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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南北志---北朝志(第二章) -- 南北朝大蟑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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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其二十二:什翼犍的代国(中下)

尽管在本节中并不是主要的地位,但毕竟题目相关,这里还是附带谈谈已经为我们所熟悉了的鲜卑拓拔氏。当然了,在这样的一个风起云涌的环境下,身在塞北的拓拔氏也没有无动于衷。什翼犍就有点按捺不住了,他认为“石胡衰灭,冉闵肆祸,中州纷梗,莫有匡救,吾将亲率六军,廓定四海。”,并开始整军备粮,以图南下。但是,他的举动却遭到了拓拔部的大人们的反对,“今中州大乱,诚宜进取,如闻豪强并起,不可一举而定,若或留连,经历岁稔,恐无永逸之利,或有亏损之忧”。《魏书.帝纪第一》。严格的来说,这点并不算是很好的理由,但是什翼犍就此放弃了南下的意图却是事实。(《魏书.帝纪第一》中在讨论这个事情发生的年份的时候记录说是“十四年”,而什翼犍却是在公元338年继位的,仔细推敲起来的话,按照《魏书》的记载,这一年应该是公元351年,这一点,可以与《魏书.帝纪第一》中的如下文字相对照“是岁(十四年),氐苻健僭称大位,自号大秦。”。“十五年,慕容俊灭冉闵,僭尊号。”)。这一点,实在是让人不解了。

还是回过头来说说冉闵,在收拾了刘显之后,冉闵一头撞上的是慕容氏的燕国。说起来慕容氏和冉闵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前文所说的襄国战役中,在慕容氏的诸位名将还没有出场的情况下,冉闵就已经吃尽了苦头了。再算上身为石氏赵将时,冉闵也和慕容氏有过直接交手的经历。痛定思痛,冉闵开始考虑和慕容氏结盟的可能,于是,他派出了一个使节常炜,打算试探一下慕容氏的态度。

而在慕容氏方面,由于此时已经完全的将辽东的鲜卑宇文氏以及高勾丽瓦解―――有关此事的具体过程,以后将作为外传补充,这里因为和本文无关,所以暂略,感兴趣的可以去看看火焰塔的大作《五胡录》―――后顾无忧。且在公元351年,乘着襄国之战刚刚结束,冉闵正全力抵御石祗进袭的当口,“遣慕容恪略地中山,慕容评攻王午于鲁口。”《晋书.载记第十》,获得了南下中原的门户。

因此,尽管还顶着几个东晋册封的官职(具体的官职是“侍中,大都督,都督河北诸军事,幽,冀,并,平四州牧,大将军,大单于,燕王”,说起来这些地盘目前都不在东晋小朝廷的治下…),但慕容俊之心却早已驰骋中原。此时全族业是整经图治,正要挥兵南下,力图建立一番王霸之基。由此来看,两者之间的冲突也是在所难免了,绝非一两个幌子样的使节所能避免的了。

在迎接使节的宴会上,率先发难的是慕容氏的记室封裕,“冉闵养息常才,负恩篡逆,有何祥应而僭称大号?”,封裕的本意倒是不错的,但他的这个问题实在是无聊,祥瑞这个事情,本来就难说的很,可如此堂而皇之的提出来作为两国政策的基础,估计也只有作惯了记室这样工作的腐儒才问的出来。问的虽然比较缺乏水准,可是常炜的回答却精彩非常,“天之所兴,其致不同,狼乌纪于三王,麟龙表于汉、魏。寡君应天驭历,能无祥乎!且用兵杀伐,哲王盛典,汤、武亲行诛放,而仲尼美之。魏武养于宦官,莫知所出,众不盈旅,遂能终成大功。暴胡酷乱,苍生屠脍,寡君奋剑而诛除之,黎元获济,可谓功格皇天,勋侔高祖。恭承乾命,有何不可?”《晋书.卷一百一十》,此话足可以为所有有心逐鹿者做一个心理上的注解。

封裕吃了一个钉子之后并不甘心,他马上抛出了第二个问题,这里请大家注意一下这个问题,在不久之后,我们将会再次引用它。“石祗去岁使张举请救,云玺在襄国,其言信不?又闻闵铸金为己象,坏而不成,奈何言有天命?”腐儒毕竟是腐儒,还是抱着所谓的天命不放。这次更是被驳了个体无完肤,甚至连在一边旁听的慕容俊都听不下去了,他命人点起一堆大火,意思是要是实在说不过了,就干脆把这个冉闵的使节给烤了算了,省得丢脸。

可是没想到常炜却不吃这套,站在火堆前面不改色,谈笑自如,“结发已来,尚不欺庸人,况千乘乎!巧诈虚言以救死者,使臣所不为也。直道受戮,死自分耳。益薪速火,君之大惠。”《晋书.卷一百一十》,一席话也的确是字字铿锵。差点让一边理屈词穷的慕容氏之主慕容俊下不了台,慕容氏众臣也都狠的牙根都痒了,都巴不得那火再烧的旺点,一会好烤的厉害些。但是慕容俊毕竟是慕容俊,尽管被反驳的无话可说,冷静下来之后,他不但以“古者兵交,使在其间,此亦人臣常事。”为由没有将常炜直接做了烧烤,反而将他留了下来。之后更将他提拔作了燕国的廷尉监,这种雅量,实在是非常人所有。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描述这段史料的时候却有不同的看法,他的观点,“冉闵闻俊欲救赵,遣大司马从事中郎广宁常炜使于燕。”《资治通鉴.卷一百》认为常炜使燕国当在襄国战役之前,也就是“(东晋)孝宗穆皇帝中之上永和七年”的公元351年《资治通鉴.卷九十八》。这就和《晋书》的“及冉闵杀石祗,僭称大号,遣其使人常炜聘于俊。”有很大的出入了。

再来看《晋书.载记第十》中“石祗去岁使张举请救”一句。由此来看,《晋书》认为襄国之战和常炜出使应有一年的间差,也就是说,常炜的出使应该是在公元352年,也就是冉闵败亡的这一年。但此句却为《资治通鉴》所不采。《资治通鉴》仅有“遣太尉张举乞师于燕,许送传国玺”《资治通鉴.卷一百》一句,与《晋书.载记第十》中“石祗去岁使张举请救,云玺在襄国”相对应,将常炜出使之事和石祗的乞援捆绑在了一起。

综合如上所述,在描述出使的这件事情上,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和《晋书》在年份上的出入极大(民初历史学家蔡东藩的《两晋演义》的时候就没有引用这个故事,想是也是有所疑虑吧)。实际上,在描述这段历史的时候,司马光的《资治通鉴》所录的史料亦要比晋书详细的很多,只是是司马光自出丘壑还是另录它书就不得而知了?―――在宋朝的时候,有关十六国乃至南北朝时期的史书凸现一个高峰,其时所出现的考证南北时期历史的书籍大大的超过了有唐朝一代,所谓的史料亦然,但其时的金石学却并没有太大的突破,究竟是为什么出现这样的一个情况,确实是值得仔细的探究一番。

使节被扣,此时外交活动也就算是失败了。而这次失败的外交活动也正式拉开了冉闵覆亡的序幕。

公元352年,慕容俊集倾国之力,正式讨伐冉闵。“俊遣慕容恪及相国封弈讨冉闵于安喜,慕容垂讨段勤于绎幕,俊如中山,为二军声势…(冉闵)奔于常山,恪追及于泒水”这个是《晋书.载记第十》中慕容俊载记的说法。但是在《晋书.载记第七》中却又有不同,其中认为“闵帅骑距之,与慕容恪相遇于魏昌城。”这个说法同《十六国春秋别记.卷二》中的“闵帅骑击之,与慕容恪遇于魏昌城”。而《资治通鉴.卷一百》另有看法,认为“魏主闵既克襄国,因游食常山、中山诸郡。”这种说法不知所谓,按说在公元351年的燕国进袭中,中山就已经“恪进克中山,斩白同。”,归于燕国了,冉闵又怎可能从容游食呢?

推究以上史料,在刘显之战结束的时候,慕容氏和魏国的疆域划分应当是以魏昌与安喜为界。(按《晋书.卷十四》“中山国汉置。统县八,户三万三千。卢奴,魏昌,新市,安喜,蒲阴,望都,唐,北平”,可见两城并不太远)而在讨魏之战开始的时候,慕容氏应以是处为突破口与冉闵有过一场激战,冉闵则可能在兵力上吃了亏,不得已而为之,后撤到常山一带。但慕容氏却并没有就此了结,已在此时的统帅慕容恪的率领下则追击至泒水。

在常山稍作休息,并补充了部分兵力之后,冉闵开始策划和慕容氏进行一次决战。从战略上而言,他这样做并不是毫无理由的莽夫之举。毕竟这个时候魏国的国力已是濒临崩溃,不但已毫无进行一次持久战役的可能,更主要的是,南边的羌族也在蠢蠢欲动。在这样的情况下,能一举击溃慕容氏自然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在战术上,冉闵却采用了错误的策略,尽管他手下的大将军董闰,车骑张温认为“鲜卑乘胜气劲,不可当也,请避之以溢其气,然后济师以击之,可以捷也。”,但是他以“吾成师以出,将平幽州,斩慕容隽。今遇恪而避之,人将侮我矣。”《晋书.载记第七》,决意与慕容恪针锋相对。(“司徒刘茂、特进郎闿相谓曰:‘吾君此行,必不还矣,吾等何为坐待戮辱!’皆自杀。”《资治通鉴.卷一百》,但这段话同样在《晋书》中无有,不知所出,姑且附录。)。如此行为,确实是有些莽撞了。

而在慕容氏方面,争议也不是没有,眼见的冉闵补充了生力,开始筹划进攻之后,慕容的部将们就有点担心了。他们也不是全无顾虑,毕竟,尽管在襄国之战前后,慕容氏获利不少,但是冉闵的名气毕竟还摆在那里。要说完全不在乎,那也是不可能的。而这个时候,身为一军之帅的慕容恪站了出来,“闵师老卒疲,实为难用;加其勇而无谋,一夫之敌耳。虽有甲兵,不足击也。吾今分军为三部,掎角以待之。闵性轻锐,又知吾军势非其敌,必出万死冲吾中军。吾今贯甲厚阵以俟其至,诸君但厉卒,从旁须其战合,夹而击之,蔑不克也。”《晋书.载记第七》。如此清楚的分析与筹划,慕容恪真无愧与十六国第一名将之名。

而其后事情的发展则照足了慕容恪的剧本进行。两军仆一交接,魏军在冉闵带领下,蜂拥而上,颇有灭此朝食的气势。而慕容军则是“十战皆败之”,避开魏军的锋芒,并逐步的将魏军引诱到了适合大规模骑兵作战的平原上。(见“闵以所将多步卒,而燕皆骑兵,引兵将趣林中。恪参军高开曰:“吾骑兵利平地,若闵得入林,不可复制。宜亟遣轻骑邀之,既合而阳走,诱致平地,然后可击也”。恪从之。魏兵还就平地”《资治通鉴.卷一百》,虽《资治通鉴》描述此战多有奇特,但从慕容氏的之前的战术安排以及常山,泒水周遭的地形来看,此点却有可能)。

未己魏军气势稍减,慕容恪认为时机已到,马上开始转入了反攻。《晋书.载记第七》认为,关于反击,“恪乃以铁锁连马,简善射鲜卑勇而无刚者五千,方阵而前。”,这种说法会同《资治通鉴》,但却为《十六国春秋别记.卷二》所无有。从骑兵的战术上来看,这样做的是以牺牲了骑兵的机动性而换取强大的冲击力。对于没有经过正规训练的步兵而言,的确是相当难以抵挡的。―――事实上,即使是经过了严格训练的步兵,对于这种接近于山崩地裂的气势,在心理上的压迫感也是相当的大的。

在这样的冲击下,冉闵的魏军很快的就崩溃了。尽管冉闵依旧武勇,“闵所乘赤马曰硃龙,日行千里,左杖双刃矛,右执钩戟,顺风击之,斩鲜卑三百余级。”《晋书.载记第七》(其实从慕容军的部署来看,冉闵似乎缺乏近战的可能,毕竟,慕容恪是以“简善射鲜卑勇而无刚者五千”为前列的。《晋书》或者在这里玩了点小聪明也未必),但此时对于整体战局来说,已是与事无补。不久,在慕容军的层层攻击下,冉闵本人也无法再坚持了下去。“俄而燕骑大至,围之数周。闵众寡不敌,跃马溃围东走”《晋书.载记第七》。而倒霉的却还不只是败北,在逃跑的过程中,冉闵宝马硃龙突然暴毙。尾随而来的慕容军蜂拥而上,把这个一手挑起中原大乱的石虎的义子五花大绑。而在这次战役中被活捉的,还有在上文有所提及的大将军董闰,车骑张温…(魏国的参谋本部…)。

慕容恪在活捉了冉闵之后未敢自行处理,他把冉闵送到了当时正在蓟城观战的慕容俊处。而慕容俊对于这个魏国的国主也是早有耳闻,听到了如此大好消息,自然是不能放过与冉闵一见。在现任燕国国王与前任魏国国王的见面会上,慕容俊如此问冉闵“汝奴仆下才,何自妄称天子?”,而已是监下囚的冉闵这个时候却依然高傲如故,他说了一句很有骨气的话“天下大乱,尔曹夷狄,人面兽心,尚欲篡逆。我一时英雄,何为不可作帝王邪!”《晋书.载记第七》。(《资治通鉴.卷一百》作“天下大乱,尔曹夷狄禽兽之类犹称帝,况我中土英雄,何为不得称帝邪!”,气势明显加强。)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慕容俊。他将冉闵鞭打了三百之后,送斩与慕容氏在龙城的太庙。而失去了冉闵的魏国也就如同将倾的大厦被抽掉了最后的一根柱子。不久之后,慕容军的大将慕容评“送闵妻董氏、太子智、太尉申钟、司空条攸、中书监聂熊,司隶校尉籍罴、中书令李垣及诸王公卿士于蓟。”《晋书.载记第七》。称雄一时的魏国正式覆亡。

冉闵在建立了魏国之后的年号为永兴,而后赵的石祗所选择的国号为永宁。事实来看,永兴者,垂世不过三年而已,而永宁者,更是没享一天的太平…世事没测,实在是如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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