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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再看这出老戏:《霸王别姬》 -- 荞麦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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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再看这出老戏:《霸王别姬》

再看这出老戏:《霸王别姬》

文 荞麦花开

小小豆子像个丫头(不看他裸着身子趴在师哥后背上那个镜头,我真以为是个丫头扮的),一头黑柔的发,眉目清秀,令我一见就有惊艳的感觉,当时想李嘉欣小时候也未必有这等模样儿吧。对周遭充满了戒意是很正常的,陌生的环境,“窑子里来的”出生,小子们的嘲哄,哪样儿都不待见他。只这戒意催发出来的眼里的硬气儿,倒着实让人不敢十分怜爱他。看他一声不吭,提起那“窑子里的东西”往火堆上一引,俗话说三岁看老,就觉得这“丫头”真是个硬主,日后怕怕是可了不得哦。

看官要说这百十小子,为何石头和豆子就来了这么一对呢。我个人看法哈,小孩们的性别意识其实都不甚明朗,所以才有小丫小子们青梅竹马成日间厮混一堆儿;但,就这不甚明朗,才容易把一些事情搞得更是混淆:这师哥处处是个有担当的架势,第一夜初见面就给我暖被窝,白天我压腿他给我偷工减料,为我受罚雪地里顶了一天的冰盆也只当是“小爷我今儿练的是九转金炉的火丹功”……我为啥就不能趴师哥身子上给他当回火炉子?而这小师哥呢,说到对师弟生意的肇因,其实真还免不了一个好“色”的嫌疑,说起来小人儿眼里并无男色女色的分别,然但凡是个色,那么是个人都会无师自通亲而昵之,实是不足多怪的事情。

众小子在芦花荡边含腰拔背地吊嗓,一个镜头走过去,再一个镜头走过来,已是流年不知暗偷换,小小豆子长成小豆子了。老实说我第一眼触到这个小豆子的时候,心里是不免有些失落的:真还有些其貌不扬啊——当然是比之于小小豆子。但这戏一路下去,这孩子浑身那股“痴”味儿时时从眼里“透”出来,倒是和我看后边张国荣的味道切得很紧。这个小角儿,在手势步姿上还没显出是日后那个蝶衣,可那时不时惊惶失措的神色(根植于对“男儿郎女娇娥”的惶惑?),倒是后边一个活脱脱的程蝶衣。这是最令我惊叹的地方。看他的眼,清,空,痴。赞一声:好了不得的角儿(陈凯歌能在人海里找出这么一位,其眼真毒;当然这种选角儿的事情也要感慨一下运道,上天待他实在不薄)!后边戏袁四看着镜子里的蝶衣,摸着下巴自言自语,“有那么一二刻,袁某也恍惚起来”,那么我的恍惚可以说从这个小豆子就开始了……这么想着不觉自己也成了袁四?寒一个:)

小石头这个师哥不仅是个有担当的(须知那时候担当两个字的重要,既然讲的是个从一而终,那么从的这个一,就要担的起那个从),且更是个对师弟用心更胜过师弟对他的。且看那小豆子和小癞子偷跑出戏班冲向外面的花花世界那一刻,大师哥在后面唤住了师弟,师弟回过头来,清空的眼波在师哥的脸上流转一遭,“师哥,枕席底下那仨大子儿,你别忘了”,扭头跑了,显是为了自由故,师哥也可抛;这师哥一边,却是虎虎的一张霸王脸,竟已是糊满泪水了,扯起嗓子吼一声,“反正你废了,滚吧!”满心满腔的都是痛,自己对师弟的一片心却终抵不过师弟对外面世界那一颗雀跃跳动的心。而话虽如此吧,等到师弟回来,被师父一顿往死里的狠打时,竟是破天荒冲师父喊了一嗓子“你把小豆子打死了!”,跑过去抡了条凳竟要跟师父拼命!——而若是师父这样打他,他是断不肯如此的。看到这我就想到,小豆子若真的是跟了这个师哥,也不亚跟了个真霸王了。就此一情所寄,就此从一而终,只要他不离不弃的,就跟我(想起蝶衣的自我更正:哦不,是我跟你!)好好唱一辈子的戏,哪怕台下做不得王和姬,又何枉了?

可是人生从来不是付出就能得到,喝过就会醉倒。师哥大了,师哥成了段老板了,师哥要去喝花酒了,师哥不给我暖被窝了。每每想起张丰毅眉眼嘴角桃花四绽漾出一句“喝一壶花酒”我眼前就自动浮现出袁四在长镜头前慢慢兀出俩大牙那一个貌似深有会心的笑,“另有雅趣,好”。那么照四爷的意思,喝花酒是“另”,到袁某的舍下说说这戏文不必说就是“这”咯。可是戏一路下去我们发现事情并非这么简单,——四爷的亲口话,“纤音入云”后边,不还有个“柔情胜水”等着吗。说到这儿要说一个老话题,袁四究竟爱的是霸王别姬这个戏还是霸王别姬这个姬。我看了几遍电影到今儿这一遭似乎是看明白了,或者说想明白了,袁四他爱的是个人戏合一,不是戏,不是人,又是戏,又是人。比如我们喜欢糊弄点文的人,有女子可能因为一个男子的文爱上他这个人,即便都素未谋面;而这个男子又可能因为爱上另一个女子的文而喜欢上她的人……其实我们事实上都没搞清楚,到底爱的是谁或云爱的是什么?其实可能就一回事,也可能根本就不相干。谁知道呢。那么话说回来到袁四,我对这个人的些些好感首先在他是个“雅霸王”(先不谈真假)。解放后的批斗大会声声说他是个戏霸,我就没见着他这梨园行的大拿耍过什么霸。面对段小楼的不识抬举,他丢下一句“那么日后踏雪访梅,再谈不迟”走了便是,这个梨园行的真霸王倒是从来不把出霸王硬上弓的手段,反观这位段霸王倒有些浑球的意思(这里没有贬义,戏子跟戏霸争,不浑球一点你拿什么争),你是个大爷又咋地(袁四回道,不是大爷是四爷^_^),要吃我虞姬的主意,没门!——那一刻,我倒遮莫把他看作白景琦了。——可惜,这有情义有担当的师哥后面紧跟着却来了句“喝一壶花酒”:说了半天,不过也就是个占着什么不那啥的主,还不许别人上厕所了呢。

上面说袁四爱的是个人戏合一,可是即便人戏合一还是有个人和戏孰轻孰重的话儿呢。有朋友说与袁四相比,段小楼真不配这个霸王。如说对戏,这话叫个不假。如说对人,或明白点说对这个姬,程蝶衣,那说实话袁四又真不配这个霸王。蝶衣在戏台上唱,国军用手电筒晃(我清楚听见电影里的杂音里冒出声声“过来过来我亲一口”,看来这程老板的魅力颠倒众生真叫个不假),是他师哥站出来四面打揖,“戏园子里从来没有用手电筒晃人的道理,日本人都没这么干过”;蝶衣被国民党以汉奸罪铐走之后,又是他师哥到四爷府上去央他帮忙(要是为他自个儿的事,刀架在后脖埂子上我敢说他姓段的也不会去求那姓袁的)。而我们的袁四爷呢,该喂鸟喂鸟,谁人死活关我鸟事,若不是被菊仙几句话引出一句“弄明白了,他给日本人唱堂会,莫不是袁……袁某的指使吧!”,他袁四爷会去救程蝶衣?说白了程蝶衣不过是他喂的一只金丝鸟,既是只鸟,那就终究只是只鸟,袁四爷不会为了它去开罪当权者、能保住他“戏霸”地位的当权者。你看他转身走出法庭那个果断,钻进汽车那个决绝,毫无犹豫,“我救不救他都死定了”,语寒如冰,一丝热气都无。程蝶衣一生想找个霸王,真真假假的霸王最后都成了王八。从一而终,从来不是从了就能终的事情。

看过这个袁四,再来看我前文骂段小楼那句“占着什么不那啥的主,还不许别人上厕所了”,倒似有些错了。莫说在戏台上和师哥好好唱一辈子戏只是蝶衣的一厢情愿,事实上段小楼这个师哥又何尝不是只想和师弟唱一辈子的霸王别姬,二者的分别不过在于师弟唱着唱着唱“疯魔”了,惦记着师哥的腰了,想在戏台子下边也和师哥唱一辈子的戏了。可是对于我们段老板来说,这戏台子下和师弟那“一辈子的戏”,他还真不知该如何个唱法呢,也压根就没想过要去唱。戏台子下,段老板想唱的戏,可不在戏园子大街,在八大胡同。其实遍观一个梨园行,能把“戏就是戏”这四个字拎得清的,还就一个段老板(其他漫道程老板,袁四、关爷,哪一个不是或多或少的戏痴?)。可有意思的是,就这个拎得清的段老板,但凡一涉及到戏,但凡与戏有关的事儿一上身,他就叱咤咤一个真霸王了。就比如四爷第一回来“栽培”他们那回,袁四一走进来就三句不离戏文,隐隐然他才是个霸王,这是段老板最受不得的。甭管你丫走几步,要把蝶衣拉去和你搞这个别姬,咱就不答应。

全片中最令我觉得这师哥的担当的,是“打人家伤兵”那段,面对四座的猥亵哄笑,台子上的蝶衣孤依无靠、惊惶失措,这时候,没想过“打人家伤兵”是个啥后果,没照顾后边人一席地的“段老板,去不得啊”,没理会侧边楼上媳妇儿一壁声的“小楼、小楼”,亮起身板,把帘子一撩,就孤身救他的虞姬去了!

这场戏我觉得耐人寻味的还有一个,众伤兵涌上来打,菊仙挺着大肚子跑去护她的小楼,而蝶衣此时的反应,一个人靠在幕布边上惊惶不定地看着这一切,竟是不知所措。看到这里我感慨一声,真临了事,还是师哥这个霸王去救蝶衣;而这霸王真临了事,去救他的,终还是他的妻而不是他的姬。虽然,我们还可以说这个姬,当时是吓坏了。

(未完)

关键词(Tags): #霸王别姬#蝶衣#小楼#袁四#菊仙元宝推荐:无斋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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