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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南北志---北朝志(第二章) -- 南北朝大蟑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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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其十七:什翼犍的妻家慕容氏

什翼犍继位之后,并没有闲着。实际上,他也没有时间享受。除去在长江以南称孤道寡,服散自伤的东晋小朝廷。就时局而言,长江以北地区并有如下豪强,建国于公元304年的成汉,建国于公元319年的后赵,建国于公元317年的前凉,以及建国于公元337年的前燕。

在这几个国家中,如果要说势力最大的,当属石虎的后赵。当时的后赵,占据了中原十州,就国力而言,远远不是偏居一域的成汉和前凉所能比拟的。但如果比起兴旺的趋势而言,则首推鲜卑慕容氏的前燕。

鲜卑慕容氏,按《晋书.载记第八》的说法,为秦末汉初的东胡的后裔―――有关东胡和鲜卑的关系,可以参见前文―――在为匈奴所击败之后,有部分东胡部族被迫往东北方向迁徙,并在辽东塞外鲜卑山附近定居了下来,这就是鲜卑三部中东部鲜卑的始祖了。鲜卑慕容氏亦是其中的一支。是部鲜卑一直默默无名,直到三国时期才和中原地区发生联系。“曾祖莫护跋,魏初率其诸部入居辽西,从宣帝伐公孙氏有功,拜率义王,始建国于棘城之北。”《晋书.载记第八》。而棘城这块地方,则大致位于现今辽宁省的锦县或义县西北。考虑到鲜卑慕容数世仅在辽东地方生息繁衍,因此,似乎可以这么认为,和杂合了其他民族血脉的鲜卑拓跋不同,鲜卑慕容的东胡血统要更加的纯正些。说句题外话,这个也可能是慕容一系总出美女俊男的原因吧,不知道在生物学上如何解释这个现象,前几代的混血儿总是要比他们的上一代要漂亮上许多…

而慕容氏的这个姓氏慕容,照《晋书》来看,来历也颇为有趣。据说,在慕容的始祖莫护跋带领鲜卑慕容走出鲜卑山入住辽西的那阵子,在那地方流行一种叫做步摇冠的帽子。莫护跋本人相当的喜欢这种帽子,不但自己带,“敛发袭冠”,还在部族中大力推广。于是,慕容部就逐渐的在周边的民族中得了一个“步摇”的别号。而后来更是以讹传讹,演变成了“慕容”这么个姓。这个说法为司马光所采引,附记于《资治通鉴.卷八十一》中,但却为二十五史中的《魏书》,《隋书》,《北史》所不纳。“…吐谷浑,本辽西鲜卑徒河涉归子也。初,涉归有二子,庶长曰吐谷浑,少曰若洛廆。涉归死,若洛廆代统部落,是为慕容氏…”《隋书.列传四十八》,是段记载见于《魏书.列传八十九》,《北史.列传八十四》,其中文字大同小异。若按以上三史书的说法,“慕容”当缘自若洛廆,也就是在两晋历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慕容廆。“慕容”两字自是来源于若洛廆的“若洛”,而这两个字的意义,我手头上有份资料说在鲜卑语中是“富有”,“繁荣”的意思。我对古少数民族语言缺乏研究,也不知道是对是错,这里姑且记录一下,以引华玉。

鲜卑慕容氏在慕容廆的时期逐渐汉化。这里有一个例子,记载于《晋书.载记第八》,说慕容廆在化解了和西晋王庭的小矛盾,被封为鲜卑都督之后,有一次,他去看一个西晋的官员,他开始是“巾衣诣门,抗士大夫之礼”,可这个官员却带着一帮武夫呼前拥后大大咧咧,于是慕容廆马上出门换上一身戎装重新相见。这当口有人就问了“您这么麻烦是为什么啊?”慕容廆一撇嘴,解释说“主人不以礼,宾复何为哉?”顿时把这个官员听了个没脾气,“闻而惭之,弥加敬惮”…由此可见在当时的慕容氏中,汉化已经是有一定的程度了。

在公元289年,西晋太康十年的时候,慕容氏曾经一度迁徙到了徒河青山(今辽宁省义县东北)一带。但不久就搬迁到了传说是上古时候五帝之一的颛顼所建大棘城,并以此为根本,仿照西晋的政治体系,开始象模像样的建立起国家的雏形。这在当时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事情。我们可以参照同时期的鲜卑其他部族,比如鲜卑拓跋,鲜卑段氏,鲜卑宇文等等等等。这些部族在政治制度上一延鲜卑的祖制,社会组织由落、邑、部构成。落的首领称小帅,邑的首领称帅,部的首领称大人。但部与部,邑与邑,落与落之间的关系相当的凌乱,全无次序可言,以上凌下,以下弑上的事情时有发生,别的不说,为我们所知道的如拓跋部中思帝,文帝,平文帝都可以说是这种原始制度下的牺牲品。

在建立制度的时候,慕容廆大力提拔汉人,高中级武官中汉族占了三四成之多,而文官比例就更不得了了,高中级文官有七八成都是汉族。特别是在西晋经历了八王之乱后,中原士人没有来得急南渡的除了部分前往张氏的凉州,也就是后来的前凉外,大部分都转了东北的慕容,有的甚至是举族相向,同者多达千家。

在这些人的拥护下,慕容部和晋室是越来越亲近。即便是在晋怀帝被前赵所俘虏,西晋垂危的时候,慕容部也隐隐以晋廷的捍卫者自居。接受来自晋愍帝的镇军将军,昌黎,辽东二国公爵位,袭扰前赵。这种情况下,慕容部也吸引到了更多的中原士子。其中比较著名有“河东裴嶷,代郡鲁昌,北平阳耽…北海逢羡,广平游邃,北平西方虔,渤海封抽、西河宋奭、河东裴开…渤海封弈,平原宋该,安定皇甫岌,兰陵缪恺…会稽硃左车,太山胡毋翼,鲁国孔纂,平原刘赞儒”《晋书.载记第八》,都可以算是一时的俊杰了。

但与此同时,慕容部的逐渐强大。却也开始逐渐的为周边的各种势力所不容了起来。这个不容是多方面的,有世仇方面的比如宇文部,在慕容廆父亲涉归时,两个部族就闹过别扭,打了那么几次仗,慕容廆在位了,尽管年年给宇文家送钱求平安,但两家也不见好到那里去,特别是几年前,还被慕容廆以卫土为由一口气杀了一万多;有在观念上打结的,心下嫉妒的,比如当时的晋平州刺史,东夷校尉崔毖,这个人怎么看慕容廆怎么觉得不对路,一直在纳闷为什么慕容廆就能吸引到那么多的杰出人才;也有在土地上有野心的,一门心思想吞并了慕容坐大辽东为我独尊的,比如当时同为辽东地区一个大民族的高勾丽。

这里附带提提高勾丽,这个高勾丽可不是现在在朝鲜半岛上的所谓的高丽民族…这个民族在《后汉书》中就有记载,不过那时候叫“高句骊”,也有个别称叫做“貊”。在西汉武帝的时候,曾经被汉帝国置县管理。在东汉时期,曾经因为汉帝国国力不继,且着重点在鲜卑一路,高句骊也着实猖獗了一把。但未几鲜卑平息,高句骊很快的就遭到了汉帝国的严刻打击。这里面,比较有名的战例有公元105年春,为辽东太守耿夔击破,斩其渠帅,公元108年春,为汉幽州刺史冯焕所击败,公元121年冬,为汉引夫余,鲜卑联军所击败。而到了三国时期,高句骊更是不幸之至,本以为可以假借中原烽火兴风作浪一把的,可没想到曹魏也是一个狠人物。公元246年,魏正始七年,魏将毋丘俭引步骑万人东征高句骊。这一仗不但尽复失土,更是将高句骊当时的头目东川王活活累死在了逃往中,高句骊差点灭族,其名甚至不见于《晋书》中的专门描述边境民族的段落。(关于这次战役,在辽宁省博物馆中存有一块《毋丘俭刻石记功碑》,为当时玄菟太守王颀在追击中所刻记)…总之,在这个民族早期,基本上可以说是一个不成气候的跳梁小丑的角色。

而到了西晋末年,稍稍缓过点气的高勾丽又开始自大了起来。从293年至320年,高句丽先后七次入寇辽东,玄菟,乐浪,带方诸郡,并先后蚕食吞并了朝鲜半岛上的乐浪和带方二郡。这样以来,高句丽的势力就开始和正在兴起中的鲜卑慕容氏直接碰撞了起来。

自公元293年,晋元康四年起,慕容廆始征高勾丽到崔毖求兵于高勾丽攻慕容廆的公元319年,晋太兴二年。这二十余年间,慕容廆与高勾丽交战数次,高勾丽数次狼狈不堪,最悲惨的当数公元296年,慕容廆一直进逼到了高勾丽腹地,当时的高勾丽王高相夫自己是跑了,可他的父亲,已经死去了的高勾丽王高药卢的坟墓可没长腿。慕容廆一声令下,可怜了个西川王,连死都不得安宁,顿时是尸骨无存…(慕容氏对挖人祖坟似乎有独特的嗜好,几年后,也就是公元342年,晋咸康七年,慕容廆的儿子慕容皝也这么痛快了把,对象依旧是倒霉到家了的高勾丽…)。

公元319年,晋太兴二年,在崔毖的鼓动下,这三方面的势力走到了一起。宇文部落宇文悉独官,平州势力刺史崔毖,高勾丽国美川王高乙弗,这三人各带了不少了人兵围慕容氏的根本大棘城。

在这个情况下,若是换了旁人只怕早就手足无措了。可慕容廆毕竟是慕容廆,他冷静的分析后认为,“彼信崔毖虚说,邀一时之利,乌合而来耳。既无统一,莫相归伏,吾今破之必矣。然彼军初合,其锋甚锐,幸我速战。若逆击之,落其计矣。靖以待之,必怀疑贰,迭相猜防。一则疑吾与毖谲而覆之,二则自疑三国之中与吾有韩魏之谋者,待其人情沮惑,然后取之必矣。”《晋书.载记第八》,来的这三方面的势力,虽然看起来阵势皇皇,但却是表面文章,各个势力之间是各怀鬼胎的,缺乏必要的统一性和彼此之间的信任度,实则不堪一击。但尽管如此,到底敌方势大,兵锋正盛,慕容氏也不能用速战速决的法子,只有先用一个拖字,拖的他们慢慢的疑神疑鬼了,彼此之间的矛盾逐渐激化了,士兵们的士气低落委靡了,才好一击而破。

于是慕容廆一方面闭门不出,而另外一方面又独独派人去和三股势力中的鲜卑宇文氏联络,甚至遣使大大咧咧的带着牛羊水酒去犒劳宇文部的军队。而来使又很不巧的很不小心的在筵席中说漏了嘴,“崔刺史昨天派了个人…”,当然了,这话不能说完,在醒悟到了自己说错了之后,使者马上封口,任你千说万道,这个嘴巴就是只顾吃而已,再也不吐露片字。

这一招果然让联军内部翻了天,于高勾丽和崔毖来说。他们本来就怀疑宇文部和慕容部同为鲜卑,此战未必肯尽力,如今慕容廆的犒劳一来,两方更是怒火上冲天。而于宇文部,本来来打慕容部就未必能获利多少,就是不打,以慕容部每年送来的买平安钱就足够全族花差花差上好一阵子了,而现在,辛辛苦苦着人来为你崔毖卖命,你却打算来个过河拆桥。三方面是越想越气。第二天,好好个联军就散了架,慕容廆接到了小报告,前面已经没有了高勾丽和崔毖的人了,只有宇文部还在烧着饭…

这个宇文悉独官也的确是一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在他得知自己的盟友就这么不辞而别之后,他发了狠了,“二国虽归,吾当独兼其国,何用人为!”。誓要以自己的一家之力攻克大棘城。而他也的确有骄傲的资本,《晋书.载记第八》说他这个时候联营三十里,可见宇文部是倾全力而出了。

但宇文部固然是全势而发,慕容部又何尝不是呢。把握到战机的到来之后,慕容廆领军出城。他先让自己的三儿子慕容皝引精兵佩利器突袭宇文部的本阵,打乱宇文部的布防,又让自己的庶长子慕容翰领精骑为奇兵,进袭宇文部的两翼。而慕容廆自己,则带领剩下的部队列成方阵正面攻击宇文部。而说到这里,应该受到耻笑的则是宇文悉独官本人了,尽管狠话说了一大片,可他本人却丝毫没有做打硬仗的准备,他还固执的认为自己兵多将广,必定可以轻松取胜。甚至连最基本的布防,游哨都没有作考虑。只是在听到慕容廆就快杀到门前了,才急匆匆的摆开架势,准备迎击。这下他可倒了大霉了,两军普一接触,还没等交手呢,他的后院就闹作了一团。原来慕容翰这个时候已经冲进了他的营帐了,正在四下里放火大烧。

火迎风势,宇文部的军队顿时就崩溃了…在《晋书.载记第八》中这样记载此战的直接后果“悉独官仅以身免,尽俘其众”。而对于此战的间接后果来说,最重要的是,一直以来,充当了鲜卑拓跋部以及鲜卑慕容部之间缓冲器的鲜卑宇文部就此步上了消亡之途,而就在十几年后,这个一度强大无比的部族彻底的作为一个政治实体消失了―――而关于此点,大家可以和前文所说的炀帝出居慕容部的事情相对应。拓跋和慕容,这两个强大的鲜卑部落也开始第一次互相的打量起了对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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