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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甄妈流浪记(1.1) -- 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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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甄妈流浪记(1.2)

那是一个漆黑的晚上。鹅毛大雪从下午就开始下上了,一直下个不停,足足下有一尺多厚。屋外妈妈栽的那棵和我同岁的小枣树的枝枝杈杈上,都挂了一寸多厚的白雪,就像穿上了孝衣。

我们家的屋内和室外都挤满了焦急不安和愁眉不展的人们。几个穿白大褂的大夫忙个不停。一个大夫一直拿着听诊器,一会给妈妈听一次,不听了就把一只手的三个指头放在妈妈的手腕上,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在号脉。液,输上了;氧气,输上了……爸爸抱着我守在妈妈身旁。

妈妈的胳膊一直在微微颤动着,嘴在喃喃自语着,也不知道说些什么。爸爸几次把耳朵贴到妈妈嘴上问她想说什么,想吃什么……也不知爸爸听到妈妈回答什么没有,反正我是什么也没听清。只有一次我听清了,妈妈用没有输液的手慢慢地拉住爸爸的手说:

“继业,我是不是不行了?心里烧得难受呀!”说完又昏了过去。这时,不知是那个姨喊:

“把小兰先抱走!”喊声刚落,一个梳着两把小刷子,大概也就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应声上了炕,要从爸爸怀里抱我走。已经变得有点发傻的爸爸,没有马上给她,而是先问大夫怎么样,听到大夫说可以维持到明天后才和我说:

“兰兰,先和姨去吧!”说着就要把我交个那个小姑娘。我死搂着爸爸的脖子哭喊着:

“我不去,我不去!我要和妈妈睡,我要和妈妈……”本来鸦雀无声的屋内经我一闹,有几个人小声哭了,记不清是那个姨,大概是抑制不住了,“哇”地哭了一声捂着嘴跑了。我看一眼爸爸,泪水在爸爸的红眼里转来转去,我心软了,同意了。爸爸亲了我一口,把我交给了那个小姑娘,这个小姑娘就是我的甄妈。

我们走出屋时,天还下着雪。院内还站着不少人,他们的狗皮帽上、头巾上、肩膀上都积了一层白白的雪。妈妈栽的那棵小枣树,已全部银装,孤零零地立在雪夜里。

到了甄妈家,有病的甄奶奶把我拉到她的身边,抚摸着我的头说:

“好孩子,奶奶好久没有下炕了,明天也要去看看你妈去,她是个好妈妈,你今天要听姨的话。”我点了点头。

也许早就准备好了,甄妈到外屋一趟,拿了几个煮熟的鸡蛋,站在我跟前边剥蛋皮边说:

“吃饱了,就和姨睡好吗?今天你妈病重,让她好好休息,明天早上姨再抱你去看妈妈行吗?”我大概是困极了,也没再闹,吃了两个熟鸡蛋就和甄妈睡下了。在被窝里,我两只小手紧紧抓住她的两个刚刚鼓起的小乳房问:

“姨,你这奶这么小,这么硬?怎么没有妈妈的大,没有我妈妈的软活?……”仅仅十四岁的姑娘自然回答不上我这个问题。她“扑嗤”一笑说:

“睡吧!不要动,怪痒痒的。”她把我搂在怀里,轻轻地拍打着我的后背,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当我醒来时,屋里只有甄妈在我的枕头边坐着,甄爷爷和甄奶奶也不知去那了。

“小兰,醒了起来吧!爷爷、奶奶都去看你妈了,你吃了饭,咱们也去!”甄妈边说边给我穿衣。她给我穿好衣服,洗完脸,端来一碗挂面汤喂我吃。

这是我记忆中和父母之外的人第一次夜间睡觉,也是我记忆中第一次记住甄妈的一夜!

吃完早饭,甄妈抱我回家。一出甄妈家大门,就看到胡同内的白雪中,站着好多人。有几个老奶奶拄着拐仗靠着墙站着,几个老爷爷袖着手站在她们跟前说着话,胡须上挂着几粒冰珠;有几个年轻的叔叔慌慌张张从胡同口跑来,又有几个从我家院内跑出,慌忙跑出胡同;胡同口两端,有几堆阿姨在议论什么,还有几个阿姨抱着孩子在胡同内来回走动,好像大家在等待什么。甄妈抱我刚要进我家院门口时,已记不清那个大娘急匆匆地往外跑,差点撞在我们身上,她看见我们急忙说:

“我正要去找你们,玉,快抱小兰进去看看吧!她妈在等她,一会就晚了!……”我预感到妈妈要出事了。一进大门,看到我家屋檐的流水瓦挂的冰凌穗穗在往下滴水,就像是从人的眼睛里流出的泪水,妈妈栽的那棵小枣树,也像是在哭一样,泪珠从它的枝枝杈杈上往下掉,掉在地上的白雪里,穿了几个黑黑的小洞。我抑制不住自己哭喊着:

“我要妈妈!我要……”院里挤满了人。大家看见我来了,自动让开一条路,让我和甄妈进了屋。屋里也挤满了人,甄妈抱我走到炕沿边时,我看到妈妈已换了一身新衣,安祥地躺在炕中间的木板铺上。我不知为什么让妈妈躺在木板铺上睡,也不知何时躺上去的。液,已不输了,输液架子也拿走了;氧气,也撤了,只有氧气瓶还在屋内的后墙根放着。一个大夫拿着听诊器还在给妈妈听着,让另一个大夫给妈妈打针。爸爸紧紧握着妈妈的一只手,颤抖地呼喊着:

“贞贤,贞贤!你醒醒,你醒醒!小兰来了,你醒醒……”我急忙爬上炕,甄妈也上了炕。我跪在妈妈身边大声哭喊:

“妈妈,妈妈,你醒醒!我是小兰,我是小兰!……”

甄妈也哭喊:

“嫂嫂,嫂嫂,你醒醒!……”

也不知是我们哭喊的原因,还是新打的药起的作用,还是就是规律!妈妈真得醒过来了。只见她消瘦的鹅蛋形脸上,出现了一层浮浮的红晕,深陷入眼窝的两只比平时更大的眼睛,随着长长的黑色睫毛的起动,慢慢地睁开了。妈妈移目环视了一下屋内,一下看见了爸爸,有气无力地喃喃地问:

“继业,我,我这,怎,怎么了?我,我,我在,在,哪?”接着又喃喃自语道:

“噢!在,在家……家……”

也许她听到了我们的呼唤,妈妈的眼闭了一下,忽一下又睁开了。慢慢抬起一只手,我意识到妈妈在找我,急忙伸出两只小手握住了妈妈的手,妈妈的手是那样的冷。妈妈的眼死死盯着我不动,盯得我都有点害怕,但我意识到妈妈大概要和我说话,我赶紧大声说:

“妈,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妈妈听清楚了,她慢慢地说:

“兰,兰儿,妈,妈对,对不起,你!你……你……要,听,听,听爸,爸,爸话,话……”我频频点头,泪水成串地经下巴掉在了妈妈的手背上。妈妈的眼睛里也泡满了泪水。接着,妈妈抽出爸爸握的那只手,眼盯着甄妈,甄妈急忙双手握住了妈妈的手,妈妈微微笑了!妈妈从我的手中把手抽回,又重新握住了爸爸的手,瞪了爸爸好一会,两颗晶亮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慢慢流出,经过腮帮、耳旁、进入枕头。她微弱地断断续续地说:

“继业,我,我怕,不,不行……行了……你,要,要跟,跟党,党走……”说着说着她就闭上了眼睛。我和爸爸,甄妈死命地喊,叫她醒醒!过了一会,妈妈的眼又慢慢地睁开了,这次睁得更大,前额发着光亮,两腮出现了一层红晕,似乎就像健康人的面容一样,说话声音虽然极低、极细、极弱,却比较清楚。只听妈妈说:

“继业,你,扶,扶我,起,起来!一年,多,多,没出,出,屋了,让我,我,走,走,走走……”爸爸轻轻扶她坐起来,妈妈环视了一下屋内外的人们,向所有的人微微一笑,瞬间,头一歪倒在了爸爸的怀里,嘴角流出了一小缕淡淡的红丝!爸爸像疯了似地摇动着妈妈高声哭喊:

“贞贤!贞贤!!贞贤!!!……”

屋内的人们都哭了。

我爬在妈妈身上,两臂抱着妈妈不停地使劲摇动,声撕力竭地哭喊着:

“妈妈,妈妈,你醒醒,你醒醒!……”不知谁喊了一声:

“快把小兰抱走!”话音刚落,甄妈,郝姨,赵姨等好几个人来抱我,我爬在妈妈身上死命抓着妈妈的衣襟不放,甄妈几次抱不起我,不知谁掰开了我的手,身材肥大的赵姨把我抱了起来。我使劲地喊着:

“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我边死命地喊边用两只手发疯地打着赵姨的脸。赵姨边哭边哄我说:

“妈妈病重,让妈妈好好睡会,咱们一会再来!……”赵姨的泪水沾在了我的手上,跟在赵姨身后的甄妈“呜”、“呜”、“呜”地哭个不等。当我们走到街上时,看见来了好几辆小汽车,从车上下来好几个爷爷、奶奶、叔叔、阿姨,他们匆匆往我家走去。后来才知道那是市委、市政府的有关领导们闻讯赶来了。

我不曾想到,这就是我和妈妈的最后分别!

也不曾想到,妈妈不告诉我一声就这样扔下我走了!

从此,我再也没有看到我的生身母亲!妈妈的音容笑貌,也只有在梦中相见相闻。

从此,我的生活发生了新的变化!酸、咸、苦、辣、甜,五味俱全!心灵里、肉体上伤痕斑斑!

我曾无数次暇想:假若妈妈还在,或许有好些事不会出现!然而,这终究是我幼小心灵的偏见!

甄妈流浪记(1.1)

甄妈流浪记(引.2)

甄妈流浪记(引.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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