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石窟堡 -- 商略

共:💬45 🌺72 新: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家园 【原创】10.老师傅

老师傅

??

??1

??石窟堡最开心的人要数杨国端了。

??我坐在溪边的岜上,看见杨国端矮小的身体扛着一张大犁,慢慢地涉水过来,就鼓足力气大喊一声:“老师傅!”

??杨国端马上笑着大声回答:“哎,亲哉亲哉小徒弟!”

??这种对话就像我们与杨国端的切口,他特别喜欢我们叫他“老师傅”,每次都会开心地笑着,满口答应,加上一句“亲哉亲哉小徒弟”。于是大家都心里欢喜。每次都这样。

??那时候在我们看来,老师傅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称呼,就像大宗师。我不知道最早是谁先喊他“老师傅”,为什么喊他“老师傅”,只是跟着别人喊。一个被称为“老师傅”的大人,这样热情地与我们“亲哉亲哉”,弄得我们当他的小徒弟也非常心甘情愿,抢着叫他。我妈妈听到他与孩子们这样招呼,就会笑着说:“杨国端吃得真是高兴。”

??有一次我和我哥哥在溪边玩水,看见他背着一把锄头过来洗,我连忙喊:“老师傅!”他答应过,并说过“亲哉亲哉小徒弟”后,我心里正暗暗愉快着,他忽然很注意地看了我一眼,问:“你读几年级了?”

??我老老实实地说:“一年级。”

??他看着我摇了摇头,露出很可惜的神情,说:“不对不对,你不该这样回答的。”

??我说:“那怎么说呢?”

??他说:“你应该这样回答:‘我么,当然是四五年级了!’别人就会觉得奇怪,问:‘你小小一个人,怎么读四五年级了呢?’你就马上给他一个炮头:‘你稀奇煞了啊!’这样,别人就只好在心里气闷,说不出话来了,哈哈哈。”

??一个炮头,是抢白一顿或者骂人一顿的意思。我想了一下,觉得果然很好玩,就问:“那我哥哥怎么回答?”他说:“你哥哥嘛,就老老实实说了,读几年级就说几年级。”

??此后,我一直找机会完成杨国端教给我的对话,家里来了客人,我就等着他问;我春节去亲戚家拜年,也等着人家问。不过一直到小学毕业,也没有一个人问我读几年级了,所以他教我的话一次也没用上,结果落得了过期作废的下场。

??

??2

??阿七奶奶说,杨国端到三十多岁才结的婚,日子过得一向很苦,如今女儿和儿子都长大了,出山了,真是老来享福,难怪他每天这么高兴。

??杨国端有一个女儿三个儿子,女儿杨芳娣二十四岁了,还没有嫁人,大儿子杨家琪二十一岁,二儿子杨家玉十九岁,小儿子杨家宝十四岁。除了杨家宝年纪小还在读书,只能帮着放放牛,其他三个人,个个都很猛,两个是正劳动力,拿十分工分,杨家玉也拿八分工分了。

??在我的印象里,杨国端虽然是个正劳动力,但他是“少白头”,短头发短胡子早就花白了。一个花白头发的人老是跟人说笑话,脸色就特别明亮,笑声也特别明亮。可是他老婆金梅娘却不多话,似乎从来不主动跟人打招呼。她的脸有些长,个子比杨国端高,走路总是深深地低着头,用眼角看人。

??除了金梅娘,我从来没听到有人说过杨国端的坏话。

??那时候,我们石窟堡所有人都知道,为了杨芳娣的婚事,金梅娘与杨国端已经怄了半年气了。有个介绍人,要将杨芳娣介绍给南堡的刘成斌,还带来了一张照片。金梅娘看过后没说什么,其实心里是愿意的。杨芳娣也没有说话,似乎也愿意。可是杨国端一看照片就反对,他说:“拍照相就好好拍照相,这个人左手搭在右肩上,是什么意思?还不是想露出手腕上的手表?我们家是没有手表,可也不会把女儿嫁给一只手表。”

??有一天金梅娘来找我妈妈借红糖,说是刘成斌来了,要做碗糖汆荷包蛋给他吃,尽个礼数。当时我正好在家里,拿着一条绳子在椅子、凳子上到处乱绷,当电话线玩,听到我妈妈问她:“杨国端对客人态度还好吧?”

??金梅娘说:“好什么?成斌一进门,那老不死的倔着头就走了。”

??妈妈笑着说:“那也不算态度不好,一时抹不下脸嘛。”

??金梅娘就压低了声音,嘁嘁促促地跟我妈妈说话,一会儿拿手指头点来点去,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竖起眉毛,一会儿又连连追问:“你说是不是?你说是不是?”她说的话我基本上听不明白,但也知道她在一个劲地骂杨国端不是人,不讲道理,不说人话。

??过去我从没听见金梅娘连着说过两句话,但这天我发现她跟别的老太婆也没有两样,一说起话来就没个完,嘴唇抖得发紫,连时辰都忘了。

??她拿着半碗红糖走了以后,我妈妈对我说:“金梅娘对女婿真是没话说,每次来都做甜点心给他吃,不是荷包蛋,就是糖面。”我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

??

??3

??大人们说起旧戏《方卿见姑娘》,常常引用“头皮像萝卜,一世要劳碌”这句台词。我总是觉得,这句话说的是杨国端,因为他的脑袋就长得像个中不溜丢的萝卜。

??可是在我们眼里,杨国端不像别人,挑肥料、割稻、挑稻担、挑秧、种田,做的大多是力气活,他从来不拿割子刀出门,也就是说,他从来不割稻。我甚至没有见过杨国端挑过柴担,他从山上下来时,最多背上一枝不大的树杈,轻轻松松的。因此我觉得那句台词一点都不准,杨国端根本不算劳碌,他做的是技术活。

??他走在大路上,总是背着锄头、铁锨、钉齿耙,或者是犁和耖。农忙时候,他就推着犁耕田,或者站在耖上耖田。

??我觉得这两样都是很危险的。老实说,我小时候最害怕的事情,一是怕遇上蛇,二是怕长大后要我耖田。

??你想想,耕田也好,耖田也好,他都要对付那么大的一头牛,这需要多大的威严。有时候牛发了牛脾气,它就会躺倒在水田里不肯起来,面对这么庞大的身躯,要是我,肯定一筹莫展。杨国端就有法子,他黑着脸一边吼叫着,一边用乌梢痛打,牛吃不住了,只好站起来继续做生活。

??牛怎么会害怕杨国端,这么听他的话呢?这个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有一次我问了老阿哥。老阿哥就是轻便农活也做得马马虎虎,别说耕田,连种田也不会,可他对谁都不服气,从来不承认别人农活做得好。他怒气冲冲地对我说:“谁说牛害怕国端了?家浩不是也会耕田?法式、伯生,还有长脚阿光,哪个不会耕田?”

??我没有办法,只好转着弯问:“那牛为什么会怕他们呢?”

??老阿哥哼了一声,说:“你知道什么?牛眼睛与鹅眼睛长得相反,鹅眼睛看见大的东西就变小,所以它会来咬人;牛眼睛看见小的东西会变大,所以它怕人——它连苍蝇都怕,你没看见吗,苍蝇飞过去,牛会怎么样?又是眨眼睛,又是摆头,又是甩尾巴。”

??我总算明白了其中的原因:不是杨国端威力大,而是牛本来就怕人。

??不过我对老阿哥的话,也没有全部相信。在石窟堡谁都知道,虽然会耕田耖田的人不少,但要数杨国端做得最好。同样耖过三遍田,别人耖的田,泥中多少会有些硬块,可杨国端耖的田就没有,这一点,种田的时候一脚踏下去就知道了。

??我明白了牛怕人的道理后,胆子也没有变大,还是害怕牛,最怕牛发疯。牛一疯起来会直东直西地奔跑,或者与另一头牛碰角打架,远远看也没什么的,走近了很怕人,你会不知道往哪儿逃。大人告诫我们说,牛疯跑或者碰角了,千万不要走近去,否则会被踩在脚下。每一次小牛长大,杨国端给它穿鼻孔、套牛鼻圈,或者训练它耕田,我都会躲得远远的,怕牛发起疯来用角顶我。

??有一次我路过一爿田,看见杨国端和长脚阿光给一头小牛上了犁轭。他们的神色都很紧张,在烂泥里绕着小牛走,脚步“扩”一下、“扩”一下的,走得特别急。长脚阿光老远看见我就喊:“这是头生牛,你别过来。”我赶紧避开了。

??晚上就做了一个梦,梦见那头牛横冲直撞,到处找我,别的人不逃,也不去撞他们,我拚命逃,它偏偏追我一个人,最后给它追上了,一头撞在我的肚子上,我感觉它的两只小小的角插入了我的肚子,吓得我惊醒过来。

??这不能怪我胆小,我们石窟堡的牛虽然都关在村堡南边的一排牛圈间里,但专门有几户人家管着,负责放养。杨国端家也管着两头黄牛,占据一间牛圈。我们家却从来没有管过牛,所以我不熟悉牛,怕牛。

??

??4

??我最害怕的还是耖田。

??耖田是犁田之后的一道工序,将水田里的泥弄细弄平整了,才可以插秧。

??其实,赤脚站在耖上耖田的样子是很威风的。

??耖是用木头做成的,长方形,就像一个“曰”字。牛拖动了耖,杨国端或者长脚阿光,就一脚踏上前面的一条长边上,跟着另一只脚就踏在后面的一条长边上,就这样斜着身子站着,一手拎着一条绳子——绳子另一端就系在耖上——另一只手拿着乌梢,一下一下打在牛屁股上,嘴里就“对!对!”地吆喝着。

??耖中间的那一横,带着铁刀片。牛拉着耖向前走时,那些铁刀片就急速地滚动起来,将田里的泥块扎碎推平。

??这是我最害怕的事情。虽然站在耖上很威风,可是我担心那些滚动的刀片会扎到他的脚。耖上沾满了泥浆,看上去滑溜溜的,我更担心赤脚踏上去时不小心一打滑,那样,整只脚就会卷进刀片中去了。

??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担心,也许别人也跟我一样,只是暗暗担心,没有说出来。我老是想,等我长大了,耖田这种生活说不定就会轮到我做了,可是万一我不小心脚打滑了呢?我看见杨国端或者长脚阿光、李伯生他们站在耖上的威风样子,连羡慕都不敢,只感到受折磨,脚杆痒痒的发抖,心里替我的未来发愁。

??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我这个人常常害怕将来,有时候担心不会做生活就没有饭吃,有时候担心力气小,上山砍树别人不肯和我抬树,有时候又担心将来我到了二十多岁,生产队评工分时,建山、青头、维立他们评上了正劳动力,我却评不上,那可就太丢脸了——可是我从来也没有像这样胆怯,这样害怕做耖田的生活。

??不过杨国端在耕田或耖田时,神情很严肃,我们就是站在田塍上,他也不会来看一眼。这个时候,我们也都不叫他“老师傅”,因为他在做生活,你就算叫得最响亮,他也不会理睬。这是试都不用试的,大人们都这个样子。

??

??5

??这一年,杨国端老得特别快,一下子从一个中年人变成了老年人,似乎昨天他还精神抖擞地站在耖上,拿着乌梢打牛屁股,今天一早就不再耕田耖田,与别的老人一样,只做些撒猪圈泥、缚稻草之类的轻便活。不过别的老人都闷声不响地做生活,他一边做,一边还会唱“何老头,六十刚出头”什么的,据说这个曲子名叫《一百廿个头》,但我从来没听完整过。平时杨国端也没什么事,偶尔到自留地上去削几根杂草、割篮把菜,一路上与小孩子打招呼:

??“老师傅!”

??“哎,亲哉亲哉小徒弟。”

??那年春插,他出了意外。那天我和建山、青头到山上去拔笋了,刚回到村堡里,就听说了杨国端一不小心从耖上滑下来的消息。

??当时我听见老六在问杨家宝:“家宝,听说你爹在耖上滑倒了?”

??杨家宝急急忙忙地走着,一边说:“是啊,我也刚听说,我要去看看他。”

??我的眼前立即出现一个可怕的情景:刀片白亮亮地滚动着,血花飞溅开来,泼在泥块上,杨国端的一只脚还别在耖里,摔倒在田里,那头牛拉着耖,还在不停地往前走,将杨国端一路拖过去。

??耕田或耖田时,一块田往往只有一个人,所以如果杨国端出了事,一时也没有人能帮他,他只能“救命啊、救命啊”地喊人。

??我赶快回家,将装笋的克篓在堂前间一放,就出来打听消息。我心里一个劲地想,这样的事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真的发生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件事特别上心,我还想看看杨国端伤成了什么样子,还能不能走路,这样心里也好有个底——我刚才心里已经有了点儿底,稍稍有些放心:看样子杨国端伤得不重,要不然杨家宝的神情也不会这样轻松。

??刚走出村堡,就看见路上过来三个人,走在前面的就是杨国端,只穿一条湿短裤,手里拎着一条湿长裤,笑嘻嘻地走来。杨家宝和李家浩跟在他后面,李家浩手里拿着一根毛竹乌梢。

??我没有想到杨国端还能走着回家,连忙让在路边,都忘了招呼他。我看见他的两脚光溜溜的,也没有伤疤血迹。等他们走过,我拉了杨家宝一下,悄悄地问:“你爹从耖上滑下来,没事吧?”

??杨家宝说:“还好,他踏到耖上去时,后脚一滑滑下去,仰天摔了一跤。”

??我舒了一口气,一边说着“还好还好”,一边却更加发愁:幸亏他是后脚往后滑下去,要是前脚往前滑,就会被耖碾过;要是后脚往前滑,或者前脚往后滑,那就滚进刀片里去了——可是万一以后我也耖田,我有这么好的运气吗?

??后来我还听说,那天杨国端跟老婆金梅娘吵了几句嘴,气呼呼地去畈里做生活,可能是因为他心里有事分了神,才会滑下耖的。

??这是他最后一次耖田。

??

??6

??那天晚上,我们几个约好了去溪里照鱼。晚上鱼浮在水中,莫知莫觉的睡着了,没有大响动它不会跑,用虾兜一兜就能抓住。建山被他奶奶管住了出不来,老六约了杨家宝,天还没黑,人都到齐了,拿着虾兜、手电筒、鳗钳,青头还拿了个烧油柴的灯笼。我们走到杨家道地里,找几块石头坐下等杨家宝。

??可是我们在外面叽里呱啦的,杨家宝却没有出来招呼,他家的窗子也黑黑的,没有灯影。老六等了一会儿,派我去看看杨家宝吃好饭没有。我悄悄进了他们家堂前间,扒在门框上往吃饭间一看,吓了一跳。

??屋里没有点灯,黑乎乎的有几个人影。我以为遇到鬼开会了,看了半天才看清楚,杨国端就坐在桌子边的大椅子上抽烟,金梅娘远远的坐在后窗下的小凳上,杨芳娣姐弟几个,高高矮矮地站在一个角落里。他们谁都没有出声,脸上的神情都看不清楚,身子都像菩萨似的一动不动:一点也不像要吃饭了。

??杨家宝低着头站在杨芳娣的边上,两只手折着衣角,我估计他早就看到我了,却没有理睬。我将手藏在腰部,用四个手指头给他打手势叫他出来,他稍稍抬起头来,瞪着眼睛,向我摇摇头。

??我没有办法,走出来对老六说:“家宝恐怕去不了了,他爹妈在吵架,看样子连晚饭也没烧。”青头说:“那我们自己去吧。”老六说:“算了,我也不想去了。”有的说去,有的说不去,说得都有些扫兴,越来越懈闷。

??忽然窗口飞出一只大鸟,倏的往下落,乓啷一声掉在地下,原来是几个饭碗,碎成了好几片。又传出杨国端的声音:“这日子不过了。”接着是杨家宝的尖声哭叫。

??我们吓了一跳,大眼瞪小眼的,都不敢说话。老六胆子大些,蹑手蹑脚地走进堂前,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我们躲在外面看老六,但屋里黑黑的,看不出什么苗头。青头向老六做了个手势,问他发生了什么事。老六没有理他,青头也溜了进去。我们壮起胆子,也都跟了进去,挤在门框后面往里看。维立最傻,一点也不避忌,当门站着看热闹,老六觉得不好看相,怒气冲冲地将他拉过一边。

??杨国端这时已经站起来了,从菜橱里拿出一个钵头,砸在地上,说:“这日子不过了。”接着又拿出一个酒壶砸,又拿了一个大海碗砸,又拿了一只小调羹砸。他每砸一个,就说一声“这日子不过了”,他小儿子杨家宝就尖声哭一下。

??他砸一下,我的心里也抖一下。我想,他如果真的要砸碗,也不用这样费劲,将菜橱推倒,大大小小的碗保证个个打得粉碎,所以他不是真的要砸碗,他是想有人还劝住他。可是我都大气不敢出,都盼着金梅娘为什么拦着他。这样砸下去,他们的家当砸光了,日子也真的没法过了。可是金梅娘随他乱砸,坐在小凳上眼皮也不抬。

??最后还是大儿子杨家琪看不过去了,梗着脖子憋出了一句话:“没本事只会砸砸碗爿,你日子不过了,我们可还要过,这个家不是你一个人的。”

??这句话我们都听得清清楚楚,当儿子的对爹爹这么不客气,只怕杨国端更加发疯。杨国端回过身子,闷了一会儿,说:“好,你们过你们的日子。”说着走到里屋,一阵楼梯响,上楼去了。

??杨家琪回过头来,冲我们狠狠瞪了一眼。我们不敢停留,悄悄地跑出来,又不肯离开,想知道事情的结果,在道地里停下,看着黑黑的大门,黑黑的窗子。

??

??7

??一会儿,从大门里出来一个人,就是杨国端,提了一卷东西。后面紧跟着杨芳娣,喊道:“爹,爹,你去哪里?”杨国端不理,蹭蹭蹭地走过道地,往南去了。只听见里面一声尖叫:“去了就别死回来!”那是金梅娘在骂人,声音都有些变了。

??杨芳娣回头叫家琪陪着妈,自己一阵风似的追了出去。杨家宝也呜呜哭着追在杨芳娣身后,他虽然比我大几岁,可是遇到这种事,还是一样拖鼻涕抹眼泪。

??我想起杨国端不同意杨芳娣嫁给一个南堡人,猜想今天杨国端与老婆吵这场架,很可能又是为了这事,所以我觉得杨芳娣脸皮有些厚,一点不怕羞,还大踏步地追她爹。她吩咐家琪,恐怕是担心她妈妈寻死——自从李家浩的老婆郑益芬自杀后,我们村堡就有些阴气森森,好像郑宜芬随时会来讨替身似的。

??老六站起来拍拍屁股,拿着一支手电筒和一个虾兜走了。青头提起灯笼说:“我们去看看吧。”于是我们远远的跟在杨家宝后面,我以为会走出村堡外去,谁知道没走多远,就看见杨芳娣和杨家宝走进了牛圈。

??牛圈就在村堡的南边,黄泥墙上连石灰也没有涂,前面是门,后面是两个窗口,又高又小。我们在门外东一个西一个站着,装作没事闲聊,其实是注意着牛圈里的动静。可是里面黑黑的,什么都看不见。维立悄悄躲到门外偷听了一会儿,笑着伸了伸舌头,可见也没听到什么。

??我想,也许他们三个人并不在牛圈间里吧,可他们到哪儿去了呢?难道平白无故在我们眼皮底下消失了?这样一想,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青头很耐心地等着。我们见青头不着急,也耐着性子等。等了老半天,才看见杨家宝从牛圈间出来,顾自向北走了,也没看我们一眼。他低着头贴着墙壁走路,身上好像有一股阴冷的气息。

??天已经全黑,大家彼此只能看见一个影子。青头终于也等得不耐烦,低声说:“看样子老师傅自己也变成了一条倒牛。”

??

??

??8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建山、青头像约好了似的,跑到牛圈外面去玩了,假装在跳房子,其实在偷看老师傅的动静。青头后来跟我说,他是想看看,一个人离了家怎么活。我问:“为什么?”他说:“说不定哪一天,我也会独自到外面去。”我觉得他是吹牛皮。

??杨芳娣很早就站在牛圈间门口了,直到太阳出山,生产队里要开工了,她才红着眼睛走掉。

??过了没多久,一头牛从门里出来,又一头牛出来了,杨国端最后出来,关上了门。牛晃着尾巴慢吞吞地走着,杨国端歪着头跟在牛屁股后面,看到挑着畚箕、扛着锄头上工去的大人,就热热闹闹地打招呼。

??建山说:“他好像很高兴。”

??青头说:“他是装出来的。”

??傍晚我又找了个借口路过牛圈。其实我知道,没有人会在意我有没有路过牛圈,可是总觉得在心里找个借口,才比较稳妥。我看见杨国端在牛圈间门外用砖头搭了一口灶,放上小锅子开始烧饭。

??这时,长脚阿光走过来,说:“你不要烧饭了,到我家去吃。”说着伸手来拉他。杨国端笑着躲开了,说:“下次、下次。”他一定不肯去,两个人都客客气气地笑着,像打架似的推搡了一会儿,长脚阿光就走了。

??我看见杨国端笑嘻嘻的样子,不知道怎么的,心里有些紧张。我想,如果现在我走过去,叫他一声“老师傅”,他会不会答应?可是想了半天,还是不敢去。我断定,一个刚刚与老婆分了家的人,不会对我这样的小孩子说“亲哉亲哉小徒弟”的,只会瞪起眼睛,像骂一头牛一样骂我一顿。

??

??9

??吃晚饭时,我听见爹爹妈妈在讨论杨国端的事情。妈妈说,杨国端这个人,脾气怎么变得这么大,真是没想到。爹爹说,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

??我慢慢听明白了,杨国端家的牛跑到了里岙的田里,吃了好些田塍白豆,被里岙人抓住了,结果要罚一场电影,于是金梅娘和他吵架了。

??大人们对杨国端与老婆分家的事比较感兴趣,李家浩呵呵笑着,说杨国端老是和牛在一起,也变成了牛脾气。可是我们对罚电影感兴趣。我对青头说:“罚一场电影,要八块钱呢。”青头说:“里岙村堡比我们大,一场电影要十块钱。”

??过了几天,里岙果然放电影了,我们成群结队地去里岙看电影。开场前,喇叭里传出一个粗砺的声音,哇啦哇啦地不知道说些什么。

??老六听了一会儿,说:“是家宝的爹。”

??我听着一点不像杨国端的声音,就踮起脚伸长脖子朝放映机那边张望,果然看到一个很像杨国端的人,站在灯光中说话,他的白头发还发着亮光。他现在老老实实的,一点没有笑嘻嘻的样子。我们向前挤了挤,见他绷着脸,也都没声响了。

??可是杨国端检讨完了以后,又咧开嘴笑了,还与几个里岙人打招呼。我想,我们石窟堡的人,被里岙人罚了电影,还灰溜溜地跑过来当众检讨,实在丢脸。这时,银幕上出现一个大大的“静”字,电影马上要开始了,杨国端却低着头挤出人群走了。

??我说:“他出钱放的电影,他怎么不看了呢?”

??老六说:“你想想,他这样看电影,每看十分钟,心里就会想,又看掉了多少多少钱,你说懊恼不懊恼?”

??没过几天,我就忘了那天晚上放的是什么电影。

??

??10

??有一天傍晚,我和青头、杨家宝去桐树山脚下割草,回来时将担子歇在圳边,坐在田塍上洗脚。正好李家浩路过,站住了问杨家宝:“你爹回家了吗?”

??杨家宝低着头说:“还没有。”

??李家浩说:“为了十块钱,也用不着拆散一个家。”

??杨家宝不响。

??李家浩说:“你妈也是的,她这么硬撑着做什么?去牛圈间认个错服个软,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杨家宝说:“我爹说那天没看好牛,也不能怪他,他只是坐在石头上打了个瞌睡,年纪大了,打个瞌睡是难免的。可是我妈妈问他应该怪谁。”

??我的心扑嗵一跳,原来杨国端年纪已经大了。我以为说一个人年纪大,是因为当了爷爷奶奶。可是杨国端还没当爷爷,年纪就大了。

??李家浩呵呵笑着说:“哪有这样说话的?吃了人家的田塍白豆,吃了就是吃了,这又赖不掉的。”

??杨家宝往脚背上泼着水,说:“是啊,我妈说他就会找理由,过去他生病的时候,我妈陪他去绍兴看病;后来我妈生病,只是到东白镇看病,他却说要管牛,不肯陪。他们就这样瞎吵吵,什么陈年旧事都挖,结果就打起来了。”

??李家浩说:“打了?我怎么没听说?谁先动手的?”

??杨家宝不做声。

??李家浩说:“我以为只扔了几只碗。”

??杨家宝只顾往脚背上泼水。

??李家浩等了一会儿,自顾自走了。杨家宝看着他的背影,恨恨地说:“打听个屁,真他妈的不要脸,像个碎嘴老太婆!”

??我没有想到杨家宝会突然发脾气。其实我也很想知道他爹妈谁先动的手,可听他这么一说,就闷住了。我没想明白他为什么发脾气,心里想,他比我大了几岁,懂得比我多也不稀奇。

??

??11

??我很快忘了杨国端与老婆分家的事。平时我也不常见到他,天热了,傍晚去溪里游泳洗澡,有时会看到他赶着牛回家。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从牛圈间搬走的,只听说他已搬到了大会堂的楼上住了,可是等我又见到他的时候,他已住在碾米的加工厂里。加工厂碾米了,他自然不能再住,只好又搬回了牛圈间。他这样搬来搬去的,就是不搬回自己家。因此我看见他,心里有些怕。

??有一天我和青头在溪边捉鱼,远远看见杨国端在打水机房的门外晾衣服,才知道他又搬到这里来住了。

??青头说:“再过几天就要双夏了,打水机要派用场,他又得搬家了。”

??我说:“他还不如搬过去跟老阿哥一起住。”

??青头说:“你太蠢了。老阿哥是五保户,大队里才给他房子住,老师傅又不是五保户,有什么资格住?”

??我记得青头曾经说过,他要从杨国端那里学点本领,离了家怎么活,说不定他已是研究过五保户住的房子了。我还觉得青头很会耍两面派手法。他虽然在背后说话一点都不客气,但走到杨国端身边,还是大声叫他“老师傅”,很亲热似的。杨国端不知道青头是个两面派,满面笑容地答应说:“哎,亲哉亲哉小徒弟。”

??原来他还是石窟堡最开心的人。

??可是杨国端的晚年总是在搬家。我回老家时,听说他在十多年中,搬了三十六次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老阿哥死后,他真的搬进了老阿哥的小房子里了,好像也没人说他没有资格住。他的儿女劝了几年没能把他劝回去,只好常常来看看他,给他送吃的穿的。他还是花白头发,十多年来变化不大,那间小房子已经不一样了,弄得比老阿哥住的时候漂亮多了。我去看他时,进门叫他“老师傅”,他哈哈大笑着说:“你还记得这个啊。”我心里想,他究竟跟老婆有什么深仇大恨呢,这么多年了还记得,不肯和好。

??

关键词(Tags): #石窟堡元宝推荐:履虎尾,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