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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阮大铖入“钦定逆案”诸事考辨(一) -- 碧血汗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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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阮大铖入“钦定逆案”诸事考辨(三)

阮大铖入“钦定逆案”诸事考辨(三)

——自阮、魏争吏桓事看天启四年东林党祸及明季东林党之失

文/汗青

阮大铖和魏大中争职吏桓一事,是他与东林产生裂隙的关键,其后一系列的问题也都因此而起,所以有必要将此问题从头认真梳理一番。

按前所引之资料及《明史》左光斗本传记载,当时吏部候补首序为周士朴,其后是阮、魏。但依魏大中自谱所言,其时曾“倏而推升周士朴,出工桓缺以待阮”,也就是说一旦周士朴被升迁后,工部便会出缺,阮大铖就将被补缺至工部,因此周士朴的职位与吏部准备升迁的程注程芸阁是一样的,均为本部掌科,这二人都要比刘弘化、阮大铖、魏大中高一阶,只有在他们升迁之后,所部掌科才会出缺。关于这点,当事人魏大中自叙和李逊之《三朝野记》的记叙完全一样,而文秉和钱秉镫也都说候补首序为刘弘化,此事当无可置疑,其时候补首序是刘弘化而不是周士朴。至于《明史》左光斗传中“当迁者,首周士朴”一说,则是对推升周士朴以便将阮大铖补去工部这一史料的理解错误,无疑是错的。而魏大中自陈其排序在阮大铖之前,理由极为牵强,无非是讳言其与阮大铖之矛盾曲在己方而已,就不多说了。

魏大中又说阮大铖使了手脚以至周士朴无法升迁,这也似乎甚为勉强,不太能说得通,颇有捕风捉影之嫌。

盖因《明史》杨涟本传记曰,杨涟弹劾魏忠贤的二十四大罪之一就是:“给事中周士朴执纠织监。忠贤竟停其升迁,使吏部不得专铨除,言官不敢司封驳,大罪十七。”

此处言周士朴是因参纠织造太监而被魏忠贤阻其升迁。

周士朴,字丹其,商丘人,泰昌元年征授礼科给事中。此人专与内监作对,太监王添爵选净身男子索贿案、守陵太监刘尚忠鼓动守陵部队挟赏案、太监刘朝等以送军器为名出行山海扰乱地方案等,他都有上本弹劾。尤其是天启三年六月,千余名太监要求提前供给冬衣,闯入工部侮辱尚书钟羽正,砸毁其公座,谩骂、殴打工部官员;以及天启四年正月,苏州府同知杨姜、应天巡抚周起元弹劾织造税监李实(也就是杨涟说的“执纠织监”)这两案中,他为朝官辩护、攻击太监尤厉,故深为魏忠贤所恨。

周士朴升迁被格,《明史》本传说他是因“尤好与中官相搘柱,深为魏忠贤所恶。会当擢京卿,忠贤持不下,士朴遂谢病归”。 而之前所说的杨姜、周起元劾李实一案,在天启四年的正月二十三日才刚刚告一段落,随即二月中周士朴升迁之疏被格不下,此显系魏忠贤和太监集团一心报复所致,是双方结怨已久的结果,既非一日之曝,亦无需什么人去唆使魏忠贤,何况周士朴还是为赵南星等人所推升,那就更别想升迁了。退一步讲,无论阮大铖有否在其中做什么动作,这周士朴都是无法升迁的。况且此年二月,阮大铖还通不到魏忠贤,最多只能通到锦衣卫的一个小小刑理事,即使连这都还是隔着一层关系才够上的,要说走个后门给犯人说项少吃点苦到是可能,可要干涉京卿升迁,此刻他的关系还远远不够分量。

故余以为魏大中之所以有此一说,无非是因周士朴正好于此刻不得升迁,于是顺手将此事附于阮大铖之身而已,可即便这样,他在末尾还是不得不加上一句:“盖亦方以疏参织监取忌中珰也。”

只可惜,补了这句之后,他底气就显得不那么足了。

又,《明史》诸传所记,除于补缺首选有异同之外,对书召阮大铖入京之人的记录,也和当事人魏大中叙述不同。

《明史》左、阮两传以及钱秉镫《皖髯事实》等,并云书召阮大铖者为左光斗,而魏大中却说是刘弘化,是事甚堪斟酌。

按《魏廓园先生自谱》道,书召阮大铖者为刘弘化,不是左光斗。同时他还将阮大铖与自己产生矛盾的关键,归之于刘弘化的居中挑拨,具体原因他没说,只说刘弘化“不便予之居斯地也”,因此急召回家省亲的阮大铖入京待缺,使得魏大中无法越过阮大铖补缺。在此段中有一处人名缺损:“(原文残缺)于冬间既微以亲病闻矣”,按前后文及其他史料推断,与此事有牵连又有丁忧消息传来者,只有刘弘化,所以此人名当为文中的“某”,即刘弘化。

当时的“冢宰”,即吏部尚书赵南星以及其他几位东林核心,为了能让魏大中登上吏部掌科之位,可谓处心积虑,做了不少小动作。一方面,他们乘刘弘化家中丁忧消息还不确实尚在其位,急行推升工部的周士朴,使工桓先行出缺,好让排名第二的阮大铖补去工桓;一方面又让阮大铖的同乡左光斗出面去做阮的工作,要阮大铖接受去工桓的任命。这样一来,即使刘弘化补了吏桓,也马上会因丁忧去官,吏部的位子最终还是魏大中来坐。

但据魏大中所言,又是这个刘弘化在知道此事后居中挑拨,致使阮大铖误以为此乃魏大中所为,使得阮大铖原来只是对赵南星、左光斗等人不让他补吏桓缺的行为不满,现在对魏大中也开始不满,有所嫉恨。

由此可见,当时书召阮大铖的并非左光斗一人,至少还有这位刘弘化。而魏大中之所以不提左光斗,估计是因他在家撰写这份年谱时,已知左光斗下狱,自己亦将不免,故不欲在此再指责因左光斗书召阮大铖来京,致使东林党内部起矛盾。二则左光斗后来在争吏桓一事中倒向了魏大中一方,且在此事中他不象刘那样有厉害关系,所以一旦提起左光斗也曾书召阮大铖,等于间接证实了按序确应是阮大铖即位,那么这起争端便是曲在魏大中,这将与他下文为己辩护之词互相矛盾,所以干脆就避而不谈了。

最后,争吏桓一事以阮大铖补缺后几天又辞职而去、魏大中继任而告终。但是,这之后的余波,却依然甚为曲折而复杂,亟待仔细考辨。据魏大中说:

于是某之丧闻,而阮补吏桓矣。阮既补,予以阮故未绝于吾党,凡事诚意相商,必不至大决裂,乃某意既弗善予,复不善阮,欲乘此两去而更有所属。会西江诸子以邹公匪石调铨事,弗得予闻为耻,阮因合章(原文残缺)并合黄正宾、陈居恭共构之。而操江(原文残缺)复怏怏于弗得骤迁,令图予复图浮邱,而傅櫆之疏稿具矣。櫆稿具而阮始辞朝,予急叩冢宰,停数日且弗推,冢宰既诺之矣,乃以是日升予。十八日,予迁吏科都给事中。十九日,傅櫆疏上。时魏奄如涿祠元君,阮留涿,燃秸相拜,作竟夜谈(8)。

由此可以知道,在阮大铖补了吏桓缺后,他与魏大中以及左、赵等人的关系在明面上还是不错的,即使是身处矛盾中心的魏大中,亦以为阮大铖其时“未绝于吾党,凡事诚意相商,必不至大决裂”,尚属党内“同志”关系、“人民”内部矛盾;其次是阮大铖在二月十九日傅櫆发难前,已经“辞朝”离开北京,他在这个吏部都给事中的位置上,连板凳都没坐热就走人了。这期间他曾上了一封要求严惩吏部“大计”中弊端的《惩贪疏》(9),算是留了个纪念。

只是阮大铖既然得了这个职位马上就辞职而去,那先前为什么又千辛万苦,甚至不惜和左、魏等人搞僵关系也要得到这个职位呢?

以阮大铖之心思机巧,以及从官场得失和厉害关系上看,他都不应该做那么愚蠢的事情,但自与他交往多年的乡人钱秉镫的口中,我们却可以知道其答案所在。钱秉镫说“其人器量褊浅,几微得失见于颜面;急权势、善矜伐,悻悻然小丈夫也”(10),可见阮大铖的个性中并不具备职业政客那种深谋远虑的机心,而是一个为人气量偏小、些许得失就挂在脸上、自傲又颇为意气用事的人,确切地说,他身上更多的是一种自矜偏狭的文人意气。

他之所以非要争这个位置,我推测大约一是他自觉才堪充任,二则论资历确实该他补缺,三是他要争口气给赵南星等人一个难堪。他甫一上任就辞职的潜台词,应该便是你们搞那么多小动作不让我上,现在我靠自己的力量争取到了,让你们知道我不靠你们也一样可以坐上这个位置;而我上了一封疏,皇上还准奏了,这至少表示我还真就能做好这个官。我现在辞职不干了,这是我让给你们做的,我看你们脸上臊不臊。

关于这点,我们还可以自黄宗羲父亲黄尊素事迹中得到佐证。黄宗羲在记载他父亲事迹时曾说:

阮大铖长吏垣,与桐城、嘉善不睦,借一去以发难。先生挽大铖,使毋去,大铖意亦稍转,而无奈桐城之疏彼也(11)。

桐城、嘉善,即左光斗与魏大中。黄氏明言他知道阮大铖是“借一去以发难”,是以才周旋其间,意图挽留阮大铖以弥合双方,而“大铖意亦稍转”,无奈左光斗此刻已倒向了魏大中一面,坚持要魏大中接任,是以终究没能挽回此事。

再接下去,魏大中又对阮大铖提出了一项更为严重的指控:“櫆稿具而阮始辞朝,……十九日,傅櫆疏上。时魏奄如涿祠元君,阮留涿,燃秸相拜,作竟夜谈。”

这便是后来被频频提起颇为著名的“叩马献策”,意即当时阮大铖主动找上了魏忠贤,为其绞杀东林党献计献策。这条材料一旦坐实,即便我们不知道阮、魏密谈的内容,阮大铖参与天启四年陷害东林党人之罪名,也几乎无可置疑。

但是,这条资料疑点颇多,并不那么确实。

首先是以当时魏忠贤涿州进香时的权势排场,几乎等同于皇帝,这也是杨涟攻其的一大罪状:“忠贤进香涿州,铁骑之簇拥如云,蟒衣之趋随耀日,警跸传呼,清尘垫道,人人认为驾幸涿州。及其归也,以舆夫为迟,故驾驷马,羽幢青盖,夹护环遮,则已俨然乘舆矣。(12)”如此情况下,阮大铖身为一名东林党人,与魏忠贤在野外燃秸相对做彻夜长谈,几乎不可能,也没这个必要。哪怕阮大铖真在夜里于半路“叩马献策”,魏忠贤也大可将其带去前面落脚处长谈。退一步说,就地入车也好,立帐入幕也好,对其时的魏忠贤来说都只是弹手之间,且等同于皇帝级别的大队人马进香,要火炬有火炬,要暖炉有暖炉,断不至要“燃秸相拜,作竟夜谈”。

而阮大铖在弘光朝曾上过一封《孤忠被陷之由疏》,其中针对此事喊冤道:

铖与相国冯铨有文字交,归过涿州,一晤即行;而大中门客汪文言遂诬铖与铨以“叩马献策”。夫铖与铨在涿州,忠贤在深宫近侍,其马安得而叩之(13)?

阮大铖的话,在没有得到其他旁证前当然是不能做数的,但他在这里却透露了一点有用的信息,那便是“叩马献策”之说非魏大中本人发端,而是自汪文言处听来的传言。

那么这个传言是否可信呢?

至少顾炎武及文秉等东林一脉的传人是亟以为可信的。如顾炎武就驳斥阮大铖之说道:

叩马献策,原指逆贤进香涿州之日,非指深官近侍之日;大铖南归过涿州,正逆贤进香至涿州,万耳万目何可掩也(14)!

文秉则道:

大铖南归至涿州,适逆贤进香至涿,冯铨跪谒途次,万耳万目,胡可掩也!逆贤岂身不出宫禁,而以之辨叩马献策之为诬哉(15)?

两人的驳斥的说法听起来甚为有理,你阮大铖南归时过涿州冯铨处,而魏忠贤正好那会去涿州进香,你却居然说魏在深宫近侍,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而且此事“万耳万目”,何可掩也、胡可掩也,如此多的证人言之凿凿,应该无可置疑。

但文秉所言之中,也流露出了一丝问题,即“大铖南归至涿州,适逆贤进香至涿”后,接下来说得却是“冯铨跪谒途次”,而不是“大铖、铨跪谒途次”,这上下两句之间其实并无逻辑关系。照此说来,“叩马献策”者似乎只有冯铨一人,

另一个问题则在于以阮大铖身负江南第一才子之机敏,怎么就编了那么一个白痴而又容易被戳穿的谎言来为自己辩护呢?

然而看当时在魏忠贤手下内直房经管文书的太监刘若愚《酌中志》所记(16),可知当时跪谒途次的确实只有冯铨一人,并无阮大铖在内。应该说,这是目前知道最第一手的资料,且刘若愚并非魏党,其记载的可信度是比较高的。

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再仔细去看下时间,便可发现指证阮大铖“叩马献策”者肯定出了差错,其传言大有问题。

盖魏忠贤去涿州,乃是为祭祀“元君”。“元君”者,碧霞元君也。《明史》赵参鲁传曰:“万历二年,慈圣太后立庙涿州,祀碧霞元君。”有明一代,此君香火颇为旺盛。刘侗、于奕正所著的《帝京景物略》道:“四月一日至十八日,倾城趋马驹桥,幡乐最盛,碧霞元君诞也”;刘若愚《酌中志》的卷二十“饮食好尚纪略”,于“四月”条下亦云:“初旬以至下旬,耍西山,香山,碧云等;西直门外之高梁桥,涿州娘娘,马驹桥娘娘,西顶娘娘进香”,在说冯铨“叩马献策”的“黑头爰立纪略”中,他又特意说起此项内廷风俗道:“涿州去京师百余里。其涿郡娘娘,宫中咸敬之,中宫进香者络绎。”而清人潘荣陛的《帝京岁时纪胜》中,也说祭祀碧霞元君的时间是在四月。

再查现在涿州以及附近各地的地方及道教资料,包括泰山在内,碧霞元君的圣诞也都是四月十八日,祭祀活动基本集中在四月十六至十八这三天内。如雪花山碧霞元君庙,就是四月十六至十八三天,由井陉旧城周围四、五十个村庄组织参加庙会,还有着一套相当严格的程序和仪式。

据此可见,魏忠贤去涿州进香时间为四月一日至十八日之间无疑,准确地说,应该是在四月十六到十八日这三天间,魏忠贤盘桓于涿州一带。

然而按照魏大中自撰年谱所记,阮大铖已于二月十九日傅櫆上疏之前“辞朝”离京,这两者之间的时间差长达两月之久,且二月时连魏忠贤自己都不知道四月会去涿州进香,要说阮大铖在那里等他“叩马献策”,不免过于附会,迹近小说家言。

这便是阮大铖为什么要大喊冤枉,说“汪文言遂诬铖与铨以‘叩马献策’。夫铖与铨在涿州,忠贤在深宫近侍,其马安得而叩之”的原因所在。结合刘若愚的记载,基本可以断定他说的没错,他离京时魏忠贤确实在深宫近侍,而阮、冯二人在涿州也确实叩不着魏的马头。

再还有一点旁证,也可证明阮大铖当时与魏忠贤还攀不上关系,此条资料还是来自于阮大铖的乡人钱秉镫。他说阮大铖辞职回乡之时,“大铖与同志相呼应者,冯铨、霍维华、杨维垣等数人耳;而用以通阉者,倪文焕也。(17)”

按《明史》阉党列传,倪文焕之通魏忠贤,是通过崔呈秀的门径,而崔呈秀通魏忠贤,则在天启四年九月之后。倪文焕是因谒崔呈秀求救,才被引入魏忠贤幕的,其首功为弹劾兵部侍郎李邦华、御史李日宣、吏部员外郎周顺昌和林枝桥,但这已是天启五年的事了。因此阮大铖即使真的通魏,最早也要到天启四年年底之后,他于天启四年的二月到四月间,压根还没找到门路和魏忠贤说上话,若其果有涿州“叩马献策”事,则何用倪文焕为之通魏。

顾炎武与文秉等人,首为门户之见所蔽,次不察当时内廷惯例与民俗,三未梳理通关节所需之门径,只因阮大铖归家要路过涿州且与冯铨有过交往,而魏忠贤也去过涿州进香,就生生把冯铨“跪谒途次”之“叩马献策”事给硬扣到阮大铖身上,并以“万耳万目”云云为言,此诚为白璧微瑕。

关键词(Tags): #阮大铖#冯铨#魏忠贤#涿州#叩马献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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