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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石窟堡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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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9.卖虾籽的人

卖虾籽的人

  

  1

  一个陌生人从桥上走过来。

  他挑着两只桶,扁担一弹一弹的,显然挑的东西很有些份量,但他没有垛柱,右手扶着扁担,左手忽前忽后地摆动。虽然是阴天,他头上却戴着一顶草帽,裤腿卷起,一只高一只低。

  当时我们在毛竹园里比赛转圈子,用一只手勾住毛竹,绕着毛竹转急速地圈,看谁转得快。我哥哥先转,一口气转了二十三个。接着是建山,他只转了十七个,就东拐一脚西拐一脚的,晕乎乎地站不稳了。我们看着他哈哈大笑,学着他七冲八跌的样子。建山扶住一株毛竹,说:“轮到青头了,轮到青头了。”

  这时,维立最先看到了那个陌生人,大惊小怪地对老六说:“哥哥,快看快看,有个人来了。”我们停了下来,转过头去看。

  “是谁啊?”阿六说。

  “没见过。”青头说。

  我有个胡思乱想的毛病,看见陌生人,常常会瞄一瞄他的两条腿,不知道他是不是装着假腿,假腿里有没有藏着发报机。那个陌生人挑着两只桶,我想,发报机不会藏在桶里吧。不过青头不这样想,他说:“你们说,这个人会不会是新来的兑糖佬?”

  老六说:“兑糖佬哪有挑桶的?”

  陌生人在村头担子换一个肩,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想着是走进村堡里去呢,还是往竹园里过来。他很快就迈开了脚步。他往竹园里来了。

  

  2

  他低着头走进竹园。他的两只桶上都装着盖子,看不到里面装着什么。他的每一步都一样大,走得很有弹性,嗦一声,嗦一声,不像装着假腿的样子。

  老六咳嗽了一声。我愣了一下。老六在我眼里,也算是个小后生家了。我觉得小后生家发怒打人什么的虽然有些怕人,还没有阴森森地咳一声可怕。老六的这一声咳嗽,听上去确实是有点威风的,有杀气。

  不过陌生人好像没有听到老六的咳嗽似的,半点想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连看也不看我们一眼,低着头顾自“哼则哼则”地走着,挑着的两只桶稳稳当当的,像两只大麻鸭在水上浮。我忽然觉得气愤,心想,这是我们的竹园啊,我们倒弄得贼头贼脑的,这个陌生人却很光明正大的样子。

  陌生人经过我们身边时,老六忽然拦住他,打着官腔说:“你是干什么的?”

  那人停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将担子换了个肩,继续往前走。

  青头偷偷地向我们打了个手势,悄悄摸到陌生人后面,猛地揭开桶盖子,低头看了一眼,抬头喊道:“是虾籽,虾籽!”

  我吓了一跳。

  青头紧接着喊:“投机倒把!投机倒把!这个人是投机倒把分子!”

  我又吓了一跳。

  

  3

  我听到青头喊“虾籽”时吓了一跳,因为我知道虾籽是海货,是有毒的东西,这些海头来的人,经常弄了这些有毒的东西来贩卖,那是成心害人。上次有一个外地人挑了泥螺来卖,刘常春家买来吃,结果全家肚子吃坏,差点出人命。我张望了一下,只看见黑乎乎的一桶液体。

  我听到青头喊“投机倒把”时也吓了一跳,因为我知道什么是投机倒把,那就是做买卖,就像兑糖佬一样,常常挑着担,摇着个拨浪鼓,到村堡里来引诱我们。这个人挑着“虾籽”搞“投机倒把”,这笔账不知道该怎么算了。

  

  4

  青头的脸都激动得发红了,一个劲地喊着“投机倒把”,好像得到了什么宝贝。他看见我们还是站在那里不动,有些生气地说:“你们看见没有,这是投机倒把啊。”

  老六站着没有动,好像不知道怎么办。我想,老六比青头还大一岁,个子也比青头高,不会把青头的发现当回事的。我又想,青头会怎么对待这个卖虾籽的人呢?骂他一顿,还是打他一个耳光?也许会倒掉他的虾籽?倒掉虾籽的话,那就是闯祸了,陌生人只好挑着空桶回家去了。

  青头见老六似乎不想对付卖虾籽的人,失望地放下了盖子。

  老六忽然说:“绑起来。”

  青头一愣,但立即咧开嘴笑了,挥着手说:“对对对,老六说得对,绑起来,抓到公社里去。”青头转过身来对我们说:“你们敢不敢?老六说把这个人绑起来抓到公社里去,谁没有胆子就不用去了。”

  老六白了青头一眼,走过去推了那人一把,说:“走。”

  我有些头晕,眼前的事情一下子变得很远,好像我不在我们一伙里似的。我看见我们这帮人,簇拥着卖虾籽的人走。卖虾籽的人一句话都不说,戴着草帽,挑着两只桶,裤腿卷起。他脸色墨黑,低着脑袋,就像没有看见我们,就像一个随我们摆布的木头人。我们也都不说话,像这个阴天一样严肃。只有青头和维立不严肃,青头的脸上堆满了笑,维立不停地吸着鼻涕。

  

  5

  我们在公社的大门口停了下来。

  公社在苏家大屋里,我进去过几次。跨过高高的门槛,绕过一道影壁,就是一个很大的厅,厅四角有很大的廊柱,一个人抱不过来。平时厅里没有人,石板铺地,发着凉森森的暗光,有点怕人。有一次我跟建山说:“这里面这么冷,怎么还要在这里当公社?”建山说:“这里本来是地主的家,现在是公社,都是很气派的,所以我们才会觉得冷。”我知道建山是胡说,可是又没有话好反驳他。

  青头看了看公社大门,又看了看我们,也感到为难,对老六说:“现在怎么办?”

  老六只是笑了一下,没有说话。我哥哥站得远远的,看来也不想出什么主意。

  陌生人站在那里又倒换了一下肩,还是一声不响。青头走到他面前说:“你这投机倒把分子!”说着朝着桶用力踢了一脚。那只桶慢慢地荡了开去,那人连忙两手扶住扁担。青头又踢了一脚,说:“我看你倒像个哑吧。”

  那人低声嘟哝了一句:“你倒不是哑吧。”

  青头气得一拳打在那人胸口,说:“你再说,你再敢说,我打断你的腿!”青头比那人矮了半截,拳头打过去,不像是在打人,倒好像是小孩子撒泼。

  老六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他妈的,你要在这里吃晚饭吗?”

  

  6

  公社的文书小梁从大门里出来,看见我们,板起脸大喝一声:“小鬼,做什么?”

  我吓了一跳,就想转身逃跑,只是看见建山和维立没有动,我才没有真的逃走。但我看到他们也害怕地后退了一步,如果我一逃跑,他们肯定也跟着逃跑,说不定逃得比我还快。也许是受阴天的影响,我胆子变得特别小,觉得我们扭送一个大人到公社里,是一个危险的玩笑。

  青头的脸上出现一层胆怯的红色,杂乱地间着几个小白点。他鼓起勇气对小梁说:“我们抓了一个人,一个投机倒把分子。”

  小梁朝我们看了看,忽然放声大笑,说:“你说什么?你是说——你抓了你爸爸?哈哈哈,这个小呆子!”

  老六也跟着哈哈大笑,对青头说:“怎么样?小呆子,你不会放掉他吧?”

  青头说:“当然不放。你说你要放掉他?”

  老六说:“我可没有这样说。”

  小梁不再理睬,从我们身边走过。我们都看着小梁的背影发呆。我看见空气中有许多黑色的斑点,像下雪一样落下来,小梁的背影就有些模模糊糊。青头忽然下了决心似的,伸手在那个陌生人肩头推了一把,说:“走。”

  

  7

  我没有跟进去。我和建山站在大门口,等着那个人被揪出来批斗。我觉得起码要到青头这样的年纪,才会有正事要办,才可能直着脖子走进公社。可是维立脸皮厚,跟在老六后面进去了。我对建山说:“你看着好了,维立马上会被赶出来的。”

  一会儿,维立果然出现在大门口。他躲在门框边上朝我们打手势,叫我们过去。我们走过去低声问:“怎么样了?”维立说:“大屁股去叫冯部长了。”

  大屁股是公社广播站的播音员,冯部长是公社里的人武部长。

  真的抓到了公社里了。我想。我和建山跟在维立后面,偷偷溜了进去,躲在影壁边上看热闹。

  陌生人独自站在大厅里,看着厅后面天井里的葡萄架。两只桶放在石板地上,一只桶盖已经打开,仰天扔在地上,还在一来一回地滚动。扁担一头落地,一头搁在一只桶上,好像他会随时挑起来走掉。

  老六和我哥哥坐在天井里的石头上说话。我们也走到天井里蹲下,听他们说话,想知道他们进来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他们在说中学里的吴老师养的松鼠。

  

  8

  一阵踢里沓啦的脚步声,青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条绳子。接下来的事情,看得我目瞪口呆。

  青头用力抖开绳子。那个卖虾米的陌生人,乖乖地伸开两手,让青头捆绑。青头缚住他的一只手,打了一个结,拉到背后,又把另一只手拖过去缚上。青头咬着牙用力地抽了两下,缚结实了。接着,又将绳子挂到那人的右肩,经过胸口,直拉到左腰边,在背后绑着的双手上缠了一圈,再挂到那人的左肩,经过胸口,拉到右腰边,在双手上打了两个结。

  这样,陌生人胸前被绳子打了个叉叉。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陌生人为什么不挣扎,不抵抗,随青头乱绑。他个子比青头高多了,身子也强壮,又不是打不过青头。

  建山在我的耳边悄悄说:“没想到青头这小子,胆子这么大。”

  我说:“是啊,他一点都不怕。”

  老六忽然插嘴说:“怕?有什么好怕的?你们看我的。”

  他说着腾地冲过去,拿起扁担,一下子打那人的屁股上。那人猛地回过身来,瞪着老六大声说:“你打人?”我觉得那人已经被惹火了,眼睛里都要喷出血来。可是老六根本没有理睬他,“乓”的一声把扁担扔在地上,慢悠悠地走回来,依旧坐在石头上,看也不看建山一眼。我想,我们闹着玩的时候,常常说“打人犯法”,不过老六打的投机倒把分子,不知道这犯不犯法。

  青头捡起扁担,也开始打那人的屁股,每打一下,就说一句:“打你又怎么样?打你又怎么样?”那人一边躲闪,一边说:“小码头鬼,你有没有爹娘教养?”

  

  9

  “小鬼!找死啊?”突然一声暴吼,冯部长来了。

  冯部长黑着脸走过来,满脸横肉堆起,脸上像长了好几个鸡蛋。

  青头吓了一跳,扁担“乓当”一声掉在地上。但我还是见识了青头的胆子,他歪着头对冯部长说:“他骂人。他是投机倒把分子,还骂人!”

  冯部长伸出两只大手,像赶鸡似的朝他冲过去,嘴里说:“去、去、去。”

  青头连忙逃走,一下子转过了影壁。冯部长转过身,像老鹰一样张开双手,“去、去、去”地朝我们扑过来,我们虽然没有打那个陌生人,可也吓得乱逃,就连我哥哥和阿六也像没头苍蝇一样逃了出去。维立的脚步最小,逃得最慢,急得一边逃一边嚎哭着讨饶:“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打人。”他嚎哭的声音像杀猪一样。

  出了大门,眼前一亮,好像走出了地牢一般。虽然还是阴天,可是外面也比公社里亮多了,全身都绽开来一样。我怕冯部长追出来,一直逃进一条弄堂才停下来,维立逃得更远,一直转过了弯,他的哭叫声也转过弯消失了。

  

  10

  建山在我身边停下,我们喘着粗气,心怦怦乱跳。建山喘息了一会儿,跟我打了个招呼,回家去了。

  我从弄堂口往外张望,看见我哥哥和老六慢慢走过来。他们走得不慌不忙的,我也定了定神,跟着他们走到溪边,胡乱丢着石头。

  老六大概是因为被赶出了公社,觉得很没面子,一直在大声地说:“我一定要找青头算账,都是这家伙害的!”

  我哥哥笑嘻嘻的没有说话。他总是这副笨样子,虽然长得与老六一样高大,可是从来不表态,只会笑嘻嘻的,说话像小猫叫。等老六发了一通脾气,他才慢吞吞地说话:“你说公社里会怎么处理那个人?会不会罚电影?”

  老六又高兴起来,笑着说:“罚电影就好了,那个人罚一场,青头也罚一场。”

  这是,维立跑了过来,笑嘻嘻地对老六说:“哥哥,快来看快来看,青头被他妈妈打了。”

  “有什么好看的?你也讨打了是不是?”老六骂着举起手要打维立。维立连忙抱着头逃走,嘴里还在谴自己爹娘的名字:“长生的儿子,彩芹的儿子!”我们哈哈大笑。老六也笑着说:“你们看见过这种人吗?”

  青头坐在竹园边的矮墙上,拿着一块石头敲打另一块石头。我看到他的脸上还有泪痕。他见我们过来,用衣袖擦了擦脸,没有理睬我们。

  我不禁“咦”了一声。我看到那个陌生人戴着草帽,挑着两只桶,正在桥上慢慢地走着,一会儿就过了桥,越走越远了。我想,恐怕公社里没有罚他放电影。我又想,青头这一次算是白忙了,还白白挨了他妈妈的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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