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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淮阴候的救赎---评韩信的心路历程 -- 机会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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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七---心结(4.云梦) 下

韩信对于刘邦的态度没有丝毫的察觉,在战争结束后,他就以当年项羽衣锦还乡的心态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和属地,将当年对己有恩仇的诸位召来,一一给予回报。韩信对当年提供自己数十日饭食的漂母回报千金,实现了当初“必有以重报”的允诺;而对于曾经寄食数月的亭长,韩信却由于亭长妻的晨炊蓐食迁怒到亭长本人,只给予了百钱作为回报,并讥讽说,“公,小人也,为德不卒”;对于当年侮辱自己的少年泼皮,韩信却大方地召之为中尉,并对诸将说:“此壮士也。方辱我时,我宁不能杀之邪?杀之无名,故忍而就于此。”

韩信对于三人的不同封赏看似恩怨分明,但我总觉得其中有些蹊跷关节。对于漂母的封赏没有问题,但对于亭长,韩信似乎有失公允,毕竟漂母只提供数十日的饭食,亭长却让韩信数月寄食于自己家中,即使后来亭长妻耍心眼不给韩信饭吃,但那也是亭长妻的个人行为,大丈夫恩怨分明就应该厚赏亭长,对亭长妻或者不予追究,或者斥责一顿也就是了,如今韩信将怨气发泄到亭长身上,不但只给予区区百钱,还语待机锋,就有点不厚道的嫌疑了;而对于少年泼皮的封赏就更看不懂了,刚刚还由于亭长妻的小过节迁怒亭长,一转身就忘了曾经受到的胯下大辱,不但不降罪反而提拔对方,对诸将的解释也有点牵强,“杀之无名,故忍而就于此”,换句话说就是曾经想过杀了对方,因此可以肯定胯下辱确实深深的伤害了韩信的自尊心,韩信斟酌后隐忍了下来,但即便如此,也没有必要提拔对方啊,除非韩信认为少年的行为激励了自己,才换得如今的成就。但从韩信的解释中却没有类似的表述,这也是不符合逻辑之所在。

按我的理解,如果韩信真的对三人的行为带有纯粹的报恩心理,正常的举止应该是厚赏漂母;对亭长给予更高的赏赐,对亭长妻也有所回报,当然可以说一点冠冕堂皇的套话,比如如果不是你晨炊蓐食故意刁难本人,我也不会有如今的风光。一方面提醒对方当年作为的失当,另一方面也彰扬了自己的宽厚仁德;对于泼皮少年可以封赏,但对于诸将的解释可以强调对方的行为是激励自己振作起来的因素,自己能有今天的地位,也有少年的一份功劳。这样的解释总比什么“杀之无名,故忍而就于此”要好的多。韩信的行为看似公允,但彰小惠而贬大恩,称不上真正的公平,或许韩信是带着一丝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快感心态作出上述的行为的,正是由于韩信在对待三人的态度上没有秉承统一的标准,我对韩信封赏少年的动机有所怀疑,或许当年韩信胯下之辱确实是出于自身的恐惧和软弱不得已而为之,当然事实如何也是无法得知的了。

韩信在楚地享受天下太平的果实,少年时出人头地的梦想已经全部实现了。但韩信毕竟是军人,他拥有的一切都是在战场上一点一滴积累下来的。赫赫武功给予他荣华富贵,如今战争已经结束,韩信的谋略失去了施展的空间,对韩信来说也带来了精神层次的空虚。军人的价值是体现在战场上的,和平年代对于军人来说是一种悲哀。韩信或许为了排解精神上的空虚和无聊,或许是常年军旅生涯养成的习惯,在日常作息中依然保持了军人的本色,平时在巡查封地的时候依然“陈兵出入”,联想到建国后林彪也经常让警卫员开吉普车拉着自己到野地狂奔,模拟战争时的场景才能安然的休息,我对韩信的这种行为模式也可以理解。但韩信的这种行为却犯了刘邦的忌讳,本来就对韩信戒备有加的刘邦,听到韩信在封地大张旗鼓的搞“军事演习”,自然会本能地反应到韩信的种种作为是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而韩信私自收留项王亡将钟离眛,更是触动了刘邦敏感的神经,此时有人密告韩信谋反,不管是事实还是捏造,都不容刘邦不下决心彻底解除韩信的威胁了。

刘邦已经下了决心拔掉韩信这个潜在的威胁,而密告正好给了他一个口实,在韩信还不知情的情况下,刘邦密召将领商议,诸将不知厉害,胡说什么“发兵抓住那小子,把他活埋了”,唯有刘邦及少数人知道韩信的厉害,不敢随便造次。陈平在关键的时候站了出来,为刘邦献上了一条毒计。

陈平的计策是基于对韩信的了解而对症下药的,作为陪伴在刘邦身边的近臣,他自然知道韩信的底线是什么,他也清楚的知道韩信没有谋反的动机和意图,只要不触及韩信的名爵和安危,韩信不会做出激烈的反应。在摸透了韩信的心思后,陈平建议刘邦伪游云梦,召集诸侯前来相见。由于有利己的先例,韩信对此应该会有一丝疑虑,但好在刘邦并不表明态度,将皮球踢给了韩信,韩信如果畏惧不来的话,那自然坐实了谋反,而谋反意味着到手的一切都成幻灭,必须通过血与火的浩劫重新争取,代价太大而且后果无法预知。楚汉战争中那么关键的时刻,韩信都下不了决心,陈平认为此时韩信更不敢拿全部身家做赌注,因此韩信面偈的可能性相当大。后来的事实证明,陈平对韩信的预测是正确的。

针对陈平的阴谋,韩信不是没有疑虑,对于刘邦的反复无常他早有领教,如今刘邦忽然说要巡游云梦,韩信摸不透刘邦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理智隐隐感到有可能是针对自己而来,但感情上却不愿意接受这个猜测,正在惶恐之间,有人献策说:“皇帝痛恨钟离眛,而阁下将他藏在身边,如今只要把钟离眛的人头献给皇帝,皇帝必然喜欢,您也就不会有事了。”韩信采纳了这条愚蠢的建议,将钟离眛逼上了绝路。这种做法等于是自绝坟墓,当初季布为刘邦急索,鲁人朱家冒着生命危险收留了季布,并竭尽全力为季布疏通,最终通过夏侯婴成功地为季布开脱了罪名。朱家的这种急人所难的侠义行为,得到当时社会的高度赞许和尊崇,连刘邦事后也没有怪罪朱家的忤逆和抗旨,证明朱家的行为代表了当时社会的道德导向,也就是说,重信义轻生死是最高的社会准则,为所有人所推崇。而如今钟离眛在危难之际投靠韩信,韩信却把他的人头作为献给刘邦的大礼,结果不但没有得到刘邦的赦免,也让许多同情和支持韩信的人大失所望。韩信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抛弃个人的尊严和信义,乞求刘邦的认同,结果两头都落了空。可以说韩信的此举彻底断送了自己的后路,即使有机会与刘邦一较长短,天下人也不会响应韩信的号召。

换个角度来看,韩信的这种做法也是向刘邦表明心迹,我确实没有反叛的意图,恳请刘邦能放自己一马。这场暗地里的交手,在刘邦还未出招的时候,韩信就已经缴械投降了。刘邦自然不会客气,当场擒拿住了韩信绑在小车后带回了长安。韩信感叹“天下已定,我固当亨”,刘邦也有点心虚,《淮阴侯列传》记载刘邦说:“人告公反”,而《陈丞相世家》记载刘邦说:“若毋声!而反,明矣!”。不管哪种说法是正确的,刘邦的言辞都比较含糊,对韩信的罪名都没有能有一个明确的定性。刘邦擒拿韩信,于法是没有依据的,属于莫须有的罪名。权力凌驾于法制之上,先抓人再定罪,在历史上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刘邦顺利执拿下韩信,本来以为解除了一个潜在的威胁。但这种做法非但没有解决矛盾,反而让各方势力心存疑虑,诸侯王惶惶不可终日,生怕韩信的命运会落到自己身上;武将们尤其是跟韩信关系密切的也生怕韩信事件会牵连到自己;至于如何处置韩信,刘邦更是顾虑重重,杀之怕担上不义的恶名,放之又担心韩信会东山再起。这起发生在汉六年十二月韩信的被执事件,让局势的发展滑向了火山喷涌的前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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