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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甄妈流浪记(引1) -- 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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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甄妈流浪记(引1)

一位长辈的原创,望大家多指正.

引子

公元一九七九年六月一日。

不知妈妈是何时起床的,当她把我唤醒时,几缕白色的阳光,穿过窗外的白杨树叶,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户,已斜射到大立拒的穿衣镜上,又反射到天花板上和对面的墙上,形成几个大小不等的椭圆形的白色光点。大概是微风吹拂白杨树的缘故吧!几条成“v”字型的浅蓝色光带,在屋内的空间来回晃动,牵引着穿衣镜上、天花板上和墙上的椭圆形光点不停地变幻、移动,使人眼花缭乱。

我知道,天已大亮!太阳已升起在东方的地平线上,剌穿重重迷雾,把光和热撒向人间。不管白杨树叶如何浓密,也遮不往阳光照射到我家。风,也只能使光点在屋内变幻、移动,却丝毫减弱不了她的夺目光辉!

一股浓香扑鼻而来,这是妈妈为我们准备的美味早餐散发出来的。我边穿衣边问正在给弟弟穿裤子的妈妈:

“妈,你又做什么好吃的了?这么香!”妈妈似乎有点生气,瞅了我一眼说:

“我的姑奶奶,你鼻子上边不是还有两只眼吗?闻着了,快起来看看不就知道了!”说完她扭过头来,送给我一张美丽而仍然闪着青春活力的笑脸。看得出,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抑制不住的真笑。看到妈妈笑,我便趁机撒起娇来,把手中拿着的一只素花肉色高筒丝袜往她跟前一扔,故意噘起嘴说:

“不告诉,不穿了!”同时向弟弟挤了挤眼 示意他也闹。弟弟还真乖,对我的示意心领神会,两只小胳臂一下搂住妈妈的脖子来回摇晃,不停地哼哼,并娇声嫩气地重复着:

“妈妈不告诉,我也不穿了,不起了!”

其实,弟弟已经十三岁了,不知在那“大革命”的年代里刺激了他那一股神经,使他发育的那么慢,至今,无论从身体上,还是智力上都像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有时我特喜欢看他那个撒娇的傻样,看了他的傻样,我又心里难受,使我又喜欢他又不喜欢他。但妈妈却十分偏爱他,疼他比疼我、日升和芝梅要强十倍。经弟弟这么一闹还真灵,妈妈告饶似地说:

“好好好,我说,我说……”她把弟弟的两只又白又胖的小胳臂拿开,习惯地用右手理了一下被弟弟弄乱的披肩秀发。这时我发现妈妈的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炯炯有神。她,还是那样妩媚、动人。

“我问你们两个顽皮鬼,今天是什么日子?”妈妈甜甜地问。

“六一国际儿童节!”我和弟弟不约而同地大声说。

“还有呢?”

“还有爸爸今天要出国!”

“还有呢?”

“还有什么?”我同弟弟齐声问。

“你们边起床边猜。看谁起得快,猜得准!”妈妈话音刚落,弟弟马上喊:

“我起得快,我先猜!”说着让妈妈快给他穿衣。我边想着边把衣服穿好了,弟弟也下了床。这时,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受骗了,走到床边冷不防用手指捅了一下妈妈的胳肘窝,妈妈手中的被子掉在了床上。接着,我把两只手伸到了妈妈的两个腋下:

“叫你骗人,看你还敢骗人不!”我边小声嚷着边使劲胳肢她。妈妈最怕人胳肢她,她上身爬在被子上,娇柔的身躯在我的身下左右滚动,咯咯地笑个不停。妈妈笑的是那样悦耳动听!我同妈妈正闹着,已洗嗽完毕的爸爸擦着他的黑边高度近视眼镜从外屋进来低声喊我:

“小兰,别闹!”听到爸爸的喊声,我立即停止了对妈妈的进攻。妈妈也立了起来,一手擦着眼泪,一手拉我到她怀里,小声告诉我:

“傻姑娘,今天是你爸爸的生日,你都忘了?”我怔了一下,随即搂紧了妈妈,喃喃自语道:

“妈妈真好!”妈妈推开我说:

“好姑娘,快给弟弟洗脸去!”我拉着弟弟去外屋洗脸,只听爸爸说:

“看你把他们惯成什么样子了?没大没小的!”

“我愿意,我高兴。怎么,你不乐意?”妈妈毫不示弱地回了一句。

“好好好!夫人高兴,我何乐而不为呢?”爸爸半开玩笑地说。

“高兴还怪人!”妈妈嗔怪一声后,两个人扑哧地笑了一下,他们笑得是那样的和谐。

早饭后,爸爸、妈妈带我和弟弟去市公园玩。公园里人山人海,到处是欢声笑语。绿草如茵的草坪上,有几个人环,那是几队少先队员在进行文艺演出,不时传来优美的器乐声和孩子们清脆的说唱声;山坡上有几列少先队员在比赛爬山,每面鲜红的队旗后面,都跟着一群穿着白色衬衫和天蓝色背带裤的少先队员在向上冲锋,不时传来“加油”,“加油”的鼓劲声;在儿童游乐场,幼儿院、托儿所的孩子们,个个穿着五颜六色的鲜艳服装,在阿姨的带领下,有组织地坐飞月火箭、转马、打秋千、滑滑梯、捉迷藏、玩电子玩具等;对对年轻的父母,男的西装革履,女的花枝招展,他们或背着自己的大胖宝贝,或抱着自己的如花千金,或双双坐在绿色的长条椅上逗弄自己的孩子,或夫妇互相追逐孩子玩耍,还有几对夫妇,女的坐在或爬在草坪上,指挥骑在男的背上的孩子让爸爸学动物爬行,学动物叫唤,在人行道上,对对夫妇一人拉孩子一只手信步,使本来就不算宽的道路似乎更窄了;在湖里,几十只小舟满载孩子们的欢声笑语穿梭往来,划出几十条不规则的银带时隐时现,就像是天上的浮云常长常消,不时地传未“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悠扬歌声;如果你留心的话,你可以发现: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可听到“咯喳”“咯喳”的摄影声;在几处大树的浓荫下,一些老爷爷、老奶奶在练功,有的在打太极拳,有的在舞武当剑;三三两两的青年人,有的边渡步边背外语,有的坐在湖边的椅子上凝神看书,还有的聚在一起好像在讨论什么问题;在丛林深处,对对男女在悄悄诉说衷肠;在广场上,一些不同年龄的男女在跳交际舞;不知在什么地方人们在唱京剧,你细听还真唱得有板有眼,字正腔圆。总之,在公园里就像生活在一个欢乐的王国里,歌声、笑声、嬉闹声、吆喝声,声声入耳动听。孩子们一个个像金豆一样贵重。他们玩得那个痛快劲,那个天真烂漫的可爱劲,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形容。他们像水中的鱼儿,任凭跳跃;又像空中的鸟儿,自由飞翔……

这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第一个最有生气、最有引力、最热闹、最充满人生气息的儿童节,也是我记忆中第一次由父母带着到公园过儿童节。我多么羡慕他们同蜜一样甜的童年生活啊!我想,妈妈要迟生我十年该多好、多幸运!

下午回来,妈妈忙着为爸爸出国准备行装。衣服试了几次,总算选定了一套可体的藏蓝色和一套乳白色的西装。我给爸爸擦亮的皮鞋,显然妈妈觉得不合格,又重新拿出一块新的白纱布擦了又擦,直到棕色的牛皮发出耀眼的光亮为止。妈妈让爸爸坐下,给爸爸穿上,又让爸爸走走,在爸爸试走时,可能妈妈觉得棕色的皮鞋配黑色的袜子不好看,又让爸爸坐下,脱了鞋又脱袜子,此时,又发现爸爸的脚指甲长了,妈妈又给爸爸剪了剪脚指甲,换了一双肉色丝袜。在整个试装过程中,妈妈像哄小孩一样摆弄爸爸,她是那样的细心、耐心。爸爸像个大傻贝,又像一个木偶人,只是憨笑,任凭妈妈摆弄。

晚饭不必说了,自然妈妈做了爸爸最喜欢吃的饭菜。

吃过晚饭,我和妈妈、弟弟坐厂里的黑色上海小轿车送爸爸到火车站。在车站,妈妈不是给爸爸整理提包,就是为爸爸整理衣冠,一个领带就系了好几次。千叮咛,万嘱咐:

“路上要小心,不要忘了吃药,凡事注意,不要失礼!……”罗唆个不停。妈妈的过爱言行,难免引起几个同行人员的议论、逗闹。平常就爱和爸爸、妈妈逗笑的张工程师自然俏皮话,难听话少不了,就连很少开玩笑的李工程师也忍不住说话了:

“原嫂,你在送丈夫出国呢?还是送儿子出征!”张工程师马上油腔滑调地接住说:

“都有了,兼顾了!原始社会就很难分清丈夫和儿子,人类社会在原氏家族又回到了原点。我看,原总工应来个“临行喝妈一碗酒,混身是胆雄纠纠……谢谢……”还没等张工说出妈字来,妈妈便使劲地打了一下他正比划的手说:

“临出国了,也不给嫂子问个好,还是这样的淘气!”一句话说得大家都乐了。

“我看这样吧!”张工又逗了:

“嫂夫人不放心,下次出国,原总穿个大兜肚,把嫂夫人装在里边一块出去,免得老夫娇妻之间互相这样提心吊胆,牵肠挂肚……”他边说边比划,逗得李工和爸爸他们几个笑得前俯后仰。

上车时,爸爸和厂领导及其它送行人员一一握别。当妈妈同张叔叔握手时,张叔叔扮了一个鬼脸说:

“嫂子,你放心!我们这次出国准给原总介绍一个洋妞,洋小姐!让他尝尝洋鲜!……”

“呸!狗嘴里你吐不出象牙来,再瞎说,看我撕了你的嘴!”接着,妈妈似乎认真地说:

“替嫂子关照好你大哥,关照不好,我和你没完!”张叔叔挤一下眼说:

“没完才好呢,以后咱俩过……”妈妈顾不得逗了,对张工说了声:

“别逗了,你也要保重,你家里的事有嫂子,不要挂念!”说完急忙走到爸爸跟前,拉爸爸走出人群,转过身,背着人,趁人们不注意,轻轻吻了一下爸爸的脸。我赶紧捂上了眼,心里说:妈妈太胆大了,太爱爸爸了,爱到不知羞耻了!

“呜,呜……”火车汽笛的长鸣,把在月台上送别的同志们、战友们、朋友们、亲人们、情人们分开了。在一片告别声和祝愿声与火车起动的“咣当,咣当……”的混杂声中,绿色的车箱缓慢地离开了车站。妈妈招着手跟着火车跑去,直到看不见火车的尾车才停下来。她面向火车驶去的方向宁立着,宁立着!在银光灯的照射下,乌黑的散乱长发发出丝丝光亮,被晚风吹到了脑后,就像是扬起的风帆。红色的涤绸连衣裙变成了荷花红,在她的身后随风飘舞。本来就极为匀称苗条的身材,由于风把衣裙紧裹前胸和高跟皮鞋的功能作用,更显得轮廓清淅。侧看,真像一个“s”形。向火车飞去方向招呼的手高举着,就像西方的女神在招唤未来,安告天下!又像是敦煌石窟中的飞天,在时时将欢乐和幸福撒向人间!总之,妈妈这时迷人极了,难怪在她十岁时爸爸给她改名叫亭玉。这时,她还真像一朵出污坭而不染的荷花,亭亭玉立在银光灯下!

我们从车站回来,已是晚上九点半钟。妈妈先给弟弟洗澡,哄弟弟睡下后,她又洗爸爸换下来的衣服。当她把衣服洗完,收拾整理好屋子时,时针已指向十一点多。

我不知怎的,从公园回来之后,心里就一直觉得有什么事一样,一点睡意都没有。当妈妈叫我睡觉时,我告诉她我看会书就睡。因平时她非常支持我学习,所以,她只是说了声“不要太晚了”就躺下了。我坐在爸爸的写字台前,翻着张贤亮写的《灵与肉》,不知为什么,我什么也看不进去。公园里的所见所闻,妈妈的一举一动,总在我的脑海中盘旋、移动。看不下看书,干脆睡吧!我和衣躺在床上,但还是睡不看。我又起来,走到妈妈的卧室。也许是家里无大人吧!她太放松了,也许是她太累了,妈妈今天睡觉连背心也没穿,只穿一条红色三角裤衩,成“大”字形仰卧在床的一边。乌黑的头发撒在粉红色的提花枕巾上;两个如莲花的乳房,高高地凸在白润细腻的前胸上,随着呼吸有节奏地微微起伏着;胳臂上、大腿上的几处伤疤,就像在白净细嫩的皮肤上打了几块补丁。我知道,那是向罪恶控诉的铁证,也是妈妈维护她的女儿的英雄行为的证明。我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一条有五寸长的伤疤,心如千刀在剜,不由我油然泪下。轻轻地走到床头,拉过素花软缎被子给妈妈轻轻盖上,这时,我发现妈妈的睡态更加迷人:一张不大不小不点自红的嘴半抿着;一双不描自黑的柳叶细眉,适中地贴在如同两道弯月的睡眼上方;一个不高不低的蒜头小鼻,把桃花似的粉面均匀地分成了两半;细匀的呼吸声有节奏地轻轻地响着。正当我要坐下来好好看看时,妈妈的嘴角忽地呲了一下,粉面上立刻出现了两个浅浅的酒窝,迷人极了!看着妈妈睡梦中的甜密微笑,我也不由地笑了,不由自主地轻轻地在妈妈的前额上吻了一下。

妈妈睡得是那样香,那样甜!

是呀,妈妈太辛苦了,太操心了!除了工作,她把一颗心全操在了爸爸和我们姐弟身上;除了事业的胜利,爸爸和我们姐弟的欢乐,就是她最大的幸福。

我呆坐在妈妈的床前,不知过了多长时向,我终于清楚了、明白了我为什么从公园回来后心不在焉的原因:原来是酝酿很久的一桩心事又萌发了…… 

(待续)

关键词(Tags): #甄妈#流浪#继业#芝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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