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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志愿军180师蒙难亲历记 -- 李力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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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志愿军180师蒙难亲历记(2)

七、被 俘

记得那天晚上八九点钟,有个团级干部把我们一邦人集合起来,他站在一个小坡上大声讲:“同志们,冲出前面这个口子就有粮食吃了,伤员先沿着小河往前走,我们大部队跟着冲出来!”大家一听冲出去就有吃的,都为之一振,这时大家对吃的欲望甚至超过求生的愿望。于是,我和担架队的几个战友护送着20多个伤病员先出发了。这时,黑沉沉的天下着小雨,路又烂又滑。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沿着小河沟往前走。有的伤病员不小心掉在沟里再也没有爬起来,可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大概走了四、五公里,我和几个伤病员又饿又累,实在走不动了,于是在一个毛草棚边把背包放下来当枕头休息,我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大约过了个把小时,突然,我听到吵闹声:“老乡、老乡不要打,我们缴枪。”开始,我还以为我们俘虏了美国人,可一注意听,才发现是我们中国人在喊,刚想站起来,可一下子围上来几个端着刺刀的美国人。当时我身上背了四个手榴弹(担架连的战士都没有枪),还未回转神来就被美国兵按倒收缴了。美国人把我们带到一个坝子里,叫我们都蹲在地下。我发现和我一起被俘虏的有200多人。不一会,美国人的十轮卡车开来了,他们强迫我们上了车。美国人把我们运到大秋道(韩国总统金大中的家乡,相当于我国的县)。

八、大秋道

到大秋道后,我发现那里有被俘的志愿军上万人,还有不少的朝鲜人民军官兵。在被俘的人群中,我看到了许多我们师的人。我原来所在的二营机炮连也有好几个人被俘了,战友们用迷惑的眼睛望着我。这时,我猜想:莫非我们师全完了,我的心难受极了。

在大秋道这个地方,美国人给我们每个人每天配了一磅口粮(相当于9两)主要是粗糙的面粉和碎米。美国人告诉我们说,这是日内瓦公约规定的。另外,还有豆类,肉类主要是牛肉罐头、羊肉罐头,但数量很少。

九、济州岛

在大秋道住了两三天,美国人把我们带到仁川港乘船,每条船可载四、五百人。美国人又把我们运到了巨济岛战俘集中营。我们在巨济岛关押一段时间后,又被运到了济州岛(现在韩国的观光区)。在这个地方我和上万中国官兵艰难度日,直到1953年7月27日停战后交换战俘,才各奔东西。

济州岛是韩国最大的岛屿,在韩国最南端的太平洋上,隔着济州海峡,与韩国陆地相距一两百海里,面积约一两千平方公里,是一座孤岛。在我的印象里,济州岛人烟稀少,树木不多,石头却挺多,海风特别大。

在济州岛集中营,美国人学日本人把我们被俘人员编为联队。开始共编了三个联队,一个联队分三个大队,一个大队分三个中队,一个中队分三个小队,一个小队又分三个班。我被编在第二联队第三大队戏剧队。一个联队相当于一个团的人,联队以下依次是大队、中队、小队、班。开始二联队的联队长叫邱祥云(后来跑到第三联队当队长去了),是个四川人。邱离开后,陕西籍的副联队长王真明(音名),大队长叫王进贤,四川剑阁人,是刘文辉95军起义来的。中队长叫马良,四川灌县人,原是胡宗南部队起义过来到解放军179师的。由于我有点文化,被推荐当了戏剧队的小队长。每个联队有四个大队,每个大队都有一个戏剧队。戏剧队就是把那些爱说爱唱,有点艺术特长的集中在一块。一个小队住一个帐篷,大约50人。帐篷内正中控一条沟,两旁捕上草袋,即为土坑。开始,美国人每天都要提审被俘人员中的干部、共产党员,给他们洗脑精。

被俘后,常常听说,中美双方都不愿把战争继续打下去,都提出要“和平谈判”,但老“美”的条件是“停火谈判”,而中国的周恩来则要“边谈边打”。双方就这样僵持着,一直等到艾森豪威欠当上总统后才谈成。

十、戏剧队

我所在的戏剧队以四川人居多,记得有几个老乡和我关系处得比较好。冯事处(音),广汉三水人(已去世),江甫成(已去世),金光富,彭县人,现还在台湾,张玉良,大邑人,还在台湾,得了“中风”。到台湾后,金光富和张玉良都在“台北三峡荣家院”(过去叫反共义士辅导中心)呆过,我在“高雄荣民服务处”(叫辅导委员会荣民服务处)。另外,我们戏剧队还兼管有木匠班、裁缝班、烧水班(也叫打饭班),还有一个老年班,一共二十来人。

记得我们戏剧队经常演戏,主要演川戏、话剧、歌剧。川戏一般都是古戏,话剧大多是自编的时代话剧,内容大多与“反共”有关。我们二联队有二三千人。我主要是演川戏。正式演戏的时候,全联队的人都去观看。当时不知谁编了个话剧叫《活捉毛泽东》。记得五大队的戏剧队以唱京戏为主,二大队的戏剧队(四川人居多),四大队四川人也很多。四大队的大队长叫高荣,是彭县人,现已回来定居了。

还有谭邦清、高荣贵、岳志忠(胡宗南部队过来的),他们都已回彭州定居,算是叶落归根了。

十一、拉 拢

在俘虏营,美国人很注重文化活动来拉拢和感化战俘。

在俘虏营里,美国人不时地放电影给大家看。这些电影大多是反映美国在“二战”打胜仗的纪录片或故事片。

美国还派传教士来传教。记得有一个老牧师来了,美国人都要去听课。牧师主要是宣传天主教、耶酥,还给战俘们发《圣经》等书。

美国人还在战俘中开展体育活动。记得联队专门成立有“文宣组”。“文宣组”是专门组织文体活动的机构。文宣组的组长叫陶建荣,是个四川人,现在台湾台中电力公司,已退休。各大队都成立有篮球队,经常大队与大队之间开展比赛。还开展有乒乓球、象棋等活动,有的还打麻将。

在战俘营里,虽然美国人采取各种硬的、软的方法来对付战俘,诱惑战俘,但是许多战俘仍然面服心不服。

台湾国民党也派人来对战俘进行软化。多数联队到小队都被倾向国民党的人控制,共产党的干部大多被排挤到第四联队去了。他们操纵一些人成立“同盟会”,说参加了同盟会才能去台湾,诱惑、拉拢人们参加同盟会。针对“同盟会”,一些共产党的干部组织成立了“共产主义团结会”,双方展开了斗争。

十二、强 迫

由于美国人和国民党的长期宣传、恐吓,许多战俘对大陆的政策产生了疑虑,怕回国后被说成“叛徒”,怕遭到处理、怕家乡父老不理解……。这时,一部分铁了心去台湾的人,在台湾国民党的支持下,便对这些摇摆不定的人采取威胁、利诱的手段,逼他们就范。不知哪个出了个馊主意;凡是到台湾的都要在都要在胸脯或胳膊上刻上“反共抗俄”的字样,或国民党的党徽等。开始,许多想到台湾的战俘都不愿意,认为是一种耻辱,毕竟大家对共产党,对大陆还是有感情的。但是,经过那些去台湾的强硬分子的强制手段(打骂),许多人包括部分誓死不去台湾而要回国的人也被迫刻了字,留下了终身也洗不掉的耻辱。刻字的方法是这样的,先用墨水写好字,然后用针尖在皮肤上扎上字,皮肤流血后,再涂一次墨水。这样就显现出黑“字”或图形了。

我在19小队任队长,也就是第二联队三大队。当时人们称“俘虏官”为“PW”。

被俘人员中原国民党95军、24军(均为川军)起义人员多,大多是解放前夕或初期才编入解放军的,受共产党的教育不多,因此,后来到台湾的也比较多。

十三、 内 讧

在战俘营中曾为去台湾还是回大陆,发生了许多惊心动魄的故事。共产党的干部和原解放军老部队的兵大多数都坚决回大陆,而部分原国民党起义部队中的起义人员则坚决要到台湾去。于是,战俘营中逐渐形成了两大派,即回大陆的为一派,去台湾的为一派。另外还有一部分人则是随大流派,即像我这样的人,态度是:多数人往哪走我就往哪走。总之,战俘营里的暗中斗争还是非常激烈的。

记得有一天晚上,第二联队回大陆的一派与到台湾去的一派发生冲突,双方数百人打了起来,动用了棍棒。据说还把到台湾去的骨干分子打死了。但是,由于到台湾的势力大些(有美国人和国民党的暗中支持),最终回大陆的一派吃了亏。事件之后,美国人把要回大陆的骨干分子都送到了四联队。据说这次事件领头的是一个叫代玉书的人,他原是95军邓锡候的部队的一个班长,是起义过来的。由于各个联队都陆续将回大陆的骨干分子排挤到了四联队,因此一、二、三联队到台湾的势力明显占了上风。

十四、迷 惘

我们180师539团的被俘官兵大多被编在第二联队。539团的战士,不少是四川人,主要是从刘文辉的95军起义过来的。539团入川后(成都解放后),许多南下的干部和老战士都被派去征粮、训练起义部队或充实地方武装、地方政权去了,缺编很多,所以入朝作战时,539团(整个180师都是这样)60%以上的战士都是从95军整编过来的或是刚参军的新兵。

记得当时,集中营中的“联队”由美军一个上尉来管,大队则由美军一个排长或班长来过问,中队和小队一般美军都未派人来,靠自己管理。在这里,从表面上看,集中营的战俘都是自己管理自己,比较松散,但是集中营周围有两层铁丝网(带电的),铁丝网四周都是美国人或韩国人荷枪实弹的岗哨,晚上还有探照灯,要想跑出去是很难的。即使跑出去了,也难逃出这荒凉的孤岛。在俘虏营有了病,由美军医生来治,所有人不允许与外界接触,就连给家里人写信都不准。当时许多人都很悲观,一些十几岁的兵常常偷偷流泪,也有极个别的人忍受不了精神的折磨而自杀了。

实行编制管理初期,秩序比较混乱。人们的情绪也不稳定,每天都吃不饱饭,饭是由各小队打回后分给大家吃。常常为吃饭问题发生纠纷。同时,由于形势的变化,被俘人员中产生了思想分化,有誓死回国的,有想到台湾去的,有顺大流的,还有既不想回国又不想到台湾去的,战俘营中动荡不安。美国人发现这样不行,于是把全部被俘人员集中在广场上,翻译大声喊叫“愿到台湾的往右倒拐进屋,愿回国的直端走。”结果许多共产党的干部、共产党员、老兵都直端走出了队伍。于是美国人将这些直端走出来的官兵组成了第四联队。当时还组建了一个第五联队,是管死亡战俘骨灰的,人数不多,实际上是个空架子。

由于美国人采取以战俘制战俘的方法,因此,战俘营里斗争很尖锐。美国人一般不公开对那些坚决回国的骨干分子进行迫害,而是利用一些想到台湾的人去整那些一心想回国和对美国不满的人。对此,我虽然看不惯,但又怕牵连自己。对那些被整的人,我是敬佩的,他们很坚强,但越是坚强,被整的越惨。我常常悄悄劝那些人,少说几句,何必自找麻烦呢?但是,他们的斗争一天也未停止过。

战俘都住在帐篷里,这些帐篷都是美军第二次世界大战遗留下来的。帐篷为长形状,冬天有烧煤炭的火炉。美军给战俘发了旧毛毯、美国军服。冬天是卡克式尼子军服、黄尼子大衣(旧的),还发了少量的毛绒衣,鞋子是大头皮鞋,还发肥皂、牙膏、牙刷等生活用品。

美军在战俘营里安了高音喇叭,每天都在作反面宣传,台湾国民党还派人来上课。

当时,战俘营由五个中立国来共同管理,其中有两个资本主义国家、两个社会主义国家,好象有印度、波兰、瑞士、捷克,还有一个国家记不起了。印度任主席,其他国家为成员,但实际上是被美国人操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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