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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非典型性文艺】自己演戏自己看 -- 冰冷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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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非典型性文艺】自己演戏自己看

    十二点钟放学。家里吃食堂,吃完了不到十二点半,两点钟上课,干什么?

    干什么?睡午觉呗。

    说这话的准是个大叔大婶。也不想想,十一岁是睡午觉的年纪?

    没有Game Center;没有录像厅;篮球场上是高年级的混蛋在跑来跑去,再者也没有篮球;水泥乒乓台倒有几张,但那队都快排到厕所门口了,等排到了也就打上课铃了。这一个半小时的空白如何填补?

    演戏玩。

    小老冰的学校边上原来有一个工人疗养院,后来听说工人阶级要革命,不要疗养,那是刘少奇一伙腐蚀领导阶级的阴谋,被先帝爷识破了,现在住的是支左部队。

    疗养院二楼有个大阳台,小老冰们找了根大木头当楼梯往上爬。大兵叔叔们倒也没多少警惕性,觉得那样太危险,干脆架了个大楼梯让小老冰们往上爬——因为他们也闲着没事干,看着小老冰们好解闷。

    小老冰们爬上去是唱戏。唱戏,知道不?不是唱歌跳舞,那是丫头片子们玩的。小老冰们有格调,要唱就唱大戏——唱京戏。

    阳台上总有十来个,阳台下大半个连的子弟兵和一大堆小屁孩子看,气氛那个热烈。周信芳走红上海滩的时小老冰们没赶上,吹句大牛,想来也不过就只能这样了。

    小老冰们抵制资产阶级思想,不和丫头片子们一起掺和。小常宝的不要,阿庆嫂的不找,李铁梅得就更不想了。咱男爷儿们自己掺和,演的戏充满了阳刚正气:《王连举叛变》《打进匪巢》。你说你个小老冰怎么这么反动?全男爷们的戏多了,《打虎上山》《定计》,为什么单挑这两出?这两出首先是人多,你想啊,这八大金刚加土匪甲乙丙什么的多少人都能挤得下,王连举叛变当然人是少了点,但是有意思啊。你说谁不想当回叛徒玩玩?那比当英雄要酷吧?还有啊,可以乱喊反动口号不开批斗会。

    于是就王连举天天叛变,扬子荣天天带溜子。

    《王连举叛变》里面的鸠山唱起来很爽的。现在的版本鸠山唱起来一字一顿,早先的版本鸠山唱的是流水:“只要你忠心为帝国卖力气,飞黄腾达有时机,有道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就看你知趣不知趣”。

    那个流水唱得,鸠山在唱,王连举也在唱,小屁孩子们在唱,子弟兵们也在唱,台上台下一齐唱。用宋丹丹的话就是:“那场面是相当的壮观”。

    再就是“匪团长”(那是小老冰的活)站出来,单手一扬:“三爷有令,带溜子”。顿时就是几十上百条粗细不等的嗓子一起吆喝:“带溜子喽”。把个正准备出来的扬子荣吓得一激灵。

    有时也有其他的,《半夜鸡叫》:那个长工们拉犁走的步子实在是酷毙了(还有人记得不?),让人不得不学。后来英语书上又出来了这个半夜鸡叫,于是与时并进,改演英语版:“Get up, get up, you lazybones”。

    演着演着就越演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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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非典型性文艺】“坐山雕枪法有长进”

      小老冰们没事“唱样板戏,做革命人”,可这里问题不少,决不是简单地抹个猴子屁股那么简单。首先是服装,正面角色的服装其实好办,那时全国一片辉煌——衣服不是灰的就是黄的,杨子荣郭建光什么的都能凑合,腰里有条皮带就行了。

      问题是坐山雕胡传奎栾平刁小三们的衣服打扮怎么办?那么又酷又有型的衣服平常人家没有,凑合不了。小老冰们之中不是京剧团评剧团什么的的子女多吗?找京剧团评剧团什么的借。当然京剧团评剧团什么的是决不会借衣服给这些小把戏滴,于是小把戏们就毅然决然地借,反正甭管怎么说,到了后来坐山雕胡传奎栾平刁小三决不光屁股上台。

      布景怎么办?学校的牛鬼蛇神里面有的是能人,有能画的,有能做的。最牛的是后来做过小老冰物理老师的那位,人家能做机关布景。那老师的罪名是特务,还不是假特务,真特务。老师是“伪央大”毕业的。这个“伪央大”是个什么玩意?就是中央大学,不知怎么的那么多大学就中央大学是伪的,其他都还是真的。

      老师“伪央大”毕业以后想去抗日,但跑错了方向——进了息烽训练班。看过《红岩》的人可能都还记得这个息烽训练班,小老冰的老师可是正经从那儿出来的,戴老板的正经弟子。但老师不是搞外勤的,老师搞内勤。老师手巧,做器材的。后来不知怎的落到了四野手里,四野就带着他跑来跑去一直跑到过了江,大概觉得带着这么个特务实在危险,就在江西扔了下来。老师就在小老冰的中学里做老师。听大先辈和后辈们说老师教课得不错,小老冰们不知道,就知道老师是个能人。那时候不上什么课,老师喜欢打弹球,教小老冰们怎么打,怎么把握力度,怎么测角度,怎么能一下把别人的弹球全挤掉自己进洞,怎么阻挡。经过老师的调教,老冰上大学以后还是宿舍楼的亚军,算没有白给老师当一回学生。

      老师做布景,接了一大堆线,连着一大堆灯泡。小老冰们跑哪儿,老师也在那儿忙乎,老师不嫌和小屁孩子一起混丢人,因为小屁孩子们不欺负老师,反而很尊敬他。开口就是“龚老师,龚老师”,不像其他的老师开口就是“宾努亲王”。因为老师的颈部神经被红卫兵给打残了,颈脖子拉老是抽抽,像那年月老见报的柬埔寨首相宾努亲王一样。

      就这老师的布景,一次出了问题。

      《智取威虎山·打进匪窟》,那是多少小老冰的梦?现在可以堂堂正正地演了。太TMD兴奋了。杨子荣被匪团长给带了溜子以后,先是一段快板:“党给我智慧给我胆,千难万险只等闲”。然后就是和坐山雕对黑话。

      有不少样板戏笑话是说对黑话对出了事,比如坐山雕把本来是“脸红什么”给说成了“脸黄什么”,弄得杨子荣不能“精神焕发”,只好“防冷涂的蜡”。偏偏坐山雕还不失时机地改正错误“怎么又黄啦?”,结果杨子荣无可奈何,只好老老实实招认:“又涂了一层蜡”。

      这个笑话最早好像是出于沈阳的杨振华的相声。听逗乐,但不可能。因为说句夸张的话,那年月样板戏天天看天天看,都快成了遗传因子的一部分了。不可能出那种低级错误,说错台词。电影《霸王别姬》里面葛优和张国荣扯到底是走几步的皮,戏迷能理解为什么扯皮,不是戏迷但经过了样板戏年代的也能理解葛优的那个认真劲——那玩意儿不能错。

      小老冰们闹笑话是接在这后头。

      坐山雕和杨子荣对完黑话,瞅着杨子荣还是有点不服,掏出枪来打灭了洞顶上的一盏油灯。杨子荣一乐,哼哼,那时我玩剩下来的,从匪团长(就小老冰)那儿借了块盒子炮,满不在乎地从背后一抬手,打灭了两盏,这下坐山雕服了,跳下椅子抱着杨子荣就喊老大,表示对杨子荣如同黄河开口子而一发不可收拾的滔滔敬仰之情。

      不对了,后面的是串戏了。反正坐山雕和杨子荣是比过枪法,而且坐山雕比不过杨子荣。

      那油灯是电灯,有两个开关。坐山雕一抬手,扳一个开关,一盏灯灭;杨子荣一抬手,扳另外一个开关,两盏灯一起灭。老师也再三教过,平时排练时也什么是没有,可到了临场,出事了。

      坐山雕枪一响,顿时满场欢呼:“好哇,坐山雕枪法有长进”——那坐山雕居然一枪打灭了两盏灯!不用问,扳开关的栾平栾副官昏了头,扳了杨子荣的开关。

      套用一句那时常用的话:“场内洋溢着一片欢乐气象”。可不是,杨子荣这次要出丑喽,你有能耐打灭三盏灯。哼哼,你打灭了三盏,坐山雕回去再练。干脆一枪把所有的灯全打灭了,看你杨子荣怎么办?你打自己脑壳?哈哈。那坐山雕更是得意忘形,看着杨子荣坏坏地在笑。

      杨子荣也懵了。这这这,一晚上不见,老贼练出出了一手好枪法,怎么办?

      怎么办,乱办呗。杨子荣灰心丧气,万般无奈,只好勉强提起抢来,随手打了一枪。

      奇迹出现了,全场都被杨子荣的枪法制住了:杨子荣居然把坐山雕打灭了的两盏灯又点亮了!原来栾副官急中生智,把杨子荣的电灯开关又扳回来了。

      这太牛了,开枪灭灯,是个人都行。开枪点灯,就咱杨子荣行。

      这叫“邪不压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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