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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渐行渐远(1) -- 松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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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渐行渐远(1)

    前几天,很偶然地在网上看到贾先生的消息:“我校76岁高龄老教师的贾XX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可真是天大的消息!我给当年同一办公室的贾老师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贾先生入党的消息,贾老师回信曰:“应该为他们的党欢呼一下,不易啊!”

    贾老师的话,一下把我拉回到几年前。

    当年,当我被“拉”入党的队伍时,办公室有人“语重心长”地戏说:“唉!从此我们失去了一位好同志啊!”贾先生也在场,也随着大家一起善意地笑着。

    好奇心驱使,我拨通了贾先生家的电话:“怎么想起来入党了?”(自从我们研究室的人四分五裂之后,这是我第二次跟贾先生通话,第一次是贾先生告诉我张先生去世的消息)。

    “我是受张先生的影响啊!”电话那头,贾先生爽朗地回答。我也开始了我新的研究方向,就是张先生的研究方向。”他说。

    他的话,不禁让我想起了过去的时光。

    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张先生时的情景:还没进办公室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当当的击打声,进去一看,一个老先生登着梯子使劲往墙里楔着钉子——这就是张先生了,原来他要在墙上挂一个表。他走下梯子,对我笑笑:“来了。”我不能想象,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居然这么劲头十足。那架梯子,我看着都眼晕,因为它只是担在房顶下方的横梁边上。

    渐渐发现,张先生总以他的劲头感染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每到六点要下班的时候,办公室里就会聚来一群老先生,他们高谈阔论,国内外形势,历史事件,学术圈的人和事……都是他们的谈资。这个圈子,曾被一位前校长后来中国工程院的副院长称为“裴多菲小组”,可见他的态度,是不喜欢这个圈子的,因为他可以想象,说不定在某次的聚会中,他就是大家调侃的对象。

    确实,这一群人,有一股混不吝的劲头:他们都离退休了,领导想给他们穿小鞋也办不到;他们都有一定的名气,领导见了他们得敬三分。一位部长就说过:张先生,那是带刺的玫瑰,才华横溢,但是扎手。

    一天下午,看见张先生精心地用小刀在一个盒子上掏着洞,掏一会,放书架顶上,再登到椅子上观察一下。我好奇地问他在做什么,他笑了:“赵先生说话特别逗,出口成章,还说得特别在点子上。我要往盒子里放个摄像机,偷录下来。然后让他看看。如果他事先知道了,肯定就不说了。”

    这就是张先生,一个带有几分天真的带刺的玫瑰。

    研究室的日子可以归为一句话: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通宝推:捣江湖,
    • 家园 【原创】渐行渐远(2)

      但最终张先生的“游戏”没有玩儿成,他没有录下赵先生的高谈阔论。毕竟是经历过多次运动的人,对一些事情,免不了还有所顾忌的,更何况张先生正是在运动中吃过苦头的人,“想想不合适,算了。”他跟我说。

      我想人该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的。像张先生,他会产生了“游戏”的冲动(尽管没有实施),而有些人,打死他也不会动这样的念头的,因为他们的骨子里是冷冰冰的,条分缕析的,没有感性的因素的。

      张先生多次跟我说,这一辈子,他只佩服一个人,就是他的老岳父。他的老岳父是谁?大学问家孙人和先生,研究历史的。张先生说,岳父的学生是总理的秘书,当年总理办公室派小车接岳父参加各种活动,老人家只俩字——不去。为这些事张先生还跟岳父争论:“共产党这是看得起你,给你面子,你为什么不去?”但老人家有他自己行事的风格,任谁说也没用。“引蛇出洞”那会儿,一些人来了精神,挥斥方遒起来,老人家到会场上只喝了一杯绿茶,然后扬长而去。后来那些个指点江山的人,都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了。

      我猜想,“无为”,大概就是老先生的处世作风吧?

      但张先生不行,他佩服老岳父一辈子,却修不到那个境界。因为,“他是想做些事情的人”。(张先生的老伴儿孙先生如是说。)

      到老,他都保持着对人、对事的热情。时值阿扁上窜下跳,竞选总统,我们这边也在报纸上“严阵以待”,似乎他当选了,就要给他点color see see。张先生也是很关注,而且乐观得很,说阿扁无论如何当不了,台湾人民不会支持台独的,等等。我说,张先生您也太天真了,您说咱学校被清华收编,校长还哭哭啼啼的,托人带着去陈至立家游说,说学校不能在他手里这么完了,其实收不收编跟咱有啥关系啊,咱不是该干啥还干啥嘛,可人家当官的就不同了,要降一级了;您说让人家阿扁从“总统”降成“省长”,人家能答应嘛!

      正好孟先生到访,张先生笑眯眯地跟孟先生说,“她说我天真”。别人都笑,因为研究室里,他最老,我最小。

      孟先生也是个人物,工程院院士,对看不上的人,他是不会示以青眼的。但他和张先生甚是对脾气。两人好到什么程度?孟先生到张先生家里做客,如果正好看到桌上放着刚买回来的肉,孟先生就能洗洗手下厨帮着做了。每次我看到张先生和孟先生俩人谈笑宴宴,我都忍不住在一旁笑。因为,两人耳朵都不好,各说着各话,说的风马牛不相及的,居然还能同时会心地哈哈大笑。

      张先生有时问我,“你笑什么?”

      我笑,其实是因为我羡慕。

      • 家园 【原创】渐行渐远(3)

        在往日的宁静里,我的内心充满喧嚣与浮躁,而在今日的喧嚣中,我却找回了几分宁静。

        那时候,总觉得自己有很多的理想,我要这样,要那样,要做出一番事情来,不能让自己的时间就这样在上层人物的争权夺利中消逝。如今看来,不过是区区几百万的研究经费,竟然就闹得那么热闹,相关的,不相关的,都想打着参与的名义分得一杯羹,扯皮,推委,害得我们的工作总不能顺利进展。想想自己的未来,就这样跟这些无谓的争斗搅和在一起么?于是我决定:走。

        谁听了都觉得意外。在很多人打破脑袋想进来的时刻,我却想着出去。张先生先前也曾帮我“规划”了未来,他希望我能读孟先生的博士,挟自己之利,做东西方的一种比较研究,贾先生也认为甚好。甚至我回到母校跟黄晋凯说到这个话题时,他也说是不错的选择。只有我,不知道怎么了。或许就是不喜欢进入一种既定的轨道中吧。

        于是办理各种辞职手续。人事处的跳梁小丑纷纷出马了,小眼睛闪着光,跟我讨价还价,似乎我是在市场上买大白菜。几番谈判,交钱,走人。

        临走的时候去告别,张先生有几分伤感,他说,“反正以后你也不做学问了,把你的《夜航船》留给我吧。”

        再后来,听说克扣我们研究经费的孙子升官了,张先生听说后,默默地把我们已经做的工作全收了起来,住进了医院。(我们这个项目,上马的时候轰轰烈烈,消失的时候瞧无声息。钱去了哪里,没人知道。)我似乎感到,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就此也永远地消失了。

        张先生去世前说,“我谁都不怨,只怨我自己。”每想到这句话,我都不禁潸然泪下。就像张先生的老伴孙先生跟我说的,“我只觉得他这个人可惜了,他是想做些事情的人,也是能做些事情的人。”我们过去常常讨论,一个真正人道的社会,应该是什么样的?应该是能让人充分发挥才能的。张先生,应该是带着遗憾离去的罢?

        我跟朋友说起张先生时,很是感慨,说这样一个有才华的人,最后什么也没能留下,也没有得到他应该有的东西,人生真是残酷。朋友说,不,你错了,张先生的一生是值得的,因为,他得到了像你这样的人的眼泪。

        我想,应该还有贾先生追随他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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