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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老屋祭 -- 范适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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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老屋祭

    老屋祭

    范适安

    一晃,老屋离开我们已十几年了。

    记得撤除老屋的那一天,我们全家呆呆的看着一大群工人忙碌,他们拆的很快,配合默契地传着砖头、椽木,三层的楼没有多少工夫就已面目全非。父亲伤感的走到工人们拆除的一堆暗黄的木料前,撇了一小快木片,缓缓地在鼻子前闻了闻,放在贴身的口袋里,按了按,轻轻对我们说,走吧。于是,他们往乡下亲戚家暂住,我赶着去上班。老屋,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它以各个时期的样子永远留在我们的记忆中。

    老屋,是爷爷给奶奶的结婚礼物,坐落在南京城西的乌龙潭畔。当然,那时它是新屋。是爷爷买了两亩地盖的花园洋房。据这一带老人说,它是我们周围最漂亮的房子。老屋,承载了父亲儿时的欢乐。然而,我父亲第一次和全家离开老屋,却是他一生最不幸的开始。离开,是被迫的,因为,南京城就将沦陷,日本人攻城在即。爷爷已随他供职的国民政府财政部撤至重庆。奶奶带着年仅八岁的父亲和我更幼小的小姑妈坐着十轮卡车,随政府官员的家眷一起南撤。车行至江西山区的一处夹江时,连通道路的只有一座朽坏的木桥,卡车驾驶员要求随车的青壮年下车,以减轻车体重量,女眷和儿童可以随车过江。看着有大人下车,我父亲可能坐久了车也想下去活动活动,就缠着我奶奶要和那些大人一起下车,我奶奶不让,我父亲说尿急了,我奶奶只好放他下车。谁知,这一小别竟是永诀。车开至江心,桥垮塌了。那些幸存的人百般营救,打捞上来我奶奶已气绝身亡。我的小姑妈,她虽被救活,但终究受了刺激,落下了毛病,很年轻就去世了。照理说我父亲算大难不死,但幼年丧母,是多么的撕心裂腑啊!现在,家里还有唯一的一张我爷爷奶奶和我爸爸合照的老照片,取的背景是我们老屋外的竹篱笆,可惜看不到老屋。照片上爷爷立着,戴眼镜,穿马褂,自信而沉着,有书卷气。奶奶坐在櫈子上,着旗袍,绣花鞋,雍容而精致,抱着我父亲。

    老屋在我的记忆中已残破衰败,但最初的记忆还残留着几分韵致。那应该是“文革”初期,爷爷已病逝。园子边的竹篱笆已被简易的平房蚕食的只剩一小段,几棵大树还在。有一棵银杏树,枝头一直伸到二楼的窗台边。园里有一口被封了的井,周边有几堆山石。楼是砖木结构,西洋风格。一楼是大理石拱门,两边有大理石铺就的台坡,小孩子常拿它当滑梯玩。当时,一楼的大厅和几间房已做了某单位的幼儿园。二楼的四间房和两个阳台为我家自用,向南的阳台有点倾斜,修缮过,据说是被日军炮弹炸的。三楼原是我爷爷的书房,有两个小套间,以日式拉门相隔,住了一户单位干部家庭。“文革”中,我家被抄了三次,抄走的都是书画笔砚,文房四宝之类,还有几箱印石。那些抄家的原以为会抄出反革命罪证或金条等“值钱”的东西,却每次都扫兴而归,只好将父亲隔离审查。父亲交代说,爷爷早年东渡日本学经济,一直是无党派人士,凭着自己的专业和一手好书法,受到同乡前辈国民党元老谭延凯器重,虽做过国民政府财政部秘书长,但除了嗜好书画诗词以外并不看重钱财,买地盖房贷的款南京沦陷前还没还清,抗战胜利后在官宦沉浮中已觉失意,后一直赋闲。听说,国民党退出大陆前我伯父曾劝我爷爷把房子卖了到香港做寓公,享清福,结果被我爷爷一个巴掌轰出家们。房子是他一生的心血,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

    父亲审查结束后,并没什么结论,还是下放工厂车间上班,但似乎在人们心目中我们已是反革命家庭,这更加快了老屋的衰败。园里的大树已不复存在,盖了更多的居民房,大门前的大理石台被砸成几节,做了人家腌菜缸里的压板,二楼我们的自住房又搬来了两户人家,我们退居一室,本想留通往阳台的一小间当厨房,结果被邻居用斧子劈了门占了去。

    直至九十年代初,老屋被房管部门定为危房,划了红线,要拆迁了。

    在拆迁前的最后几天,我们家被落实了政策,老屋终于重归我家,邻居都陆续搬光了,我有幸真正端详一下老屋的全貌,最后与承载我们几代人酸甜苦辣的旧居话别。走在吱呀作响的地板上,抚摸着斑驳的墙体,一间一间,我泪流满面。

    现在,我在钟山脚下寓所的书房里,就着电脑键盘敲着以上的文子,老屋的影子在我的脑海里时隐时现。我想,就给这一篇文字定名为《老屋祭》好了。如果我们的后辈将来能看到此文,且能通过老屋沧桑更进一步的了解国事沉浮,则幸甚矣!

    2006-3-20夜于南京城东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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