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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俺是农民——伤 逝(1) -- 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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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俺是农民——伤 逝(1)

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俺们这里,管外公叫姥爷,爷爷叫老爷,听起来是一样的。

兴常老爷,是俺老爷还没出五服的哥。在农村,这就是很近的关系了,红白喜事、年下节下要互通吊庆,叫做“走动”;跟别人出了纠纷要帮着撑腰、争理,叫做“上前”。

兴常老爷和一家一户的兄弟爷们倒是来回走动,但上前的事,他从不参与。他自幼聪明,有内秀,写的一手工整的小楷,人长的也板正(就是漂亮整齐的意思)。他母亲死的早。在农村,半路丧妻,叫做失家。他的父亲——俺传家老老爷(老爷的父亲得叫老老爷)失了家,过不得日子,就带着年幼的兴常老爷下了东北,爷儿俩在沈阳打铁为生。传家老老爷死在了东北,兴常老爷仗着打铁的手艺和心灵手巧,辗转着回了老家。一路上走村闯店,他最关心的是哪儿有什么奇闻异事,哪个地方有什么名胜古迹,着实是阅历了不少。回到老家后,收拾起两间破屋,在生产队里打铁、修农具。63年,他三十三了,他叔家的嫂子—就是给我接生的麻子二奶奶,给他说了一门子亲,是南山的。过了门,四年里生下了两个丫头,也算是成了个家。

兴常老爷最爱一篇文章叫《滕王阁序》。月白风清的时候,坐在门前汪边的大柳树下,他就开始“落霞与孤骛齐飞”,“纤歌凝而白云遏”。务农的人,谁愿意听这个?渐渐的他就有些落寞,不肯多说话。这样别人反而敬重他,觉得他又有文化,又静穆自持,象个有身份的长者,他也就更加的小心,轻易不和人交往。

兴常老爷的两个女儿,大的叫小白,二的叫凉翠,按辈分我叫她们姑姑。小白和凉翠虽然相差不到两岁,相貌、性格却迥然不同。小白长的象极了俺兴常奶奶,脾气也象:待人和气,不笑不说话;干活麻利,能吃苦;有主见,要强。兴常奶奶就常说:“小白,俺当个儿使。”

凉翠和小白不一样。凉翠不爱说话,但凉翠的眼睛会说话。你问她:“凉翠你干么去?”她定眼看看你,只是一笑。凉翠一笑,给人的感觉就是伏天里吃了口梨,淡淡的甜,清清的凉。凉翠从小就不象个庄户人家的孩子。凉翠很白,怎么也晒不黑,头发却黑的象她的黑眼珠。她那黑眼珠,就象点上的黑釉,清,亮。姊妹俩,兴常老爷都疼,但他喜的是凉翠。别人不肯听他掉书袋子,凉翠喜欢,小时一得闲就缠在她爷身上,听他讲书,“潦水尽而寒潭清, 烟光凝而暮山紫。”“爽籁发而清风生, 纤歌凝而白云遏。”兴常爷爷讲,凉翠趴在他膝盖上听,托着小腮帮,眼神仿佛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兴常奶奶就见不得这种眼神。她见了,就抢白凉翠:“翠儿,你还没睡醒?”凉翠就醒了,就心不在焉的干她的活。兴常奶奶觉得凉翠除了长相,哪一点也比不上小白。这哪象个庄稼孩?(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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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后来呢?
家园

走动, 上前, 板正
听起来真亲切

家园 【原创】俺是农民——伤 逝(2)

小白和凉翠,在姊妹情分上极好。凉翠出生时,小白才一岁多,看着凉翠的两个眼睛又亮又活,有好几次要抠下来玩,被她娘发现后,打了好几下屁股。凉翠会走的时候,小白三岁多了,就天天看着凉翠,给她梳头,跌倒了扶她起来,哭了哄她,用袖子给她擦鼻涕、擦眼泪。有时大人逗着小白玩:“小白,咱抱着凉翠上馍馍房,换了馍馍吃了吧?”小白就赶紧把凉翠望身后拉,竖直了两条小眉毛:“不行!”凉翠从姐姐身后探出头来定定的看,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后来大了,凉翠依恋的是她姐,比她娘还亲。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两个闺女孩子也慢慢的长成了人。一乡里都知道,双河庄许兴常家有两朵花。提亲的人,用一句老套的话说就是踏破了门槛。小白虽然模样不如凉翠,也不如凉翠心灵手巧,但她能干庄稼活,顶个棒劳力;再说她是当姐的,所以就先给她考虑。回绝了许多,本村的名人——神妈妈(就是巫婆)兼媒婆、外号红沙瓤的,给提了一个,是河下游五里路灵沙庄的,姓张,叫张顺良。顺良他爷是村里的老书记,得病死了不几年。他姐张顺兰,上学有出息,高中毕业留在县里当了干部。他姐夫也是干部,是个不大不小的领导。顺良高中没毕业,他姐就安排他当了兵,复员后又安排到了乡里当公务员——乡政府离灵沙庄三里地,来回上班方便,还不耽误照顾他娘。顺良毕竟是当过兵受过训的,又有文化,待人和气,从来不仗他姐和他姐夫的势,所以乡里的领导、同事都夸他,说他将来有前程。

相亲的时候,按照兴常老爷的要求,是在红沙瓤家进行的,为的是全家人都能替小白长长眼。张顺良骑了一辆崭新的大金鹿自行车来的,穿了件绿军装,蓝裤子,一双八成新的黑布鞋,兜里还别着一管铮亮的钢笔。坐下客套了一会儿,大家问了几句话,就都出来,留下两个年轻人继续谈。兴常老爷挺满意。首先人家是吃国库粮的。人物也好,中等偏上的个子,留了个分头,挺精神,从言语里看也活泛,一会儿的工夫就给老两口满了好几次水。凉翠更满意。这个张顺良和她以前见到的小青年不一样,人拾掇的干净、利索。环睁大眼的,胸膛挺的笔直,又有当兵的气势,又有读书人的斯文。三口人都挺高兴。

一顿饭的工夫,小白回来了,不则声不言语,但眼里透着喜气,象拾着了宝一样。兴常奶奶笑着迎上去,问:“怎么样?”小白红了脸笑,问:“你和俺爷觉得怎么样?”兴常奶奶还没回答,凉翠嬉皮笑脸的过来,搂住她姐的脖子,拉着长秧叫:“姐——”小白脸更红了,一边望下撕她的手,一边嗔她:“你看那傻妮子,你看那傻样儿!

家园 觉着可能有些8妥呢,等着.
家园 【原创】俺是农民——伤 逝(3)

顺良骑着车子出了庄,才感觉到原来自己出了一身汗。他解开风纪扣,感觉还是热,就干脆把扣子都解开,敞着怀。今天相的亲,他是满意的。小白模样不如她妹妹长的好 ——他一进门时着实被凉翠那一双大眼睛给吸引了。但小白长的也不丑,而且通过交谈,他感觉小白挺大方,不扭捏,也很有主见。听媒人介绍,她是很能干的,里外一把好手。找这样一个对象,对顺良来说是非常合适的,因为他在乡里工作,势必顾不得家里那一摊子。地里的活,家里的鸡鸭鹅狗,还有将来娘上了年纪,都得有个人照顾。一边想着,就到了乡里。他先到党政办,给他姐打了个电话,又回家和他娘商量了一晚,他姐和他娘都很同意。

这样,两人又见了几次面,就定了亲。红沙瓤先给女方送来了联袂帖子。顺良给小白买了了两身衣裳、鞋袜各两双,做一个包袱送了过来。小白给顺良衲了两双鞋,绣了两双鞋垫。兴常老爷两口子、媒人红沙瓤两口子陪着小白到顺良家吃了一顿饭,回来后兴常老爷又杀了个大红公鸡,请了请红沙瓤,谢耗了她十元钱。俗话说的好:成不成,酒两瓶吗。

那年冬里两人成了亲。我们这里风俗,陪嫁一般是大立橱、五斗橱、桌椅、脸盆架子、妆奁盒子,再就是几床铺盖。兴常老爷要面儿,又奉外添了一台工农兵牌的缝纫机,一台红灯牌的收音机。结婚那天,四辆牛车拉的满满的,送了过去。看的人站满了街,都夸好,说新郎新娘也般配。顺良家提前三天就搭好了两台锅灶,少不得是出了个八顶八的席面,大家吃的昏天黑地。婚后三天,新女婿回了门,这场婚事也就完结了。

忽然少了口人,兴常老爷家就略微显的有些冷清。凉翠更是恹恹的,天天也不大说话,若有所思的样子。老两口知道是想她姐姐,隔上个月十几天的就让她给她姐送点东西去,反正只有五里路。姐妹俩见了面比以前更亲,顺良他娘也特别喜见凉翠:“这个孩子是怎么出佻的来!长的就跟七仙女似的,你看那双眼!”顺良有时下班回来,见了凉翠,象个兄长一样 ,问她这问她那。凉翠觉得顺良很好,很多事情和她想的一样,自己心里有,说不出来的,顺良几句话就讲的很明白。顺良也觉得自己这个小姨子很有趣,虽然没上过几天学,一些想法却象个文化人。有时两人聊的就多一点,小白插不上嘴,埋着头干她的活。凉翠感觉到她姐好象是有些不悦,就下定决心以后少去。隔了两个月,她娘又让她去给小白送东西。小白见了她,一个劲的埋怨她不来,凉翠心里也就释然。

家园 就快出事了
家园 花等!看来大家的感觉都是一样的!

这好戏可就要开场了!

家园 希望能写出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才好看。

猜到情节发展,就没劲了。

家园 【原创】俺是农民——伤 逝(4)

过了年春上,小白有了喜,两家人都高兴的了不得,又有些紧张。顺良开工资,手里有闲钱,隔三差五的给小白买肉、买鱼,说是加强营养,说城里人都是这么做的。凉翠来的更勤了。她娘嘱咐她,顺良在乡里,官身不由己,家里只有一个娘,没有劳力。现在小白双了身子,不能干重活,让凉翠去多帮衬帮衬。凉翠和她亲姐有什么好说的?一去就扑下身子,实心实意的干。顺良他娘又是感激,又是心疼,凉翠一来就煮鸡蛋,下挂面,还和顺良唠叨,嫌他不能经常回来干活。顺良也着实感激,就从供销社挑着时兴的好布给凉翠截了一身衣料,非让小白给凉翠做身衣服。凉翠真心实意的推让了半天,还是收下了。逢集的日子她在供销社见过这种布,和她一起去的芳说,用这个布做身衣服,凉翠穿着最般配了,因为她白。凉翠也很喜欢,一问价格吓了一跳,哪里买的起啊!没想到顺良就给她买了。凉翠想:将来找对象,能找个顺良哥这样的就好了,人物好,工作好,最要紧的是会体贴人。可是这样的好事,只能是运气好了碰上这么一个,要找再到哪里去找呢?凉翠叹口气,不禁羡慕她姐有福。

眼看着到了秋里,收完棒槌(俺这里叫玉米叫棒槌)就是八月十五了。农家一年最忙的是两季,一是麦收,一是秋收。秋收又更忙,因为棒槌是在割麦子之前套种进地里去的,收完麦子基本上就完事了。秋收完了却还要整地:先从栏里出粪,然后运到地里,洒开,然后耕,耙,调好席子(就是地垅),耩上麦子,还要浇头遍水。兴常老爷让凉翠去她姐家,住在那里忙两天,家里的事不用管。“我和你娘都是好劳力,咱家那点儿地,用不了几天工夫就弄完。和你姐去忙两天,嘱咐她别吃了力。回来了我和你娘犒劳你。”凉翠就住到了她姐家。批叶子,掰棒槌,砍秸,往家运。几天下来,凉翠累的要趴下。顺良他娘一个小脚老妈妈,帮不上什么忙,小白又挺着个肚子。只有顺良尽量的赶早回来,和她忙一会。路上人见了,开玩笑说顺良有福气,一下子娶了俩媳妇。顺良他娘分外的过意不去,天天好饭好菜的管待,每晚烧一大锅水,让凉翠洗澡、解乏——一则这个活计脏,再是她知道凉翠爱干净。晚上凉翠睡了,老人家就把她换下的衣服洗干净,给她扇蚊帐、撵蚊子,比亲闺女还疼。

砍完了棒槌秸,上了粪、耕了地,就光剩下耙了。这时候的田野,就象是刚理了光头,平平整整,分外的空旷,放眼一看能看出十几里地去。远远近近,三五成群的,都是秋收的人,在各家的地里忙着。偶尔一个蚂蚱,俺这里叫做哨马甲的,受了惊吓,张开翅子呼啦啦一飞多远。秋里的天又高又蓝,找不到一丝的云,不禁让人怀疑,这天和地之间难道是纯净的连空气都没有了?

凉翠和小白一人拿了个荡耙,自北向南,细细的耙过来,稍微大点的土块,就用荡耙敲碎。耙到日头偏西,凉翠实在是有些累,就坐在垅子上歇口气。顺良他娘在地头上捆完棒槌秸,过来把头上顶着的一块毛巾递给凉翠,让她擦汗。小白也过来,笨笨的坐下,和凉翠说:“翠儿,耙地这活不重,剩下的也有限了,我自己干得了。你把那些棒槌秸装上车,先拉回去。你也甭回来了,在家里洗洗,歇气歇气。让你表大娘在这里陪着我。”顺良他娘也说:“是啊,翠儿,你先回去。好孩子,这两天可把你给使坏了!”凉翠看了看,剩下的确实不多了,自己又确实很累,就站起来,装上车,把荡耙、筐、铁锨也都装在地排车上,拉着往家走。小白又在后面喊:“饭等我回去做,你歇你的,什么也甭管!你姐夫回来的话让他拉着车来迎迎我!”

回到家里,卸下棒槌秸,把荡耙、铁锨往院子里一扔,凉翠就栽倒在炕上,一动也不想动。身上又粘又脏,都有个汗酸味了。她挣扎着爬起来,拿起盛凉汤的罐子,咕咚咕咚的饮了一气,觉得稍微有了些力气,就到灶上烧水、洗澡。

顺良在乡里也很忙。好不容易处理完了杂七杂八的事,和主任打了个招呼,他蹬上车子就急急的往家赶。这几天不光是凉翠累,顺良看着他娘也很累。当然最累的还是凉翠。小白不是偷懒的人,但肚子里的孩子要紧啊。到了家,顺良发现大门是敞着的。这个点,娘和凉翠都在地里忙着,在家的肯定是小白。顺良放好自行车,走进院里,听着灶间里哗哗的水响,就悄悄的走过去,想和小白开个玩笑,吓她一跳。他把眼凑在窗棂上往里看,觉得就象在黑夜里被强光闪了眼睛,喉咙干的直想咽唾沫,心砰砰的要跳出来,血都涌上了头。第一个反应是往后退,退了半天却没拔动腿。

凉翠洗完澡,换了干净衣服,觉得清爽了许多。走出灶间,她发现顺良的自行车在院子里,不禁吓了一大跳,自己也太大意了,没关门就洗开了澡!她羞红了脸,走进西堂屋,对着镜子梳头。梳着梳着听见后面有人走过来,从镜子里看到顺良站在后面看她。她想回过头叫顺良哥,顺良从后面抱住她的腰 ,一下子把她的身子转了过来,呼呼的喘着粗气吻她的嘴,一只手也探到了她的怀里。凉翠觉得自己应该反抗,但感觉就象在云端里,身上的力气无端消失,不知自己到底是绝望还是欣喜。她只好极力的扭开头,喃喃的哀求:“顺良哥,没关门。。。”顺良粗声粗气的说:“我关了!”

家园 老兄,真要那样,可就俗了。
家园 呵呵,花一个,以示安慰。

对不住啊。一切源于生活,一切归于生活。

家园 献花。这就是指导了。
家园 还花,指导不敢当啊,只有业余爱好者的水平。
家园 花等下文!

看来这好戏就要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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