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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和你连环套] 说说绿东周 (0 - 1) -- 小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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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说说绿东周 (5 - 10)+ 三国英雄

说说绿东周

5 《管仲拜相》 黄全昌 绘

6 《齐桓称霸》 黄全昌 绘

如果说有些书法家是在“画”字,那么黄全昌却是在“写”画。中国画和书法的同源精髓,就在这个“写”上。连环画通常所用的线描技法,更是和书法难分彼此。南昌连友黄俊在《艺术的苦行僧——读黄全昌连环画有感》里说:“中国的传统绘画以线为主,这是与西洋画相区别的一个重要标志。中国画构成形象用的多是线条,西洋画构成形象的手段多是明暗,实际上是面。正因为如此,书法意义上‘写’是中国绘画的一个特点,最忌‘涂’,要处处见笔道,见笔力。”

黄俊说黄全昌的画是“高古、苦涩”。看他的著名作品,比如《海瑞罢官》《过零丁洋》,题材就苦。而黄全昌的风格和这种苦涩是如此搭配。干巴巴,连个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其实我觉得,高古才更是他的本质。

画家朋友在看了张大经的《五丈原》封面后说:“他特懂得空的构图魅力”。这个话让我想了半天。“空”是什么?看黄全昌的画,有的画面只居于纸的一隅,有的画面又充满整张纸,却都有一种“空”的感觉。我想,空,不见得是形式上的笔划少或者留白多。空的意思应该是随时随地的点到即止,言简意赅。

看黄全昌的《海瑞罢官》,横竖笔道布满画面,背景的窗棱和人物衣服、手指交织在一起,绝对没有留白。但是你一点点看去,在每一个细节,又都是省略,是空的感觉,想像的余地。

《管仲拜相》和《齐桓称霸》是我最喜欢的两册黄全昌。古朴得可以让你联想到很多汉魏的陶俑和画像砖。注意《管仲拜相》第47页那个手拿扫帚的驿使,你绝对可以在汉俑里找到他的亲戚。汉俑,可谓是中国雕塑历史上的一个奇迹。简洁,但生动得一塌糊涂,即使在博物馆的玻璃柜里跳起舞来都不奇怪。第115页的迎接管仲,从构图上说,还有点儿唐代顾恺之之类的意思。另外,黄全昌画里的马和牛,也都是唐朝的。特别是牛,就是韩幌的牛。

看大师刘继卣、王叔晖的画,你感到的是扑面而来扎扎实实的喜悦。看黄全昌的画,你感到的是。。。空。你会在每一次看里有新的发现。这种发现,有的还来自你的联想。最后,你只能说,黄全昌的画,是写出来的。不能看,你得读。

7 《唇亡齿寒》 施大畏 韩硕 绘

黄全昌“写”的是瘦金体,施大畏“写”的是,大概是,从颜体正楷,到章草。

《唇亡齿寒》不是施大畏的杰作。出彩儿的画面几乎没有。这个时期,施大畏正在脱离《清兵入塞》和《两路突围》,进入后来成为他招牌的风格。但是这册《唇亡齿寒》,即没有《清兵入塞》技术上的明暗层次,又没有《清风寨》感情上的豪放挥洒。给人的印象是收得不紧,放得不开。第16页的战场残迹比之《两路突围》,完全没有苍凉萧瑟。第13页的裸衣大汉,也没有李逵那个不管不顾的粗野凶猛。

在绿东周时期,施大畏一直是这个状态。但是后面有一册,却是在寥寥几页之中完完全全震撼了我。聊到那册的时候再说。(聊过“给我一个看得清楚的黑白”的朋友已经知道我说的是哪一册了。对,就是《摘缨会》。)

至于韩硕,他和施大畏一直形影相吊,寸步不离。哥儿俩唯一的不同是,目前上海画院的院长是施大畏 ---- 韩硕是副院长。

8 《穆公求贤》 张景祥 绘

不太喜欢这册。说这是一个工农兵画家的作品更合适,第10页的百里奚和水牛充分体现了这一点。百里奚是公社老支书,牛是电影《决裂》里让葛存壮治好的那头。这册书给我的突出印象是植物。松竹梅兰,芭蕉海棠,特别丰富,页页不同。看的时候总想,如果画家出版一本“植物的绘画技法”我可能会买。

张景祥先生也是上海美术家协会的会员。这么评价可能不合适。可这确实是我的感想。

9 《蜜蜂计》 朱惟明 绘

这册书,真是粗糙,几乎可以归到后来所谓的“跑马书”里去。画家还特别喜欢大特写。第14页上的美人大头像,你会马上想到国外美术馆里摆的,从中国古代雕塑上切下来偷走的菩萨脑袋。而大特写却又是这册书的唯一大特色。

不管朱惟明先生是谁,我都要大声疾呼:受不了啦!

10 《夷吾争位》 赵仁年 绘

有一点奇怪。赵仁年不是北京人美的画家么,怎么会来画上海人美的绿东周?

讲一个笑话。前二年有连友谈起北京人美在文革里焚毁了大部分印刷制版的事,说赵仁年先生就提到过曾亲眼目睹。连大爷醉眼懵懂地看错了,以为是赵先生亲自毁版,于是在网上破口大骂了赵先生祖宗八辈儿三天三夜。一堆连友在跟帖里顿足捶胸齐声呐喊:错了错了骂错了。。。

赵仁年的画儿装饰性特强。大方脸,大腮帮子,还老是正面,很逗。而且爱用黑色作背景。就是画完背景,再用纱布锤沾墨打在画面上,制造拓的效果。第13页暗室里的士兵,好像两个大头娃娃,一脸严肃地滑稽。第23页,两个坏蛋的月夜誓盟,还很有些个诗意。第69、70页的黑色大鼎,似乎传递出画家“为构图而构图”的意向,倒也有趣。

不过这册书也有很多画面很粗糙。总体来说,远不如赵仁年为80年代新版水浒画的《石碣村》。老版《石碣村》是墨浪先生的代表作之一。而赵仁年的新版,风格截然不同,让你体验另一番风情。

附:《三国英雄》 江上一郎 绘

画家朋友请我“指教”他的作品,《三国英雄》。这是第二次有画家请我指教。第一次是前些年,我买了本盛锡珊先生的《老北京风景人物》,登门请盛先生题字。盛先生写的是“小人书世兄指正”。我看着题字,犹豫半天,问:“呃,这个,世兄,啥意思啊?”盛先生说:“世兄,就是说,我和你爹是哥们儿。”然后扭头冲他老伴儿大笑:“这小子,还以为我管他叫哥呢!”

这套三国英雄,我最喜欢的是黄盖。这张画如果做上美三国《赤壁大战》的封面,会比刘锡永那张出色。最好笑的是周瑜。这是三国的江东主帅,还是中世纪的圣殿骑士?最神秘的是马超,或者说是马超的虎头盔。这个头盔是从连环画里借来的吧?还是有个什么说法?我忘了《三国演义》里对马超头盔是怎么个描写。很多画里的马超都带这样的头盔,否则就认不出是马超了。

看见关公夜读,立刻想起了马王堆的那幅T形名图。从上到下的三层构图,印章里的龙凤日月,人物手脸的阴影,又会让人想到蜡染壁挂。特喜欢关公腿上那把用来平衡画面的宝剑,巨大,质感极强。而青龙偃月直通天地,把三层画面连成一体。也是“为构图而构图”吧,这应该就是装饰画的特点。

可惜的是,画家给我看的是相机拍摄的画册。反光,对焦不准,等等,使我根本没法儿仔细观看。画家,您自己的画册,一定不只一本。拆一本,高精扫描一遍吧,至少!

披萨问菠萝油王子麦兜:“王子啊,你有没有从石头里拔出宝剑来过?”麦兜说:“没有。我只有从浴缸里拔出橡皮塞子来过。”

我没画过任何的画儿,但我也可以说:“我给画家们指教过。”

啊,这算指教么?得了吧。还是画家的另一个朋友指教得好:

每个人不论年龄,性别,阶层,心目中都有自己可爱的英雄。

我们看三国演义,常常喜欢想像刘备,张飞,诸葛亮,周瑜,曹操,他们的音容笑貌,言行举止,他们在历史豪情中的赫赫风姿。无论歌谣,诗话,小说,不断重复着他们的哀乐事迹,就象年重复着月,月重复着日;使他们的浪漫主义色彩,人神合一的道德光辉,百代之后仍为民间所神往,景仰,从而成为我们通俗文化的一部分。

我们因此了解到历史原来是人的创造,正气的不能泯灭,人类接近神的可能,以及精神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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