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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再看这出老戏:《霸王别姬》 -- 荞麦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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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再看这出老戏:《霸王别姬》

    再看这出老戏:《霸王别姬》

    文 荞麦花开

    小小豆子像个丫头(不看他裸着身子趴在师哥后背上那个镜头,我真以为是个丫头扮的),一头黑柔的发,眉目清秀,令我一见就有惊艳的感觉,当时想李嘉欣小时候也未必有这等模样儿吧。对周遭充满了戒意是很正常的,陌生的环境,“窑子里来的”出生,小子们的嘲哄,哪样儿都不待见他。只这戒意催发出来的眼里的硬气儿,倒着实让人不敢十分怜爱他。看他一声不吭,提起那“窑子里的东西”往火堆上一引,俗话说三岁看老,就觉得这“丫头”真是个硬主,日后怕怕是可了不得哦。

    看官要说这百十小子,为何石头和豆子就来了这么一对呢。我个人看法哈,小孩们的性别意识其实都不甚明朗,所以才有小丫小子们青梅竹马成日间厮混一堆儿;但,就这不甚明朗,才容易把一些事情搞得更是混淆:这师哥处处是个有担当的架势,第一夜初见面就给我暖被窝,白天我压腿他给我偷工减料,为我受罚雪地里顶了一天的冰盆也只当是“小爷我今儿练的是九转金炉的火丹功”……我为啥就不能趴师哥身子上给他当回火炉子?而这小师哥呢,说到对师弟生意的肇因,其实真还免不了一个好“色”的嫌疑,说起来小人儿眼里并无男色女色的分别,然但凡是个色,那么是个人都会无师自通亲而昵之,实是不足多怪的事情。

    众小子在芦花荡边含腰拔背地吊嗓,一个镜头走过去,再一个镜头走过来,已是流年不知暗偷换,小小豆子长成小豆子了。老实说我第一眼触到这个小豆子的时候,心里是不免有些失落的:真还有些其貌不扬啊——当然是比之于小小豆子。但这戏一路下去,这孩子浑身那股“痴”味儿时时从眼里“透”出来,倒是和我看后边张国荣的味道切得很紧。这个小角儿,在手势步姿上还没显出是日后那个蝶衣,可那时不时惊惶失措的神色(根植于对“男儿郎女娇娥”的惶惑?),倒是后边一个活脱脱的程蝶衣。这是最令我惊叹的地方。看他的眼,清,空,痴。赞一声:好了不得的角儿(陈凯歌能在人海里找出这么一位,其眼真毒;当然这种选角儿的事情也要感慨一下运道,上天待他实在不薄)!后边戏袁四看着镜子里的蝶衣,摸着下巴自言自语,“有那么一二刻,袁某也恍惚起来”,那么我的恍惚可以说从这个小豆子就开始了……这么想着不觉自己也成了袁四?寒一个:)

    小石头这个师哥不仅是个有担当的(须知那时候担当两个字的重要,既然讲的是个从一而终,那么从的这个一,就要担的起那个从),且更是个对师弟用心更胜过师弟对他的。且看那小豆子和小癞子偷跑出戏班冲向外面的花花世界那一刻,大师哥在后面唤住了师弟,师弟回过头来,清空的眼波在师哥的脸上流转一遭,“师哥,枕席底下那仨大子儿,你别忘了”,扭头跑了,显是为了自由故,师哥也可抛;这师哥一边,却是虎虎的一张霸王脸,竟已是糊满泪水了,扯起嗓子吼一声,“反正你废了,滚吧!”满心满腔的都是痛,自己对师弟的一片心却终抵不过师弟对外面世界那一颗雀跃跳动的心。而话虽如此吧,等到师弟回来,被师父一顿往死里的狠打时,竟是破天荒冲师父喊了一嗓子“你把小豆子打死了!”,跑过去抡了条凳竟要跟师父拼命!——而若是师父这样打他,他是断不肯如此的。看到这我就想到,小豆子若真的是跟了这个师哥,也不亚跟了个真霸王了。就此一情所寄,就此从一而终,只要他不离不弃的,就跟我(想起蝶衣的自我更正:哦不,是我跟你!)好好唱一辈子的戏,哪怕台下做不得王和姬,又何枉了?

    可是人生从来不是付出就能得到,喝过就会醉倒。师哥大了,师哥成了段老板了,师哥要去喝花酒了,师哥不给我暖被窝了。每每想起张丰毅眉眼嘴角桃花四绽漾出一句“喝一壶花酒”我眼前就自动浮现出袁四在长镜头前慢慢兀出俩大牙那一个貌似深有会心的笑,“另有雅趣,好”。那么照四爷的意思,喝花酒是“另”,到袁某的舍下说说这戏文不必说就是“这”咯。可是戏一路下去我们发现事情并非这么简单,——四爷的亲口话,“纤音入云”后边,不还有个“柔情胜水”等着吗。说到这儿要说一个老话题,袁四究竟爱的是霸王别姬这个戏还是霸王别姬这个姬。我看了几遍电影到今儿这一遭似乎是看明白了,或者说想明白了,袁四他爱的是个人戏合一,不是戏,不是人,又是戏,又是人。比如我们喜欢糊弄点文的人,有女子可能因为一个男子的文爱上他这个人,即便都素未谋面;而这个男子又可能因为爱上另一个女子的文而喜欢上她的人……其实我们事实上都没搞清楚,到底爱的是谁或云爱的是什么?其实可能就一回事,也可能根本就不相干。谁知道呢。那么话说回来到袁四,我对这个人的些些好感首先在他是个“雅霸王”(先不谈真假)。解放后的批斗大会声声说他是个戏霸,我就没见着他这梨园行的大拿耍过什么霸。面对段小楼的不识抬举,他丢下一句“那么日后踏雪访梅,再谈不迟”走了便是,这个梨园行的真霸王倒是从来不把出霸王硬上弓的手段,反观这位段霸王倒有些浑球的意思(这里没有贬义,戏子跟戏霸争,不浑球一点你拿什么争),你是个大爷又咋地(袁四回道,不是大爷是四爷^_^),要吃我虞姬的主意,没门!——那一刻,我倒遮莫把他看作白景琦了。——可惜,这有情义有担当的师哥后面紧跟着却来了句“喝一壶花酒”:说了半天,不过也就是个占着什么不那啥的主,还不许别人上厕所了呢。

    上面说袁四爱的是个人戏合一,可是即便人戏合一还是有个人和戏孰轻孰重的话儿呢。有朋友说与袁四相比,段小楼真不配这个霸王。如说对戏,这话叫个不假。如说对人,或明白点说对这个姬,程蝶衣,那说实话袁四又真不配这个霸王。蝶衣在戏台上唱,国军用手电筒晃(我清楚听见电影里的杂音里冒出声声“过来过来我亲一口”,看来这程老板的魅力颠倒众生真叫个不假),是他师哥站出来四面打揖,“戏园子里从来没有用手电筒晃人的道理,日本人都没这么干过”;蝶衣被国民党以汉奸罪铐走之后,又是他师哥到四爷府上去央他帮忙(要是为他自个儿的事,刀架在后脖埂子上我敢说他姓段的也不会去求那姓袁的)。而我们的袁四爷呢,该喂鸟喂鸟,谁人死活关我鸟事,若不是被菊仙几句话引出一句“弄明白了,他给日本人唱堂会,莫不是袁……袁某的指使吧!”,他袁四爷会去救程蝶衣?说白了程蝶衣不过是他喂的一只金丝鸟,既是只鸟,那就终究只是只鸟,袁四爷不会为了它去开罪当权者、能保住他“戏霸”地位的当权者。你看他转身走出法庭那个果断,钻进汽车那个决绝,毫无犹豫,“我救不救他都死定了”,语寒如冰,一丝热气都无。程蝶衣一生想找个霸王,真真假假的霸王最后都成了王八。从一而终,从来不是从了就能终的事情。

    看过这个袁四,再来看我前文骂段小楼那句“占着什么不那啥的主,还不许别人上厕所了”,倒似有些错了。莫说在戏台上和师哥好好唱一辈子戏只是蝶衣的一厢情愿,事实上段小楼这个师哥又何尝不是只想和师弟唱一辈子的霸王别姬,二者的分别不过在于师弟唱着唱着唱“疯魔”了,惦记着师哥的腰了,想在戏台子下边也和师哥唱一辈子的戏了。可是对于我们段老板来说,这戏台子下和师弟那“一辈子的戏”,他还真不知该如何个唱法呢,也压根就没想过要去唱。戏台子下,段老板想唱的戏,可不在戏园子大街,在八大胡同。其实遍观一个梨园行,能把“戏就是戏”这四个字拎得清的,还就一个段老板(其他漫道程老板,袁四、关爷,哪一个不是或多或少的戏痴?)。可有意思的是,就这个拎得清的段老板,但凡一涉及到戏,但凡与戏有关的事儿一上身,他就叱咤咤一个真霸王了。就比如四爷第一回来“栽培”他们那回,袁四一走进来就三句不离戏文,隐隐然他才是个霸王,这是段老板最受不得的。甭管你丫走几步,要把蝶衣拉去和你搞这个别姬,咱就不答应。

    全片中最令我觉得这师哥的担当的,是“打人家伤兵”那段,面对四座的猥亵哄笑,台子上的蝶衣孤依无靠、惊惶失措,这时候,没想过“打人家伤兵”是个啥后果,没照顾后边人一席地的“段老板,去不得啊”,没理会侧边楼上媳妇儿一壁声的“小楼、小楼”,亮起身板,把帘子一撩,就孤身救他的虞姬去了!

    这场戏我觉得耐人寻味的还有一个,众伤兵涌上来打,菊仙挺着大肚子跑去护她的小楼,而蝶衣此时的反应,一个人靠在幕布边上惊惶不定地看着这一切,竟是不知所措。看到这里我感慨一声,真临了事,还是师哥这个霸王去救蝶衣;而这霸王真临了事,去救他的,终还是他的妻而不是他的姬。虽然,我们还可以说这个姬,当时是吓坏了。

    (未完)

    关键词(Tags): #霸王别姬#蝶衣#小楼#袁四#菊仙元宝推荐:无斋主人,
    • 家园 揭示了电影或文艺作品,内容形式统一才能使美升华规律。

      这个电影讲述了一个非常耐人寻味、耐人反复咀嚼,越寻越有味、越嚼越出味的故事。除了国剧(京剧)的背景就先声夺人,楚汉相争故事,家喻户晓的程度(中国象棋里把红蓝、双方隔开就是“楚河、汉界”),就保证了片子的受欢迎程度。折射文革,近几十年中对中国人影响最大的事件。。。。加上一流的剧本、才华横溢的导演、恰到好处的演员和他们精湛的表演。。。。不出精品也难啊。呵呵,其实,当时这个电影直接去冲奥斯卡,或许就了结了国人的“最”字心结,也说不定呢。

      《霸王别姬》的成功,后来陈导演的其他影片,一反忖,给我们的启示;编导编导,编是重要的,大导演、大导演叫了几声,会把人叫晕,也许就不重视“编”了(包括原作品、成剧本)。光的艺术(即电影)再美轮美奂,没有一部打动我们的电影(中外),不是讲了一个难忘的故事的。

      赞影评。花儿。

    • 家园 送一个红楼的对子,自制的

      父姓贾,子姓贾,父子皆姓贾

      婆失夫,媳失夫,婆媳全失夫

    • 家园 怀念张国荣

      “霸王别姬”在中国现代电影史上绝对是排得上前几名的,简直想象不出来现在这个拍“无极”的家伙当年居然有那个能耐。不过看到片尾的艺术指导是他老爹的名字,就不难明白这国画似的极品如何来的了。

      张国荣好像就是专门为虞姬这个角色而生的,尽管其他演员无一不精彩经典,可唯独张国荣,是无可替换无一伦比的。听说陈凯歌当初还想找梁朝伟来演这个角色,还好没有,谢天谢地,没有糟蹋一部好戏,也没有糟蹋一个好演员,我是很喜欢梁的,可还是不敢想像以他的浓眉大眼化成虞姬的妆会是怎样的不堪。喜欢张国荣,始于这部戏。我对他的音乐兴趣一般,他的电影有些不错,有些一般或是无聊,可我仍是喜欢他的。愿在天国的哥哥能开心快乐。

      • 家园 所以说他可惜了
      • 家园 否也,诸位忘了<<黄土地>>

        陈凯歌导演,张艺谋摄影,两人唯一一部合作作品,成名作.可惜现在网上不好找了.但是提起那个安塞腰鼓的镜头,想来看过的人都忘不了吧.真真儿的大气磅礴,才气横溢.是这部片子把上面两个老同学老对手推向了一流导演之列,可惜眼睁睁看着这两位渐渐的江郎才尽了.八卦一下,据陈大导演前妻自述,她就是看了这部片子才对陈凯歌着迷服气,离婚再嫁的.

        关键词(Tags): #黄土地#安塞腰鼓
        • 家园 哦,还忘了<<大阅兵>>

          也是陈凯歌的实力作品.也是,想想要不是张国荣自杀,网上无数扇子把<<霸王别姬>>翻出来怀念哥哥,估计现在也是很难看到程蝶衣的名字遍地开花.

    • 家园 好玩!今晚要再看一遍!花送!
    • 家园 是陈凯歌唯一一部堪称经典的作品.比无聊X2不知强多少倍
    • 家园 段小楼对程蝶衣始终没有跳出师兄弟的圈圈

      而程碟衣对段小楼却跳了出来。

      说起来,程蝶衣性格的扭曲或者说转变,还是从那段《思凡》开始的。从“男儿身”彻底变成了“女娇娥”。女人很少能够容忍自己的男人娶别的女人,程蝶衣对于菊仙就是这样。他总把菊仙看成是破坏了他和小楼的“第三者”。

      我以前说过不喜欢同性恋题材电影的一个理由,就是这类电影往往只是把一般的感情戏中的女主角换成男人来演,换汤不换药。《霸王别姬》也是一样,你如果用女人的思路来看程蝶衣,一切就会迎刃而解。比如给日本人唱戏那段,女人在救自己的男人的时候是无所顾忌的,而男人想的就要多一些。所以程蝶衣对于小楼的态度很是不理解,因为程蝶衣是女人嘛。

      揭发那场戏是个高潮,三个人对于彼此的态度完全暴露出来。菊仙终于知道了她在小楼的心里是个什么样的地位,“一日为妓,终身为妓”,并不因为赎了身、嫁了人就变成太太了。而蝶衣也终于明白了,自己终究不是女人,永远也得不到心爱的男人。

      这部电影揭发那场戏之后其实就可以结束了。失去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男人的菊仙和失去自己唯一心爱的男人的蝶衣,他们唯一的出路就是死亡。但是作为艺术作品,女主角和女配角不能同时死掉,所以只好让配角菊仙先死,把蝶衣的死留到影片最后作为第二个高潮。

      这部电影里,那把剑确实是小楼的象征。菊仙为了这把剑而死,蝶衣死在这把剑上。

      • 家园 和猫元帅看法大体一致:)

        继续聊这出老戏^_^:

        由“结尾是否瑕疵”引出的探讨:

        一位朋友的观点:我感觉结尾并没有什么瑕疵呀,蝶衣看到菊仙投缳那一幕时心里其实并未死透,反而让他的心又燃起了一丝活下去的希望,而这一丝希望就是他还有机会和段小楼唱《霸王别姬》唱一辈子,少一年少一月少一年少一个时辰都不叫一辈子,就像小时候一样,蝶衣是依靠着这种信念而一直活下来的,因为他还能感觉到希望。十多年后,蝶衣和小楼终于又站在了一起,当他们共演那出戏时,小楼唱到了一半就提不起气来了,这让蝶衣的希望破灭了,他感觉到已经不可能跟段小楼完美的共演这出戏了,段也已经不是曾经自己所熟悉的霸王了,而自己却依旧生活在那个自己所创的梦境里。当他发现心中的霸王已逝、十几年赖以维系的梦想和希望破灭时,挥刀自刎就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了。蝶衣从开始唱虞姬后就入了戏,这一生就没有再从戏里出来过,正应了小楼的那句话:不疯魔不成活。

        我的回复:

        呵呵,我觉得我们观点的分歧很有趣:

          我觉得蝶衣之所以想着要和这个霸王唱一辈子的戏,只因为他是个霸王;而文革一场戏,“连你这楚霸王都跪下来求饶了”,蝶衣的心是死到根子里去了,对段小楼直骂出“天良丧尽、狼心狗肺、空剩一张人皮了”这样的话,此一刻,我以为他是真的和投缳的菊仙遥遥相望、而对段小楼再不存任何心思想法了。——程蝶衣这个人,打小就是一“硬气”的主,你要他这时还那么念着这下跪求饶的楚霸王?

          不过你的看法也完全可自圆其说^_^“女人”嘛,很多时候沦陷进去之后,是无暇再顾着什么自尊的,哪管那个男人已如何如何的不堪,只要能跟着他,哪怕看着一眼(进一步说,即便都不能一起唱戏了,然只要能“一起”,做什么其实并不重要),这心里都是足够的。对于这个,我觉得金庸写岳灵珊对林平之的情感就写得非常透。

          其实我们的看法不同也许就是男人和女人的视角不同^_^(勿怪出言粗率~),那么从影片导演对于结尾的可能的不同处理手法也可以看出他本人对于角色命运走向的一个态度。甚至我们可以说,剧情发展到了这一步,看官们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分歧(据我所知,我身边的很多朋友对于这个结局,都是我一样的态度:认为它是个蛇足),很大程度上因为程蝶衣本人性情的“疯魔”,他(“她”)到底会怎么做,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出离导演的控制了、就像某些小说作者说的创作谈:角色命运的发展已经不听手中的笔指挥了。

          我上文说“虞姬他怎么着最后都难免一死,可是这死都死了,偏还要挑个时候挑个地方?”,其实细细看来,我对于“挑个时候”不能理解,对于“挑个地方”还是颇能理解的:程这辈子,终究是戏里人,所以,还得死在戏台上。

        ^_^“女人”嘛,很多时候沦陷进去之后,是无暇再顾着什么自尊的,

          ——

          再看这话的时候觉得自己有些没心没肺,毕竟是没经历过,不晓得真的沦陷是如何的水深水浅^_^(不知者不罪,上天也会宽宥的吧~又为自己找个借口~)

          

          真的疯魔一般的爱,是狗一样的活着(在旁人看都是不如死了算了),只为他;是众人都以为她挺过来了一切都云开月明了她却决然去了(文革都活过来了,这时候你要死,蝶衣,你这是干什么?),还是只为了他。为什么说是疯魔呢?我们肉身凡胎的本就理解不了。

          

          不懂爱恨情愁煎熬的我们,还以为殉情只是古老的传言

          

          蝶衣其实也是殉了情的,殉了一段一辈子在手边却又一辈子够不着的情。

          

          以前看《大话西游》的时候,看着最后至尊宝紫霞二人指着孙悟空的背影没心没肺的说“他好像一条狗耶”,总是一股鼻酸。最爱的人在眼前,牵着别人的手,她还不知道她最爱的他,其实就是站在面前这个陌生人;而这个陌生人,连爱的权力(能力)都被老天剥夺了。

          金庸的女角里面,我以为木婉清是最痛苦的,最爱的人活生生站在眼前,可是自己连爱的资格都没有。真是活着还有个甚意思。

          雨夜烧四旧一场戏,小楼和菊仙的大段激情戏其实不单单是一个“陈凯歌照顾商业”就能带过去的。陈凯歌在这里的浓墨重彩是有深意的:房间里越是如火如荼,对比之下,我们看到窗子外那位才越是能明白——你不是一直惦记着师哥的腰么,可是腰下面呢?

          腰下面的,才是师哥真正想要的;而这,是我唯独永远给不了他的。

          我友本来老六的话,“看大银幕版最大的一个被删节镜头大概就是蝶衣抱猫望天的那个刹那:没有妆面,只是懒散地披着行头,手里的猫儿蜷缩在怀里犹如那裹成一团的时光,没有叹息,没有回眸,只是定定地看着远方”。程蝶衣这时的眩惑,实际上就根植于这种透骨的明白。

          这透骨的明白带来的是绝无能力抗拒的窒息。若说祖师爷不赏戏饭吃,还能剁了六指头便是;若是老天爷不赏女儿身,则“我本是女娇娥”终究还不是自己骗自己?

          这是一种西西弗斯面对永不停歇的滚滚巨石般的绝对的无力感。想当年赵敏当着天下群豪对张无忌喊出“我偏要勉强”那一刻,我辈看客怎一个神往了得。可戏演到了程蝶衣这里,老天爷连你要勉强的资格都不给你。

          还能怎么办?

          

          所以我总觉得程蝶衣其实这个时候心都死了一次了。剩下年月里即便没有霸王下跪这一出,活在世上也不外一具行尸走肉。

          

          这样再来看那爷那句“虞姬他怎么演,她最后都得有一死不是?”竟是透骨生凉,这句话太狠了。

          

          

          天地不仁

          万物刍狗

        以前看《大话西游》的时候,看着最后至尊宝紫霞二人指着孙悟空的背影没心没肺的说“他好像一条狗耶”,总是一股鼻酸。最爱的人在眼前,牵着别人的手,她还不知道她最爱的他,其实就是站在面前这个陌生人;而这个陌生人,连爱的权力(能力)都被老天剥夺了。

          ——

          说到大话西游,我想着悟空去西天取经总是觉得苍茫,500年后青春不再,得到了真经却失去了一切。不过比之木婉清程蝶衣,他还有个盼头:捱了500年,我再来寻紫霞。

          可那是神佛,咱挨这凡人堆里呢?

        汉语的构词真的很有意思:痛快、舍得……莫不暗含辩证法

          痴呆这两个字也是。看花花不语,林黛玉叫痴,傻大姐就叫呆。那么小豆子始终念不“对”男儿郎女娇娥呢?照常人的看法,这孩子呆子一个,还是智商有问题那种。可就这呆子,只要是迈过这个坎,他就通关了,就成角儿了,就人戏合一了。

          这种天才式的人物,常人能翻的那道坎,他翻不过;然但凡翻过了,要翻回来却又难了。

          

          小癞子和小石头回戏班那段,小癞子对小石头说,“我知道你要回来,离了小石头你就活不了了”。其实不确。这里小豆子回来是想成角。

          其实进一步说小癞子说的也没错:小豆子为啥这下就想成角了?因为他看了戏台上那霸王。

          也许那时他心里就拿定主意了:我不能没了这霸王。

          那么要和这霸王好好唱一辈子戏,就不能不成角儿,要成角儿,就不能不回去。

          归根结底,还是“离了小石头就活不了了”!^_^

          ——人世间很多话都是误打误撞说到了的。

          

          小小豆子压腿一段,小小石头趴在凳子上挨打还一边给他挤眉弄眼,意思是挨点打没事,小小豆子脸部一点动作都没有,一点征兆都没有,右眼一眨,一行泪自自然然滚滚而下。看的我那叫一个惊心动魄。

          后面有场蝶衣流泪的戏,张国荣就那么站着,也是脸上一点动作都没有,一点征兆都没有,右眼还眨都没眨,一行泪就那么唰的一下,直流到下巴跟。

          ——两个右眼单行泪,切得这么好,这现象我总觉得很难用“人力”来解释。

          还有:别说小豆子眼里的清空痴、惊惶失色,连小小豆子眼里的硬气儿,张国荣的眼里都能触到!

          ——我觉得这片子的成功真的很赖天意,是上天要成全这出戏,给它在最合适的时间,配上了最合适的导演,最合适的演员。

          

          蝶衣那夜里从袁四府上出来,捧了剑去见摆定亲酒的小楼

          这边说,还认得这把剑么?(师哥,我准送你这把剑)

          那边说,又不上台,要剑干什么?(霸王要是有了这把剑,早就把刘邦给宰了,当上了皇上了,那你就是正宫娘娘了!)

          ——看到这里摇摇头苦笑一声,有什么办法,当你的情人改名玛丽,你怎能再送她一首菩萨蛮?

        称呼:

          小楼在八大胡同夺花魁回来之后,和蝶衣在屋子里上妆。这场戏蝶衣发脾气,喊出“少一年少一月少一个时辰都不叫一辈子”,中间有个细节我觉得耐咀嚼:小楼对着躲到屏风后面的蝶衣一连声说,“兄弟,对不住,兄弟,师哥今儿神不在家”,整个片子,小楼叫蝶衣要么小豆子、要么师弟、要么蝶衣;叫“兄弟”,这可是独一遭啊(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觉得称呼很多时候最能够明白无遗地反映出人心里最隐秘的想法和感受,特别是称呼的转变,特定语境下称呼的突然转变。往往是,当事人自己都还没意识到为何要那么叫,但就那么叫了,这一叫出口,我们就看到他的心了。蝶衣这里分明是在吃“潘金莲”的醋,师哥就慌神了,觉得大大的不妥,这兄弟还没意识到他只是俺的兄弟,竟是直端端的戏里戏外都把自个儿当成我的“姬”了,所以那一连声的“兄弟”,就是意念急速转行之下脱口而出的一个提醒了:你本是男儿郎。

          

          看完法庭一场戏,尽人都说蝶衣的不是,枉费了众人一片心搭救他出来。可对蝶衣来说,菊仙小姐把师哥立下的不再和他一块唱戏的字据都带来了,——腰不腰的先倒还不说了,戏都不能一块唱了,这活着还有个什么劲?

          大家都知道蝶衣爱小楼,可是大家都不知道蝶衣爱小楼竟会爱到这个程度。

          看那戏——

          蝶衣猛转过身,正对着小楼,却是当着全场所有人大喊一声,“你们杀了我吧!”——我要你知道,我是为你而殉的。

          

          小四夺姬之后,师哥在紧锁的房门外给师弟赔小心,“小豆子,你就听师哥一句,服个软!那还不是我的霸王你的虞姬呀!”师弟那边幽幽递出一句,“虞姬为什么要死?”听到这里我竟是浩叹一声:又要成全戏,又要成全姬,可世上哪来那么多的两全?人活一世这个难啊!

    • 家园 妙文,好文。
    • 家园 我的天那,这篇写的实在是太好了!我花一个!

      霸王别姬是我最欣赏的电影之一,所以后来陈凯歌排了无极这样的垃圾之后我才会如此出离愤怒。

    • 家园 好!这一篇 不愧镇河之宝!
    • 家园 又见

      荞麦花开!

      最近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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