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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回忆爷爷 -- 与往事干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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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回忆爷爷

回忆爷爷

一 小商人;军阀兵

我的祖父生于1910年,也算做过大清的子民。据说小时读过几年私塾,但我对此事的真实性有些怀疑,因为那时“我”家并不富裕,怕是请不起塾师。有可能就学于大户人家的家学,也未可知。但祖父的确认识字,八十岁时还常写又黑又光的大楷;也曾在我小时,出了字迷考我:他在奶奶陪嫁来的桐油立柜的侧面用粉笔写下“百万军中拔白旗,..."。

祖父兄弟五人,为同父异母所生,大、二祖父同母,我祖父行三,及四、五祖父为一母。按家谱辈序“文天国大,荣富连凤,玉乐光明”,我的祖父是“凤”字辈。当然,我是“乐”字辈,虽然我没有采用。

上了两三年学后,祖父即在家帮工。家里也有着几亩地,但祖父的主要工作是在家里的小作坊做活。这家小作坊是个粉坊,用红薯淀粉生产粉条,粉皮;做好后,就推了小车到附近的集上去卖。这几年的商人生涯奠定了他一生的职业基础,因为以后他一直从事为公为私的商业工作,除去当兵的那几年。所以,当我爷爷年老后,总结自己的一生,说他这一辈子没怎么做过农活。

这样做了几年小买卖后,祖父去当兵了。当的是冯玉祥的兵。他是去投奔他的一个表哥或表叔。因为冯喜欢质朴淳厚的农家子弟,早先在我家乡招了些兵;当时那个表亲已是一个连长或营长。祖父因为识些字,就做了文书或“司务长”之类。我想象不出他当兵扛枪的样子,因为当我记事时,祖父已成了一个瘦瘦的老头。

二 抢字画;开小差

文书或司务长在仗打的激烈时,是不是也要拿起枪来接火?后来,几十年后,我爷爷和村里的老头们坐在猪圈旁边的太阳地里闲聊时,说起有一次在某某山头,打了一宿,天亮后才发现对方是自己人。这时旁边一个老头,说:“你在山头上?那晚上我就在山下啊!” 事情也许并不是这样,这是我印象中的场景。他们同在冯的部队,后又很快毫发无损地都回到村里,也许很早两个人就知道那晚上一个在山上一个在山下的事了。

打着打着就打到了西安。弟兄们同去抢东西。爷爷也去。别人去找钱,翻珠宝,爷爷却去卷墙上的字画。据说其中有好东西,特别是一本董其昌亲笔的画谱,可惜后来被我不识字的奶奶当了引火纸。现在我家里还存了一幅中堂,昏黄的纸上字都有些模糊,父亲几次想找人重新装裱,但想想,又觉不值,毕竟只是一个清末翰林的字画。

冯玉祥和将介石、闫锡山打起来了。冯玉祥败了。爷爷那支队伍当然也败了,许多人趁乱开了小差。当队伍跑到郑州时,爷爷也不想干了。扔了枪,脱了军服,一路走回家。临走时,他还去和那位表亲告了别;也许是表亲也觉的大势已去,让他走的,并给了些大洋。好象还给了一把手枪。走了一个月,回到了家。手抢埋在了院子里。再后来,土八路来了,动员交武器,我家的这把手枪就上交了。

真的有这么一把手抢吗?我小时常常边想,边看院子里的那几棵枣村,在哪棵树下呢?当初要是不交上去多好。

三 一壶钱,河圈地

多年以后,当爷爷站在运河大堤上,看着夕阳下那泛着麦浪的几十亩河圈地,和缓缓东流的黑黑河水,准会想起那一次他去桑园赶集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爷爷回到家,接着干粉坊。做好的粉条、粉皮还是推了小车到集市上卖。家中的几亩地自有其他兄弟分担,日子也能勉强温饱。

我想那时他肯定常去赶桑园的集。桑园是离我家十八里的一个大镇,逢五逢十有集,现在已成为县城。故事就发生在一个有集日子的下午。那天下午,卖完了粉条和粉皮,爷爷要去买一把烧水的铁壶。于是,他去了一家大杂货铺,很顺利地买了那把价值几十亩河圈地的壶,并顺利地回到了家。写到这里,我可以想象爷爷推着小车回家时的步履匆匆和心头狂跳;并不禁怀疑爷爷早有预谋,至少当他拿起那把铁壶时,他已经知道:那里面都是钱。

那家杂货铺当作存钱箱的水壶,被爷爷“买”回了家。从此十几年不再赶桑园集。又过了一年多,我家有了地,二三十亩河圈地。运河水滋润了那片夹在大堤和河床间的农田,让我家夏收小麦,秋收玉米和黄豆。冬天,初雪中几棵柿子树透出点点的红。从此,我家小康了,我家也在农忙时雇个短工了。

后来又陆续买了些地。土改时,五个兄弟早已分家,按各家所有田亩,远远够不上地主,富农也在可与不可之间;最后划为中农。因为这中农,分浮财时,我家只有干看的份;并且耽误了我父亲的空军梦想,这“成分”一项成了最后的拦路虎。后来,不知怎么,我家的成分又成了“下中农”;于是当我上学时,终于可以说俺是贫下中农,并嘲笑那个家里是地主的女同学了。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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