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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嫁往镇上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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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嫁往镇上

嫁往镇上

“你怎么没有去维娟家?”

这估计是晓丰阿哥听过最多的话,只要他闲下来,不管坐在柳树下乘凉,还是到别人家去串门,人们都会这样问他。他不回答,低着他那个螳螂头,看着地面咧着嘴笑,踱两步方步。

晓丰阿哥似乎从小就看上了维娟。

我读小学时,就经常看到晓丰捧着一杯茶,坐在维娟家门外的道地里,冬天晒太阳,夏天乘风凉。有时候维娟坐在他旁边聊天,有时候她在给晓丰倒茶,如果维娟不在,他就跟老彩芹或者李长生聊天。

一开始,晓丰去维娟家的路上,会邀请我们一起去:“走,维娟家去不去?”

我总觉得去维娟家一点意思都没有,别过了头,理也不理他。他似笑非笑地踌躇一会儿,就独自去了。

晓丰谈恋爱的方式,我有点儿知道,他总是嘻皮笑脸地在维娟的肩上打一下,或者拉一下她的头发,维娟骂他一句,他就心满意足地呵呵傻笑。

那次我和建山、青头去里岙看电影,回家路上,一群后生就走在我们后面,我听见他们对着维娟起哄,晓丰的声音最响,吼吼吼地傻笑着。黑暗中,我看见他们越走越近,好像一群牛冲过来一样,心里很紧张。

晓丰忽然在维娟肩上用力推了一把,将她推到了草籽田里。后生们就拍手大笑。维娟踉跄了几步,笑骂着走回路上。晓丰已走到了前面,突然停住脚步,正好挡住了路,维娟就一头撞在他的背上。后生们又呵呵哈哈地大笑。

我不知道晓丰在没有人的时候,会不会对维娟有进一步的动作——当时我一直没有明白一个道理:如果他在没有人的时候有过进一步动作,在有人的时候,就用不着这样打一记摸一记的占便宜了。

维娟是和杨芳娣、杨晓芹结伴一起去看电影的,可是晓丰他们也奇怪,不欺侮别人,只欺侮维娟一个。那时我年纪太小,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只是很害怕他们在黑暗中撞到我身上来,或者踏到我的脚,所以我很讨厌晓丰这样欺侮维娟,弄得路都不能好好走,老是要提心吊胆的。

我还听到老六的声音,他也在起劲地起哄,青头也跟着一起笑,只有建山低声骂道:“下流胚!”

建山认为,晓丰就是一个流氓。有一次建山揉着他的小乳头,正好遇到晓丰阿哥,随口问:“奇怪了,这里长了个硬块。”

晓丰哈哈大笑着说:“什么啊,你发育了。”

建山马上就哭了,骂晓丰是流氓。我也觉得晓丰阿哥很流氓,随口就说出“发育”这样的下流话。也许就是因为他太流氓了,所以才十五六岁就知道追维娟,所以才一直追不到维娟。

谁都知道晓丰是追不到维娟的,但晓丰还是一有空,就去维娟家坐着喝茶。维娟出嫁了以后,还是经常去坐。

晓丰阿哥是个有技术的人,在社办高中毕业后,就当了植保员,戴着口罩、背着喷雾器,在稻田里喷农药治虫。

后来他开始管村堡里的碾米厂,谁家要碾米,随叫随到,在轰隆隆的机器声里,满头满身都是白蒙蒙的糠,还扯着嗓子大声说话。维娟来碾米时,他只要能腾出手,就帮她用风车扇完三遍米。

有一次,建山在畈里捡到一封情书。那是一个叠成蝴蝶结的便条,上面写着:

维娟:

放学后迟走一步。我有好些话要对你说。

知名不具

当时公社中学将初中拆分开来,变成一个初中部,一个高中部,这叫做社办高中。晓丰和维娟那时都还在社办高中里读书。

建山拿着便条给我看,神秘兮兮地说:“这肯定是维娟去畈里时丢掉的。”

我们坐在溪边的石头上,讨论知名不具是什么意思,看上去应该是一个人的名字,可是谁叫知名不具呢?

其实当时我们已隐隐猜到条子是晓丰写的,可是既然没有晓丰两个字,我们也就不敢确认。我们不知道,那个时候,“知名不具”四个字很流行。另一个流行的词一般写在信封右下角,是“内详”,我也不知道晓丰有没有写过“内详”的信给维娟。

建山将条子交给了维娟。他当着很多人的面,举着条子给维娟,一边还说:“喏,我捡到一张写给你的条子,是一个叫知名不具的人写的。”

维娟踢了他一脚,顺手将条子撕碎了。

我笑嘻嘻地说:“是晓丰阿哥,对不对?”

维娟骂道:“你也学会嚼舌头了,当心我告诉你妈去!”

我很想知道维绢收到这张条子后,有没有在放学后迟走一步,听“知名不具”说话,“知名不具”又有什么话对维娟说。我倒是没有想过晓丰和维娟结婚,我只是觉得,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互相有些客气。

青头看见维娟,有时会大声地念起歌谣:

两角辫子翘个起,

一对蜡烛胸脯里,

看见晓丰笑眯眯,

三角大菱痒兮兮。

维娟的辫子并没有翘起来,两个乳房倒是翘得高高的。她的脸圆圆的,皮肤稍稍有点黑,身子也有些单薄,平时看见她,还以为是娇生惯养的姑娘。可是她做起力气活来,呼呼喘着气,一身汗一身泥的,晓丰阿哥也未必比得上她。

阿七奶奶说:“晓丰恐怕没福气娶到维娟,为什么?维娟的心气高啊,她带着文宣队到镇上都去演过戏的,心气还能不高吗?”

每年年底,文宣队都要排练节目,刘老师拉胡琴,李家浩敲斗鼓,维娟专门扮演大姑娘,李铁梅,喜儿,小常宝。维娟是文宣队的负责人,所以都扮好人,过年演戏,脸上搽得红红的,在台上咿咿哑哑地唱。

晓丰天天看她排演,后来维娟总算让他演了一次戏,我记得他和烂眼建华两个人站在台上,都没有搽红脸,有些面如土色,老六在台下用手电筒照他们的脸,照得他们眼睛一眨一眨的,几乎背不出台词。

我还记得晓丰有一句很有道理的台词,叫做“宽手抲泥鳅”。后来我们常常说这句话,泥鳅木乎乎的,我们用两只手轻轻地捧起来,它也不会发觉,我们就轻声对着它念叨:“宽手抲泥鳅,宽手抲泥鳅。”

虽然晓丰演过戏了,但事情还是老样子,一闲下来,他就坐在维娟家道地里的椅子上,晒太阳,或者乘风凉,手里捧着杯子,微笑,聊天。我想,也许他在用“宽手抲泥鳅”的方法,这不是我能弄得懂的。可是我还猜想,他只是有点不开窍罢了,不懂得怎么才能将女孩追到手,他好像在维娟家的道地里坐坐就满足了,只要她们的家人不给他脸色看。当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李长生和老彩芹也不会给他脸色看。

晓丰在维娟家坐了几年,最大的收获是跟老六成了好朋友。他们常常一起上山砍柴,一起扔雷管炸鱼,下雪天还一起去打野猪或者角麂。

可是老六在老彩芹眼中还是个孩子,关键时刻插不上话,因此他也帮不了晓丰。老六跟我们说,他姐姐至少要像杨晓芹那样,嫁到南堡去,她根本不会嫁给什么晓丰。他很有把握地说:“我姐姐亲口跟我说的,她不会一辈子呆在石窟堡。”

怪不得晓丰一直单相思,原来维娟的心高。也许维娟已经拒绝过他了,只是他习惯了坐在那里。

维娟没有嫁给晓丰,也没有嫁给南堡人,她嫁到了镇上。她是石窟堡第一个嫁到镇上的大姑娘。

维娟高中毕业后一直在家里务农,她是个能干的姑娘,割稻种田砍柴养猪,什么都拿得起。自从她过了二十岁以后,老彩芹和李长生就再也没有上山砍过柴。

男人砍柴,一般四把柴一捆,一担就挑八把柴,女人大多数挑六把柴,我曾经数过,只有十来个最强壮的女人会挑八把柴,维娟就是其中之一。挑了一两里路休息,柴担是不放下地的,用朵拄拄着草杠,人稍稍弯腰,让肩膀歇一下。

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维娟在离村堡一肩路的地方歇着,满头大汗地与别人说笑。我年纪虽小,却也觉得她这样子很吸引人的。

后来维娟花了二十块钱——她是独养女儿,所以她有这么一大笔私房钱——学了三个月洋车。洋车就是缝纫机。她想买一部洋车,去当裁缝。这个要求被老彩芹拒绝了。老彩芹说:“你没有看见杨晓芹也买了洋车吗?可是你看见过谁请过她做衣服?”

在老彩芹心目中,总是只有一个最好的孩子。起初是维娟,因为她是独养女儿。维立死后,维立就成了老彩芹的心头肉,一提到维立,她就会流下眼泪。悲痛渐渐淡下去后,老彩芹最疼爱的孩子变成了老六,因为老六也成了独养儿子,而独养儿子总比独养女儿更重要一些。不过老六正在从少年变成青年,很反感他妈妈的这种甜腻腻的爱护,这让老彩芹有些不习惯。

听说维娟一直想要一部西湖牌洋车当嫁妆。老六曾经对晓丰说:“我姐姐说了,嫁人不嫁洋车,那还嫁什么?”

一部西湖牌的洋车,需要一百五十块钱。我想晓丰是可以凑到这笔钱的,这几年中,他只要每年积下两头猪的钱,说不定就能买到两部西湖牌的洋车了。也许晓丰心里透亮:就算他买了洋车,维娟也不会嫁给他,因为维娟心里的追赶目标,是杨晓芹。

维娟经常去杨家看杨晓芹的洋车,还在杨晓芹的洋车上,给她的爹妈和弟弟一共做了十多条短裤。我经常看见维娟笑眯眯地在杨家进进出出,看到阿五,就眉开眼笑,糯声糯气地说:“阿叔,晓芹在家吗?”我想,维娟真是个马屁精。

有一天,我听到杨平安说,维娟偷了他姐姐杨晓芹的一双丝袜。杨平安说:“有人看见维娟在我们门外喊了两声,然后走了进去。那天,我姐姐的一双丝袜丢掉了。”

风声大概传到了维娟的耳朵里,从此后,她再也没有去过杨晓芹家。杨晓芹出嫁后回娘家,维娟在路上遇到她,总是老远避开。如果来不及避开,她就靠着墙壁走过,连个招呼也不打。有一次我看见杨晓芹主动笑着跟她打招呼,她慌乱地停下来,说:“我没有空,没有空,有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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