭成这样。

人们却还是围在老太婆门前不散,但谁也没有走进房子里去,里面只有灯光摇曳。我听见他们的议论,才知道那些砖头是搬去给昨天死掉的李伯生做坟去的。李伯生一向身体健康,所以身后事什么都没准备,砖头只好借老太婆的。我还听明白了,老太婆屋里堆着砖头,就是准备着有朝一日她死掉了,用来做坟的。所以她不肯给别人借去。再看看房子里面,空出了一块地方,阴气森森。

我心里有些寒意,赶快回家。等我躺在床上,老太婆的哭声还在响着。她那堆砖头早就给阿林挑走了,可是她还是哭,在村里的巷子里到处走着哭着,声音一时远了,一时又近了,闹得全村人都睡不好觉。她平时不说话,我甚至没听见过她的声音,这天晚上,一直听到深夜,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才回去睡觉的。

第二年春上,李伯生的大儿子青平就买了砖头还给老太婆了。那天我看见老太婆监督着,一块块数着砖头,又一块块在老地方码好,还眯起一只眼睛看看码得是不是够整齐,好像是一个做泥瓦工的老手。然后,她对青平说:“叫你妈给我送一块手帕来,那天夜里我哭湿了五块手帕。”

青平的老婆在背后说,老太婆根本没有五块手帕,一共也只有两块。

台风又来了,雨只下了一天就停了,溪水涨了不少,混浊得很,但人们还是涉溪来往,因为溪上的桥在去年已经被水冲垮了,村里人去外地,都涉溪过去,从东白山下的路走。村西头倒有一条坝,是用来拦水灌溉的,秋冬时节天冷,就绕道从坝上走。

东山头乌云一片,看样子那里雨下得很大。也就是说,水还会涨。水涨起来,孩子们是很高兴的,就是看看快速的水流,听听哗哗的水声,也会很兴奋。兴奋中还有些担忧,怕水涨到村里来,冲走了房屋。曾经有一年,水涨得凶猛,好多人都避到别的村里去了。

有人又开始拿出扳罾,站在水里扳鱼,聊天,抽烟。阿林的鱼网最破,我记着“破网抓大鱼”那句话,盼着他兜起一条大鲶鱼来。可是他站在水里的样子,跟别人也没有什么不同,为什么每次非得让他上算?我不相信大鱼有那么聪明,专门挑破网钻。

我发现水涨得特别快,刚刚在水边划的一道线,转眼就被淹没了。我将一根小棒插在水边,这样可以观察水是怎样涨上来的,接着有几个大人也用这种方法测水位,我很有成就感地说:“这办法是我想出来的!”

有人起网了,可是没抓到什么鱼,换个地方,扳罾又浸到水里。一边说:“下雨了下雨了!”果然,我一仰起脸,很大的雨点亮晶晶地砸到我的鼻子上。

“喂!喂!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有人大声喊。

接着有几个人也高喊:“不要过来,发大水了!发大水了!”

我看见老太婆,挎着一只菜篮子,刚刚走下她那块地,伸脚踏进溪里。她大概是淋到雨了,准备涉过水回家。我觉得她矮小的身子显得更小,倒不是因为要被水卷走的样子,而是要被洪水的声音淹没了。

有人开始喊口令:“一、二、三,不要过来!发大水了!”

我觉得这种玩法特别有趣,尤其是大人也参与了,于是也加入呐喊:“一、二、三,不要过来!发大水了!”

老太婆渐渐走向水中央,也许是听到了喊声,站住了向这边张望。大家就拚命打手势,叫她往回走。她看了一会儿,好像没有看明白,也可能是不想理睬我们,继续往前走。然后,我看见她踉跄了一下,就无声地倒进水里。

人们一阵乱,好几个人扑向水里。可是水涨得太快,水流太急,人们在水里挣扎一阵,都被冲下去好几十米,又陆陆续续爬上岸回来了,湿淋淋地站着看大水,说:

“不行了,捞上来也已没命了。”

“这样大的水,看来也不会在哪儿搁住,看来是尸骨无存了。”

老太婆就这样没入水中,再也没有浮上来。大家都变得无情无绪,看着洪水出神。扳罾都已往回挪了好几次,几个人站在水里,抽烟,没有人聊天。很久没有人起网,他们好像忘了在干什么。我倒是觉得他们都拿不定主意,还该不该继续干下去,因为刚刚有人在眼前死去,还在那儿扳鱼,有点没心没肺。

雨又停了。溪边的人多起来,大家都听说了老太婆被水冲走的事,都沉默着不说话。年纪大的人叹息着,却说不出话。有人说了一句:“她那些砖头,到底没有派上用场。”没有人接他的话茬。我想起那天晚上老太婆哭了一夜,总觉得什么时候,会从水里传出她的哭声,就浑身打了个寒战。

还是阿林先起的网。扳罾渐渐从水里露出来,有什么东西滚了下去。等整个扳罾起出水面,果然看见里面有一个黑黑的东西。阿林把扳罾放到岸上,抓起那个东西正想扔掉,突然啊地叫了一声。我看见他手里拿着的是一只黑色的鞋子,特别小,鞋帮弓起。我认得,那是老太婆的鞋子。

阿林拿着鞋子,用哭腔说:“这怎么办?这怎么办?”

有人说:“你拿着他干什么?扔掉啊!”

“是啊,你扔到水里去,”又有人说,“别让老太婆光着一只脚去那边。”

阿林收起扳罾,捧着鞋子不知怎么办。他的眼睛来回地看着别人,自言自语似地说:“我不能扔,我应该埋了它。我不能扔掉的,对不对?我是不是应该埋了它?”

我想阿林的脑子恐怕有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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