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回忆爷爷 -- 与往事干怀

共:💬18 🌺57 新:
全看树展主题 · 分页 下页
家园 【原创】回忆爷爷

回忆爷爷

一 小商人;军阀兵

我的祖父生于1910年,也算做过大清的子民。据说小时读过几年私塾,但我对此事的真实性有些怀疑,因为那时“我”家并不富裕,怕是请不起塾师。有可能就学于大户人家的家学,也未可知。但祖父的确认识字,八十岁时还常写又黑又光的大楷;也曾在我小时,出了字迷考我:他在奶奶陪嫁来的桐油立柜的侧面用粉笔写下“百万军中拔白旗,..."。

祖父兄弟五人,为同父异母所生,大、二祖父同母,我祖父行三,及四、五祖父为一母。按家谱辈序“文天国大,荣富连凤,玉乐光明”,我的祖父是“凤”字辈。当然,我是“乐”字辈,虽然我没有采用。

上了两三年学后,祖父即在家帮工。家里也有着几亩地,但祖父的主要工作是在家里的小作坊做活。这家小作坊是个粉坊,用红薯淀粉生产粉条,粉皮;做好后,就推了小车到附近的集上去卖。这几年的商人生涯奠定了他一生的职业基础,因为以后他一直从事为公为私的商业工作,除去当兵的那几年。所以,当我爷爷年老后,总结自己的一生,说他这一辈子没怎么做过农活。

这样做了几年小买卖后,祖父去当兵了。当的是冯玉祥的兵。他是去投奔他的一个表哥或表叔。因为冯喜欢质朴淳厚的农家子弟,早先在我家乡招了些兵;当时那个表亲已是一个连长或营长。祖父因为识些字,就做了文书或“司务长”之类。我想象不出他当兵扛枪的样子,因为当我记事时,祖父已成了一个瘦瘦的老头。

二 抢字画;开小差

文书或司务长在仗打的激烈时,是不是也要拿起枪来接火?后来,几十年后,我爷爷和村里的老头们坐在猪圈旁边的太阳地里闲聊时,说起有一次在某某山头,打了一宿,天亮后才发现对方是自己人。这时旁边一个老头,说:“你在山头上?那晚上我就在山下啊!” 事情也许并不是这样,这是我印象中的场景。他们同在冯的部队,后又很快毫发无损地都回到村里,也许很早两个人就知道那晚上一个在山上一个在山下的事了。

打着打着就打到了西安。弟兄们同去抢东西。爷爷也去。别人去找钱,翻珠宝,爷爷却去卷墙上的字画。据说其中有好东西,特别是一本董其昌亲笔的画谱,可惜后来被我不识字的奶奶当了引火纸。现在我家里还存了一幅中堂,昏黄的纸上字都有些模糊,父亲几次想找人重新装裱,但想想,又觉不值,毕竟只是一个清末翰林的字画。

冯玉祥和将介石、闫锡山打起来了。冯玉祥败了。爷爷那支队伍当然也败了,许多人趁乱开了小差。当队伍跑到郑州时,爷爷也不想干了。扔了枪,脱了军服,一路走回家。临走时,他还去和那位表亲告了别;也许是表亲也觉的大势已去,让他走的,并给了些大洋。好象还给了一把手枪。走了一个月,回到了家。手抢埋在了院子里。再后来,土八路来了,动员交武器,我家的这把手枪就上交了。

真的有这么一把手抢吗?我小时常常边想,边看院子里的那几棵枣村,在哪棵树下呢?当初要是不交上去多好。

三 一壶钱,河圈地

多年以后,当爷爷站在运河大堤上,看着夕阳下那泛着麦浪的几十亩河圈地,和缓缓东流的黑黑河水,准会想起那一次他去桑园赶集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爷爷回到家,接着干粉坊。做好的粉条、粉皮还是推了小车到集市上卖。家中的几亩地自有其他兄弟分担,日子也能勉强温饱。

我想那时他肯定常去赶桑园的集。桑园是离我家十八里的一个大镇,逢五逢十有集,现在已成为县城。故事就发生在一个有集日子的下午。那天下午,卖完了粉条和粉皮,爷爷要去买一把烧水的铁壶。于是,他去了一家大杂货铺,很顺利地买了那把价值几十亩河圈地的壶,并顺利地回到了家。写到这里,我可以想象爷爷推着小车回家时的步履匆匆和心头狂跳;并不禁怀疑爷爷早有预谋,至少当他拿起那把铁壶时,他已经知道:那里面都是钱。

那家杂货铺当作存钱箱的水壶,被爷爷“买”回了家。从此十几年不再赶桑园集。又过了一年多,我家有了地,二三十亩河圈地。运河水滋润了那片夹在大堤和河床间的农田,让我家夏收小麦,秋收玉米和黄豆。冬天,初雪中几棵柿子树透出点点的红。从此,我家小康了,我家也在农忙时雇个短工了。

后来又陆续买了些地。土改时,五个兄弟早已分家,按各家所有田亩,远远够不上地主,富农也在可与不可之间;最后划为中农。因为这中农,分浮财时,我家只有干看的份;并且耽误了我父亲的空军梦想,这“成分”一项成了最后的拦路虎。后来,不知怎么,我家的成分又成了“下中农”;于是当我上学时,终于可以说俺是贫下中农,并嘲笑那个家里是地主的女同学了。

(未完)

关键词(Tags): #爷爷元宝推荐:履虎尾,
家园 太可惜了。

那杆大枪咋也值百把大洋,盒子炮少说也得二百多。

家园 【原创】回忆爷爷 续一

四 小卖铺;小石板

家里富点了,爷爷却高兴不起来。是因为没有孩子。我的大奶奶,也就是爷爷的第一任妻子,不能生育。并且过了几年,就去世了。

又过了两年,爷爷三十二岁了,就娶了十八岁的奶奶。这在农村叫做续弦。大奶奶的娘家也算是我奶奶的娘家人,每年要去拜年的。我上初中时,父亲也带我去拜过一次年。我上高中时,胸前别了白花参加全县唯一的老山烈士的追悼会;回到家,父亲告诉我,烈士是我大奶奶的一个侄子。

奶奶也是二婚。她的前任丈夫才结婚一年就没了,没有孩子。这样,我爷爷就娶了我奶奶。两人分工,奶奶种庄稼,爷爷还是干粉坊。爷爷奶奶共育有三子二女,其中比我大六岁的最小的姑姑一岁时夭折。

日本鬼子来了又走了。国军来了又走了。解放军来了,不走了。土改了,解放了。粉坊不干了,爷爷又办了个小卖铺。卖些油盐酱醋, 针头线脑。

离我家三里地,有一个小村庄。几十户人家,二三百口人。有一个小姑娘,才上一年级。一天就随了几个伙伴来“我”家买写字用的石板。那天,是我父亲在看店,说“你买嘛 ?”

小姑娘说:“石板多少钱?”

“两千块。”

小姑娘拿着石板回家了。回到家写字时才发现石板边上有一道裂缝。好容易攒了两千块钱,却买了个坏石板。有心想回去换,又觉得不是一个村的,怕是不给换。这个出生在东北,因老家分地才随父母回来的小女孩不开心了老半天,边写字边骂:“真缺德!给我个坏石板。”

十八年后,这个小女孩成为了我的母亲。

五 公私合营;看门看我

公私合营了,我家的小卖铺合并进了村里的供销社。我爷爷就进了供销社站柜台,成了一名国家工人。后来,调到邻乡的供销社。

当我出生时,爷爷已经在邻乡的供销社退休了,但还是留在那里看大门。我母亲在村里的学校当民办教师,没有时间照看我,奶奶又在照看比我小几个月的我大娘家的弟弟,于是爷爷说,这孩子我来看吧。

从我家到爷爷的工作单位有二十多里路。在邻乡供销社的门房里,爷爷带了我四五年。我不知道,那几年爷爷的紧张和劳累;也许其中也有欢乐吧。我还隐约记着的是,我在大大的供销社院子里转着圈地跑;用五块砖垒了小屋关着爷爷的同事给我的小麻雀;坐在床上吃西瓜,爷爷说,别把籽吃到肚里,要不过两天西瓜秧就从你的肚脐眼里长出来啦;有一天我突然闹着回老家,爷爷没办法,只好骑车带我回家,等爷爷要回去时,我又要跟着去,于是爷爷只好又把我放在车前的小椅子上,骑二十多里路回单位....

也许,因为是长孙,爷爷对我更喜爱,有更多的期望吧。上大学后,我就只有寒暑假才能回老家了。上研究生后,只有过年时才能回去见爷爷一面。还是上大学时,有一次暑假回老家,爷爷说,你那个在台湾的大爷回来了,你去看看?

(那个没出五服的大爷是解放前参加青年军去台湾的,几十年了才回来。在那边也有了家有了孩子,这边的老伴一直没改嫁,住在娘家。两个老头老太太跑到玉米地里说说话,掉几滴泪;大爷给守节的大娘二百美元。)

我不愿意去。我又不认识,再说,我说什么呢。爷爷也没勉强我。

后来,爷爷去世之后,忙完后事,有人对我说,你爷爷以你为荣的,对去看他的人说,“我大孙子在北京上研究生,咱村头一个!”

(未完)

家园 说的是,我也觉的可惜.

特别是小时候,想,要是那把枪还在,谁敢欺负我,我就一枪....

家园 好看,被那个两千块吓了一跳

后来想想应该是旧币,合人民币两角?

家园 对啊,两千块就是两角钱

不过,这个价钱不一定对,也可能是一角;但事情是真实的.

家园 花,喜欢看小人物的历史
家园 【原创】 回忆爷爷 续二(完)

六 福寿禄;家史传

母亲说过,你爷爷一辈子福寿禄俱全。年轻时有人给爷爷算命,说他是长寿之人。果然不错,爷爷活了八十八岁,无疾而终,比奶奶多活了二十岁。虽生在农村,却一生不事稼穑,无风吹日晒之苦,子女都有些许出息,算是有福;又因公私合营成为国家职工,每月都有工资,这禄字即是指此吧。

其实,我总想,爷爷这辈子若说寿禄尚可,但真的没有享多少福。少年即为家里生计奔波,当兵又是拿命吃饭的买卖;工作后微薄的工资,常常不能饱暖几个孩子。“彻底”退休回家后,五时即起,或去田中割草,或去路边拾粪、扒搂树叶,一直到近八十岁力衰,并不曾有几日清福。但以一普通农民而言,已经是很好了。

爷爷一生不嗜烟酒。年轻时易怒,年老后不再有脾气。中等个头,体瘦却健,七十五岁时尚骑自行车去赶集。七十岁时,膀胱生有一瘤,手术后身体复如往常。

我要上学了,爷爷拿了一块砖给我磨铅笔。边磨,边说,你要省着点用。

上小学时,躺在爷爷家的火炕上,爷爷给我讲三国,讲“三孝廉让产立高名”。我说红楼梦也挺好,爷爷说,那是曹雪芹胡编骂皇上的。

上初中时,躺在爷爷家的火炕上,爷爷给我讲家史。

说明朝永乐年间,我家先祖四个兄弟从济宁迁来,到了这运河边,觉得此地水土甚好,就结草为庐,开荒种地。我家为二弟一支。“到你这代已是二十一世。”

印象中,又讲过,曾有先祖任山海关总兵,善使铜锤,因有功,封千户候。 这对铜锤如大茄子,我父亲小时还见过。

又说,原来咱村在北边五里处,现祖坟尚在原地。曾有时,村中人以劫掠运河中官商船只为生,遭官兵围剿,原村烧为白地;后移现址重建。

(在这零星的记忆中,我发现有矛盾之处。若有先祖为山海关总兵, 当为明朝。可那时是否还有“千户候”这一称谓?)

七 寿终

奶奶去世后,爷爷就轮流住在几个子女家。九三年夏,我去姑家看爷爷,临走,他拿出一本字帖,说,你拿走吧。

九六年正月初二,大雪,去大爷家。见到爷爷终于老了。整日坐在床上,很少下地,话也很少。我说,爷爷,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爷爷说,我什么也不想吃。然后是祖孙相对无言。

九七年十一月份,我接到弟弟电话,说爷爷不行了。我即请假回家。见我归,爷爷只嘴唇稍动,已不能言。过二日,于凌晨二时过世,享年虚岁八十八。

(完)

家园 那个水壶到底是怎么回事

家园 那把水壶是人家杂货铺放钱用的

卖了什么货,收的钱就放到那把水壶里.那天应该是一个新伙计当班,不知道壶里有钱.正巧我爷爷就"买"了那把壶.

我倾向于这是个"传说".试想,一个杂货铺一天的营业额能有多少?能买二三十亩地吗?一个铁壶就是大些,盛满了零碎钱钞,又有多少?不可能是一壶袁大头吧?

但我的叔伯兄弟姐妹们不止一次说过这事.也许是真的吧.

家园 看完,献花一朵
家园 谢谢,也还花一朵!
家园 平白如话,波澜不惊

感谢楼主送给我们的好文章。

平平常常,默默无闻,这就是我们的先辈啊。

家园 谢虎兄!

我现在词汇贪泛,写出的象粗笨的庄稼汉,打扮不了千娇百媚的小姑娘了.

还请多指教.

家园 朴素也是美啊
全看树展主题 · 分页 下页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