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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俺是农民——伤 逝(1) -- 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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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俺是农民——伤 逝(尾)

太阳偏西的时候,凉翠才拖着脚步进了村。看着地上自己被拉长的影子在无声的潜行,不断的随着坑坑洼洼变换着形状,感觉就象是在梦里一样。今天她并没有去赶集,而是跟着顺良去了趟县城,去了县人民医院。她已经两个多月没来身上了,而且还吐了几次。虽然没有过经验,但是女人天生的敏感告诉她,自己要倒霉了。她告诉顺良,顺良急的直拍脑袋。小白怀孕的全过程,顺良是非常关心的,也是非常清楚的。但是内心里总还有一丝侥幸,于是他请了一天的假,带着凉翠去县医院检查。妇产科的大夫非常和蔼的告诉他:“你媳妇怀上了!小两口子这么般配,将来孩子肯定是漂亮!”顺良呆了半天,凉翠已是坐在诊室门口的连椅上哭了起来。虽然早有预感,但是事实来到眼前的时候,还是让人无法接受。两个人的反应让经验丰富的大夫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所以两个人嘀咕了半天,问能不能做手术打掉的时候,大夫冷淡而坚决的回答:“不行。要做,必须要有大队开的证明信!”凉翠已经顾不得脸面,苦苦哀求了半天,大夫的脸色缓和了一些,说:“这都是有规定的,不是我说了就算。话说回来了孩子,你当时怎么就不想想来?光知道恣了?自己作下了,就得自己受啊。”一句话把凉翠羞的恨不能一头碰死,站起来就哭着跑出了医院。

两个人在一条偏僻的街上逛了半天,都闷着不说话。最后凉翠停下来,可怜生生的问:“顺良哥,要不,咱去问问顺兰姐?她不是县妇联的领导吗?”顺良吃惊的看了她一眼,丧丧拉拉的说:“问她?你那不是败坏她?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凉翠噎的半天上不来气,浑身哆嗦,点着头说:“是,说的真对!真的是我不嫌丢人!真的是。。。”泪在眼里转了半天,还是簌簌的流了下来。顺良说错了话,有些后悔,想安慰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事到了这个地步,几句话能顶什么用?

回到乡里下了公共汽车,顺良取了车子,要送凉翠回去,凉翠没理他。顺良跟在后面走了段路,路边的人都看,顺良咬了咬呀,就蹬上车子走了。凉翠也不在意,走一步停一步,飘飘的回了家。一进堂屋,看见她爷正坐在八仙桌旁闷着抽烟,她娘抱着胳膊,耷拉着头坐在炕沿上。谁也没抬头看看她,凉翠心想:“这报应,来的可真快。”

进了里屋,疲惫的上了炕,倚着被子坐下。北墙上一个高高的小窗,窗外一只灰仆仆的小鸟,栖在杨树枝上,摇摇晃晃的看她。凉翠忽然觉得非常的平静,什么难受啊,害怕啊,丢人啊,都已经不再感受,只觉得能坐下休息休息真是很舒服。夕阳西下,天越来越黑,越来越黑。

刮了一夜的风,太阳出奇的好。凉翠早早的起来,把天井扫的干干净净,拔了满满的一缸水,糊好了猪食,喂了猪又喂了鸡。在井台上洗了脸,回到屋里,换上小白给她做的那身衣服,一双新布鞋,然后坐在南窗下小桌前梳头。圆镜里的面庞有些憔悴,但依然很好看。凉翠把头发梳的整整齐齐。外面的天真蓝。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细小的灰尘在光影里静静的飞舞,凉翠轻轻的挥挥手,那些灰尘就温顺的随着升起,然后又缓缓的落下。一串清亮的泪珠无声的划过,凉翠笑了笑,轻轻的叫:“爷,娘啊!”“小白,我的好姐姐!”她一阵哽咽,又轻轻的说:“你们好好过,咱们下辈子再聚!”

那年春天,我上三年级。一个星期天,我和对门我们一个班的景妹妹,景他叔家的哥哥小七,还有海军约好了去北堰挖茅草根。远远的见河北里几个人围在那里,我们就跑过去看。红沙瓤和她的男人推了辆小推车,一边是空的,一边铺着崭新的被子,上面蜷着凉翠姑姑。她的头发依然很黑,但脸青黄,口唇黢紫,嘴角挂着白沫,稍稍皱着眉头,好象有点疼似的。这是我第一次见死去的人,竟然没有害怕。景躲在我身后看了看,忽然抱住我的胳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赶紧领着她的手,叫着小七和海军走了。

太阳很好,天非常的蓝,没有一丝云。麦子已经开始拔节,空旷的麦地上,几只燕子忽高忽低的飞,最后落在电线上。远处两个浇地的人,站在水沟旁,拄着铁锨在闲谈。我们走在堰上,谁也不说话。景已经平静下来,脸上两道泪痕已干,若有所思望着远方。她嘴角上一层细细的绒绒,头发还微微发黄,小手顺从的放在我的手里,任由我领着她。河道里吹来一阵暖风,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突然从身心的最深处油然而发,瞬间暖遍全身。我听见头顶的树枝在发芽,林里的野花在奋力的开,麦地里的麦子一边大口大口的喝着水,一边滋滋的望高处长。我想唱,又想叫。

九九艳阳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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