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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主题: 一百双眼睛里的战争:南疆集团军在1979――1987 作者:丁隆炎(执笔)、马夫可、苏应奎 -- 老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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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文摘】主题: 一百双眼睛里的战争:南疆集团军在1979――1987 作者:丁隆炎(执笔)、马夫可、苏应奎

    开篇话

    我是奉命到南疆采访的。首长说:成都军区驻云南集团军在对越自卫反击作战的几年中打了很多硬仗、关键战、漂亮战,扣林山、老山、者阴山、八里河东山是他们收复的,后来又经历了最激烈最艰苦的防御战阶段,多次粉碎敌人进攻,尤以1984年7月24日彻底歼灭敌精锐师团大规模反扑一战最为出色……首长指派我为他们写一本书,我答应去试一试。

    我先在军区机关采访了与前线作战有关的部门和一些在前指工作过的同志,搞研究和管资料的同志。然后去了云南,到过集团军的所有团队,也到过曾配属该集团军作战的炮兵部队、后勤部队和守备师、军分区。采访时间将近一年。

    边走我边犯愁,边后悔!

    原先我怕我这个五十多岁的人单身提个包,到了异地,找不到住处,找不到车,找不到我想找的人,找到了也无非说一些报纸社论上的话和书上都写过了的英雄事迹。我只好请首长亲自打个电话,打个招呼。这个惹麻烦了!集团军首长给了我意想不到的隆重接待和大力支持,给部队专门发了通知,先后派了几位同志陪同指导,一辆专车跟我们跑了五个来月,行程上万里,我不能不想:我要写不出点什么来,乍个交代?

    但我也因此得到了异常丰硕的收获,前昆明军区司令员张??秀、政委谢振华和我作了长谈,介绍了只有他们才了解的情况。集团军领导对我可谓推心置腹,无所不谈。到师团,则是早早地安排了一长串名单。重要的人物有从远道被召回的。许多同志伤心时悲不成声,激动时大声疾呼,他们讲战场的经历与见闻,也讲感受与思索,其中与不无牢骚与不平。我发现,他们不全把我当个采访者,而是首长的“代表”―――我如实说明过我来时首长给的任务,但决非代表,我或能写出他们的部份意见,但无法当面转达。对他们指名道姓的批评意见我确曾表示请用别的方式反映,这仅是怕牵连进是非之中,决非要煽动告状――总之,采访过程中,我的情绪常常“失控”,忘了自己“吃几碗干饭”,我表过态,说我一定要写一本什么什么样的书。

    回到成都,我傻眼了!这么长时间,这么大范围,这么多次的战斗,这么些部队和兵种,近300人的谈话,集团军翻箱倒柜为我搜集的几十公斤资料所包罗的这场战争,我哪有本事写得下来呵!1988年春节,我没过好,满城的鞭炮都像在我心里开炸了似的!

    但当我又信手翻开我的20多本采访笔记时,我的心又腾跳起来,沸扬起来!我再次认定,我是真有收获,真有感受、真有抑控不住的激情的呀!我的困顿只是找不到一个能盛下所有这些的“筐筐”。于是我去找朋友,找作协求教,给他们摆素材,讲故事。几乎一致的意见是:你何必去另找结构呢?你的采访对象讲得多好呀,多么真实、广阔、新颖呀!你不如忠实地把他们的讲述整理出来。

    我不是很快就采纳了这些意见的。我知道,口述体的文学已经很老套了,而且有好些人不认为它可以称之为文学。但我又想,能够使我被吸引、被打动,以至对我不曾参加过的这场战争有了亲历目睹之感,对征战者们产生了深深地热爱与敬仰的,不正是来自这些毫无粉饰与编造痕迹的口述?如果我把它还原于文字,能够使读者多少与我同感,我也就完成了任务,管它老套不老套,算不算文学呢!

    这本书就这样确定了体裁,至于从二十几本笔记中如何取舍,首长们表示不干预,由我自行定夺,这是让我颇费思索的。我不知道我是否过多地写了战场上的惨烈场景与不尽人意的阴暗画面?坦率地说,我写了又删,删了又添。我觉得正是这个部分的真情实况和征战者勇敢奉献的心灵活鲜鲜地推到了我面前,让我的心燃着了!我只有冒点险了!不然我只有逃避。而逃避了真实则无论怎么写都不可能算作是文学。

    还有两点要说明,凡是军以上现职领导的谈话,由于我拿不准现在是否宜于公布,只好一律略去不写。再是,采访一般都有多人插话,由于我当时未想过用现在这种写法,故难免将插话全安在主讲者名下的差错,以致有可能给讲述者带来麻烦和怨责,果如此,我只好请他们给我一点理解,一点包涵了。

    如这本书能得到我见过和未见过的南疆战友们的基本认可,我就算交了帐,似乎也将感到欣慰。不不,交帐,欣慰,谈何容易!当我再次翻开我只不过转述了其中十之二三的笔记,当我想到你们至今驻守着的雨雾交飞的南疆高山从林,你们中许多人至今还在阴暗潮湿的猫耳洞内蜷伏,以两根木棒当床,想起我曾久久伫立在烈士墓碑前默默发过的誓言,以及曾不止一次当着你们的面发下了宏愿……我只有羞愧,我的笔永远感到无力,我其实一辈子也难以向你们交帐,一辈子也难以得到安宁了!

    笔呵,我无力与羞愧的笔!

    丁 隆 炎

    一九八八年九月

    通宝推:树袋熊毛毛,
    • 家园 昆明军区司令员是张铚秀,文中变成张??秀

      这个铚字不好打,要大字库才有~

    • 家园 南疆之战,人民忘不了。
    • 家园 向英雄致敬

      几点感受:

      1.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是需要有脊梁的。英勇的解放军万岁

      2、这种靠人肉搏命、短兵相接的战争,美国人是不敢打也“不屑”(抱歉用了这个词)的,战争是需要有牺牲精神的,但牺牲了这么多人。。我很难受,祝愿人民军队更加强大。

      3、想起了人民英雄纪念碑上的碑文。现在流行说“红利”,也许无数先烈留下的“英雄红利”是唯一让我对这个党还存留一丝信心的原因,加油。

      4、看着我的女儿,我的父母。只有一个想法:愿天下百姓生生世世不要再经历战争。所有的政治家都需要有智慧!

    • 本帖(曾)被判违规,无申诉/道歉帖,未达标。

      家园 【文摘】战地医院

      再贴几篇。

      ----------------------------------

      战地医院

      ——普友福(师医院院长,彝族)

      攻老山,我们师医院所在地离老山主峰平面距离四千公尺。

      开始炮击时,我们还涌到帐篷外面看炮火,像看节日焰火,觉得多好玩的。

      炮击结束两小时后,第一个伤员下来了,他是触雷负伤,两腿都没有了,第一个要求是要烟抽,抽了半截就昏迷了。我们几位小姑娘见了就打抖,神色都变了,但喊献血时,立刻撸起袖管来,三个姑娘,一个通讯员的血流进了这伤员的躯体,但还是没把他抢救过来。

      到下午二时,伤员像流水一样下来了,大都是奄奄一息的。我们原来准备了5个手术台,临时改为9个。这次战斗所有伤员都经过我们那里,一个不漏,能后送的才后送,估计送不到后面医院中途就可能死亡的立刻抢救。

      每个伤员衣衫都撕破了,有的赤身露体,从头到脚都糊满了泥浆。大多数人身上还绑着子弹带,腿上绑腿也在,但解不下来,只能剪开。全是被他们的汗水、血水、泥浆沾得紧绷绷的呀!有的一百多天——自临战训练以来就没有解过绑腿,没洗过脸,理发更不用说了,他们的头发胡子一般长,一个个脸色黄黄的。这一百多天一会雨里泡着,一会烈日曝晒!我有个录像,不敢拿出来给人家看,怕把人吓着了。你可以看,看了你就知道不把老山这一仗写下来,你这个作家可就欠了我们战士一笔大帐呵!

      我们作手术的洞子里滴嗒滴嗒直往下淌水,想找块油毛毡遮漏,没有呀,地面被伤员的血浸透又浸透,成了血的泥潭,一次次消毒,臭得很呀!我想铺上木板,哪有呀!人力有限,车辆要前运后送伤员,来不及搞别的呵。锯下来的断肢残臂,一桶桶往外抬呀!

      我们所有工作人员的家当都拿出来了,被子、衣服、床单……你不能看着伤员光溜溜地抬走呀,你总得给他盖上点什么呀!

      7.12打敌人的大反扑,我们原来的手术帐篷炸烂了,手术床炸飞了,生活车炸飞了,对面村子里老百姓炸死几个,幸好我们事先转移到了一个山崖下,在崖下掏了一条沟槽,外面垒上土包,在里面展开小手术床,不然可就不是我们抢救别人,而是自己也要人抢救了。这一天从早到晚,双方的炮弹在我们头上飞,大家分头忙着分类、喂食、止血、搞休克、清创、作手术……没有一个人躲炮。手术人员都带钢盔,炮火间隙里,便能听到手术床前一片叮叮当当的钢盔碰击声。

      无论多么危重的伤员,很少有人哭叫。有的昏迷了,醒过来就问:“前头怎么样?”“某某高地拿下来了么?”“7.12”那天,伤员比较少,情绪也更高,下来的伤员高兴地说:“我们阵地前的敌人尸体摆满了!”先到的伤员高呼:“哈,总算让越南小鬼子尝到厉害啦!”看着他们,我心急更心痛!

      师保卫干事张仁龙,主动要求下战斗部队建设代副营长,进攻老山战斗中,他头部负伤,脸肿得很大。我们很熟,他平时爱搞电器,帮我们医院搞过器械革新。当他被抬到我面前时,我已认不出这位相处多年的战友了。看了伤票——阵地救护组登记卡片时,方知是他。我喊他,他流了泪。我说:“我马上送你走……”他说“我没完成任务……”后来,他活过来了。

      我们师医院的同志真好呀,用什么词形容他们救死扶伤的精神我都觉得不过份,不够劲。可惜战后大多数都处理走了,有的连个小功都没立上。我们医院现在对外服务,赚了一些钱,我想,有一天要给我们医院每个参加这次战斗的同志送去一块金质奖章,才算我对得起他们,才放得下我这颗心!

      女护士蒋涛,多次给伤员输血,一个很壮实的姑娘变得像个瘦小老太婆了。有一天连续两次她自己从自己身上抽血,救活了友邻师一个医助。他的脸都黑了,只有眼睛还是亮的,她没叫一声苦,照常参加前接后送。

      女战士杨友香,烈士的妹妹,接替哥哥来当兵。她负责麻醉,常常几天几夜不休息,什么手术都少不了她。手术帐篷真热呀,40度上下,还潮湿。她就日夜穿着工作服、手术衣在“蒸笼”里烤着。我看到她晕倒就有两次。战后,她干部不能提,考学分数不够,转志愿兵没女的名额了。她什么也没得着,还是复员回山东农村。走时,她呜呜哭,说:“我什么都不要,只想留下来为伤员服务。”她哭我也哭,我说:“我们向党委写过保证的呀,工作确实需要你呀,可是没有你的位置呀……”

      几个女兵都走了,她们没功夫补习功课,考不上学,吃的就是这个亏!我真过意不去呀!

      我们医院还有一对夫妻,男的叫吴熙德,外科医生,女的叫丁兰仙,负责输液,她技术高,输液穿刺,一针成功。两夫妻在去支援前沿救护时,同时负伤。两人回来时,衣服都被烧焦了,鞋子也各掉一只,男的把剩下的衣衫破片盖在妻子衣衫破洞上,一只鞋也让给了妻子。老吴就只穿一条短裤,光着脚,耳朵还流着被炮弹震出的血。妻子伤轻一点,半撑半抱着丈夫,一瘸一捌走回来。作家,你在哪里见过这样的恩爱夫妻?吴熙德第三军医大学毕业,丁兰仙原是大医院护士,两人恋爱结婚。双双上前线时,家里还留着一个刚满周岁的女孩。

      袁其林,他是我们医院“第一把刀”,最难作的手术都是他主刀。他身体魁梧,又正值盛年——三十多岁,三天三夜的连续手术他也坚持下来了,只是有时蹲下来歇一会儿,每天经他的手从阎王殿前拉回来的人不知有多少。他聪明,写过不少医学论文,搞了许多革新,我们医院用于急救的输血加压器、胸腔闭式引流器都是他创造的。1979年他上前线打仗,“打掉”了一个爱人——婆娘跟人家跑到外国去了。他又找了一个,快结婚了,他又上了前线,正当他这边紧张工作时,那边又要吹。三天三夜累不垮的他,却被这样一封信击倒了,他咬牙坚持着,但内心很痛苦。也不能说女方不好。谁不见,前方打仗时,军营里的女人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谁愿意找这份罪受?何况那女人条件好,追求的人不少?为这事,我到师部给我爱人打了个电话。我爱人一听见我的声音,就哭开了:“你怎么样?出了什么事了吗?”我说:“你先别忙哭,也别忙问我,我很好。你赶快去某某单位找某人——老袁的未婚妻,赶快叫她写封信来安慰安慰老袁,要吹,也得等以后再说,请她看在我们打老山部队的面子上,无论如何也得这么作……”女方听了我爱人的转达,立刻捎了两条云烟,捎了个字条来,老袁好高兴,打开烟分送全院的人抽。后来他们好了,结了婚,夫妻很和美。

      医院最苦最凶险的还是负责前接后送的同志,没有一次不挨炮。马伟,耳鼓膜震破;王保林,五次被埋在炮弹炸塌的猫耳洞里;卫生教导队多人受伤,队长郑继坤也作了;刘树林听到伤员在林子里哼,他去救,伤员喊:“不要来,地雷多得很!”他还是不顾一切冲过去,刚背上伤员,敌炮打来,他用身体掩护伤员。我的通讯员小古,头天献血,第二天去前接伤员,眼一黑,从桥上栽下去,腿骨折断。最突出的是胡龙泉,他送一个受伤的副指导员,遇敌炮击,炸断的一棵树倒在路上,车过不去了。这伤员下颏打穿,气管切开,万分危急。胡龙泉叫车开到一个隐蔽地,用嘴吸出伤员堵住气管的痰,把他抢救过来。

      前接后送中,我们没有一名伤员中途死亡。危重伤员在我们医院死亡率只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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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一些篇幅,在逍遥探花的帖子里有连接。

      • 家园 【文摘】 九、失利篇

        九、失利篇

        有本书上说:没有失败的历史是不完整的历史。

        能不能引申出这样的结论呢——不写失利的战斗就不可能写出真实的战史?

        历史已无数次证实,所谓“战无不胜”只不过是“造神者”的杜撰。

        任何一个民族、政党、军队是否光荣伟大,不在于它是否有过失败,而在于它身处困境、绝境时的心理与战力表现,更在于它失败后的诸多措施是否得当相宜。

        我大胆地写了本书的“失利篇”。明白地说,我为我们的干部战士在失利时的表现感到骄傲自豪,但对有的领导事后的措施则深感遗憾。当然,这样的责任不能仅仅归咎于某个人,而是我们建国后整整三十年“政治运动”的回光返照!

         

          我们营失利的因由

        ——顿景田(副营长)

        说到一营就寒心,想哭一场!

        1984年那一仗我们营失利了,但我们是当之无愧的英雄营!

        我有悲观情绪——没有人写我们,更不会照实写,因为当时掌权的人还在,该对那次失利战斗负责任的人还在。

        1979年反击战我们一营是英雄营,全营立一等功。1984年接受作战任务后,部队情绪非常高。

        自从知道上级把攻老山的任务交给我们团以后,我们营都认为主攻的任务非我们莫属。一下子,营房里到处都在垒工事,练技术,寒冬腊月脱光了练长跑,负重越野比赛,都认为能担任主攻老山的任务,这是光荣之上加光荣,终生难逢。新战士一到部队,立刻感到重任在肩,光荣在身。

        2月中旬向待机地域开进。路况不好,庞大的车队在雾夜闭灯行驶,战士们穿上白衬衣在路边、在车前引路,几百人毫无声息,没有发生任何事故。

        到达待机地,就投入紧张的临战训练,排以上干部多次前出侦察地形,研究战术。战士白天综合训练,晚上负重训练,专找爬不上的陡坡爬,钻不过的密林钻,最大负重140斤,最轻的也是70多斤。记不清越过了多少山,有多少人在路上昏过去。回到营地,在路口等着的老乡们看了就哭。每次回来一个连队就是一串泥球。

        干部更累,每个人的眼睛都布满血丝,白天也有时走着走着就睡着了,掉了沟,碰到树才醒。

        现在看,战前把部队搞得过度疲劳是不科学的。但那时我们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怕上级突然来个命令——不打了!真那样,战士们会找你拼命!

        终于决定要真打了。给一营的任务是穿插到老山背后,攻占1072高地,断敌退路,阻敌增援。

        大家没二话,知道这任务艰巨不亚于主攻,都最后清理了包袱,把多余的东西捆扎成方方正正的小邮包,写上家庭地址。每个包里都有一份遗书。

        那时我是副营长,一向以“单纯军事观点”出名,可是在部队面临生死考验的时候还是懂得先要摸清每个人的思想,再针对性地进行政治教育的重要。我很了解,同志们强烈求战情绪的后面,压着许多“包袱”,有结婚三天被电报催回来的,有身上揣着父亲病危的封封电报的,更多的家庭困难,未婚妻“吹灯”……誓师会上,面对一片举起的拳头,我真想叫一声:“同志们万岁!”

        4月27日晚7时开始向敌境秘密穿插。事前我和军长争论过。他限令三小时到达目标,我要求五至六小时,他不同意,我说我不能保证全营,反正我走前头,前头的按时到达。

        从地图上看,这段距离一小时足够了。实际上的距离,多十倍也不止。

        那种地形内地很难见。一面面坡,都在六十度以上,当晚下雨,土质泡软,一蹬一滑;上去后又是密密的竹子,藤条、刺芭丛;然后下崖,崖下是万丈深渊,只能抓住藤条一步步往下蹭,泥山上,边走边挖坑,脚上都带铁码子,码齿抠住坑再往前……林子里,尖兵先用刀子割竹,再挤过去,等一行六七百人都过去时,这条挤出来的路就成了两米宽的泥浆沟,沟里是尖角石、竹根签。前面的人两手全是血,后面的人不知有多少胶鞋底被扎穿,有的连鞋子被泥浆拔掉,只好光脚走。

        我们后期准备工作是充分的,但过了头。战士们都决心吃大苦,流大汗,但对自己体力承受的限度估计过高。尽量多背东西,一是怕不够用,二是怕落人后,结果是人人超负荷。为了行军时无声响,天光亮,大家又把刺刀、铁镐、铁锹、水壶等等用布包扎起来,这些东西沾上泥水,又加重了份量。

        为了黑夜行军不掉队,我们想出了在每个人钢盔后点上一点或几点磷光粉,再在每一个人被包上拉一根细绳,由后面的人牵着……但这些办法后来证明不多管用。进入森林后,林中朽木到处发光,还有莹火虫一飘一飘的,这些与钢盔上磷光粉相混杂,加上战前训练太紧张,许多人眼睛不行了,不仅没跟上前面的人,相反被朽木与萤火虫引错了方向。途中有的人昏倒,有的抓不住藤条滚落下去,种种原因,使部队出现掉队现象,一个人脱节,后面的一大节的就不知前面队伍去向,不能前进又不能后退,不能喊叫更不能鸣枪,于是,问题就来了!

        行军的序列是,我带一连在前,接着是三连、营部、二连。

        一连的穿插开始是成功的。路上,我听到老山几个高地上鸡鸣狗叫声,那里没有老百姓,是越军阵地,敌人一直没发现我们。到天要亮时,我看清了路,心里正高兴:走对了!后面报上来,二排六班没跟上!我一听,象被捅了一刀子。就是说,我只带上两个排多一点的部队,全营大部分都掉在后面了。

        我一看表,快到我们炮火准备的时间了,。我不可能再返回去找他们,只能拼命往前插。我对几个干部说,我们要么拿下1072高地完成任务,要么是死在那里……。

        由于全营大部没上来,大家的心情都有些慌乱了,最后一段还是偏离了方向,走到与1072隔一条深沟的山梁上去了,再返回来不及,我决定往沟里去,再往上走。崖上尽是细竹,钻不过,我们便骑竹而下。

        正这时,我方所有炮群向敌开火了。1072敌警戒阵地的敌人被惊醒,首先发现攀竹而下的我们,集中火力射击。

        我们只好迎着敌人的枪声猛上!

        天更亮了些,我看到,我们每个人的衣衫都在这一夜间被荆棘刺条撕得粉碎,有的人赤身露体。

        1072一侧还有个76号高地也在向我们射击。我命令一连长带两个班同时进攻76号高地。

        1072有敌一个营部和营预备队,兵力不多,但因它先发现我们,且有坚固工事和险峻山崖作依托,居高临下,以逸待劳,使我们的攻击相当困难。

        我带去的一连一、三排战士在这次进攻战斗中的表现,我个人认为可以与我军历史上许多次著名战斗相媲美!

        我的通讯员陈江,不满十八岁,当年入伍的新兵,冲击路上三次负伤,最后牺牲在1072最高处;重机枪手沈绍康,架枪时就负伤,副射手牺牲,敌人三挺机枪、一挺高机一直对着他打,他就在密密的火网下射击,枪声一直没停过,到他携带的弹盒打完,他身上已经是数不清的弹眼;八班长被敌人的炮火抛起几米高,落下来还准备继续向敌人射击,子弹全打在他面前两三公尺处——他死了,但手指仍然抠住扳机不放!我们的党员干部全都冲锋在前,三排长牺牲,一排长重伤,无论干部战士,无论伤多重,没有一个畏缩不前,只要有一口气就往上冲!

        最后我们把敌人压挤在几个工事时里。实事求是说,1072我们没有完全拿下来。但这声殊死的搏斗、激烈的枪声毕竟是在老山主峰背后发生的,它对我军的进攻无疑是有力的策应,对那里的守敌是致命的震撼,他们再不敢从这个方向夺路而逃窜,后面的敌人也不敢通过这里向主峰增援,所以说,我们一营的穿插任务由这两个到位的排完成了。

        战后,昆明军区司令员张秀亲自来查看过地形,他说:“一营不愧是伟大的军队!”

        后来我才了解,我们师、团许多领导都不同意对我们营穿插时间卡得过死,师里一位领导在查看地形时说:“谁说三个小时能穿插到,那就谁他现在空手跑一趟试试,他跑到了,我给他请特等功!”

        假若,我们的穿插时间提前两三小时,我们也许能全营到达目标,也许还能在敌人阵前歇息一会儿,喘过气来。那样,当我们向老山主峰开始炮击时,敌人在1072是那点兵力火力,用不到三分钟就能捶平!可惜呀可惜!

        更令人遗憾的是:该负主要责任的领导不自责,还想把责任往下推。说穿了,他想文过饰非,找替罪羊。

        我也不是说,今天还有抓出一个什么“祸首”来。领导限定穿插时间,也是为了不过早暴露全盘意图,有他的道理。他对情况判断错了,也是允许的,世界上到底没有常胜将军。我只是说,在事隔四年之后,请领导再调查一下一营的战斗表现,如实恢复它的英雄本色,洗刷去给一些干部强加的罪名……

        作家,我即将转业离队了,很高兴看到您记下我的话,我不知道您会不会写出来,我不抱希望。我也看到过我们的一些战争文学,都是写成功战斗,写一往无前,所向无敌的。当真你们作家永远都要这么写,都要以成败论英雄,都是胜者光荣败者耻?这样写离战场真实有多远,请您找我们一营几个连队的人谈谈吧……

      • 家园 【文摘】八、战神篇

        八、战神篇

        1979年之后,中越边境之战主要是炮战,我军在前线的主要斩获靠炮火,主要的战果是炮兵取得的,“7.12”大捷主要是炮兵的大捷。这是各兵种一致公认的。

        但反映这场战争的新闻和文学,很难把炮兵摆上“主角”的位置,炮兵们说:这也难怪,我们的生活单调些,难得出“戏”。从以下几位炮兵指战员的叙述看,情况并非如此,当然,要写出他们战地生活的全貌,对于我这个外行人还是很困难的。

        现代打仗就得靠现代化

        ——易登灿(炮师师长)

        南疆这一仗,对我军最大的收获是练了兵,可以说我们是从这一仗开始迈进了现代化的门槛的!最突出的表现是用炮上的进步和发展,一次比一次打得好!

        1979年我们军队算是在危难紧急时刻完成了党和人民的任务,经受了考验,说明这个军队雄风犹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劲头还在,但包袱很重,主要的包袱是“革命化打败机械化”“精神战胜一切”那一套捆住了我们的手脚,加上指挥知识、经验不够,用了炮,但效果不理想!

        罗家坪之战,我们开始注意用炮了,但无论进攻防御,杀伤敌人的主要手段靠炮火的观念不明确,事先步炮协同演练不充分。作为步兵的攻坚战是很成功的,但代价本可以小得多。

        扣林山之战,在侦察、步炮协同等方面都有很大进步。

        打老山、者阴山、八里河东山,充分吸取了前几仗经验。首先是庞大的侦察队查明了敌情、俘来了战俘,对敌排以上据点都基本掌握了,当然上级情报部门也通报了许多情况;在这个基础上集中了相当可观的炮兵部队又进行了充分的演练,各连对射击目标有分工,又有协同方案。所以在大规模炮击老山一线敌据点的第一天,我们就给它的重要据点和设施扣上了火“帽子”!我师八连在几分钟内以96发炮弹全歼敌一个炮营,这个营最后只剩了一辆车一门炮还能动,其余都成了一堆废铁,还引爆了它一个地下弹药库。那冲天的烟火,撼地的炸声,像一颗原子弹开爆似的。这是炮战史上的一次奇迹。我八连这次获“神炮连”称号,但观察到这个敌炮营的隐蔽位置是二连前观的功劳。没叫二连打是它的发射位置不如八连有利。二连有意见,说:“你上头一个命令,把我的‘神炮连’送给了人家。”我说:“皆大欢喜就行了,没称号功劳还是在的嘛!”

        向老山总攻前的炮火急袭共确定XX个目标。十多公里的正面上,敌人阵地全红了,火光里有飞起的人影,有石头木块,也有整扇的房盖房墙。我们七分钟拿下松毛岭,不到两小时攻占敌人扬言至少固守半年的老山各主峰,靠步兵了不起的勇敢,但成功的、准确及时的炮火支援不能不说也起了很需要作用。话说回来,有些据点与暗堡火力炮火可以压制,可以震撼,但完全摧毁是不易的!所以我认为,要建立这样一种观念,攻防战多用炮、少用兵,在炮火能解决问题的场合先用炮、后用兵。当然,也不能说炮兵可以决定一切,取代一切,更不能否定步兵最后解决胜负的这个基本规律,后来有的部队有点“绝对化”了,盲目炮击,消耗太大,我是有看法的。

        战场上,你打,敌人也打,这也是常识,不能把我方也受到敌人炮击,受到损失说成我方炮火压制不力,个别炮弹落到自己阵地上也不足为怪,我也受到过这方面的指责。有的同志从不懂用炮到要求炮兵万能,说明还是不懂……

        “7.12”大战,我认为是我军炮战史上的“得意之笔”!也是各兵种合成作战的一次完美的“合奏”。敌人制订了大规模反扑战略方案,从河内等地调上来了王牌部队,我们事先得知了,只不知他什么时候来,规模大到什么程度。我们所有炮兵睡在炮位上,炮弹准备得足足的,指挥员全都枕戈待旦……这是那次胜利的先决条件。

        到7.12凌晨五时,前沿报告,XX地域有了动静,我们师的几个主要领导三分钟分析完情况,九分钟后全线开火,集中覆盖了三个地域。立刻得到前沿阵地和观察所报告:“敌人跑了,快堵尾!”“敌人上来了,快拦截!”敌主要进攻方向盘龙江河谷被我两头堵死,反复轰击,真是尸横遍野,火光下的河水血红血红!

        几小时后,各炮阵地都告急了,炮弹快没了!有的阵地只剩下了六发炮弹。前昆明军区张司令员在麻栗坡,虽很近,他不来我们指挥所,说:“我不能干扰你们的指挥。”我给他打电话:“司令员,我们已打了XX万炮弹,现在炮弹快完了,可又正在火候上,不能停呀!”张司令员说:“放开手打,我已经给你们运去了三个XX万发,够不够?”我差点没喊出“祝你万寿无疆!”后来我才知道,有五个地州的汽车出去正向我们阵地运送炮弹,当天,其它车辆不许通行!后面,军委派了飞机给前指弹库补充库存!

        7.12大胜之后,两天我们前沿阵地臭了起来,前沿部队都喊恶心,什么也吃不下,指导员们发出了“为胜利而吃饭”的号召,无济于事。飞机从北方运来了除臭剂,不管用。又开展了一个掩埋敌尸的比赛活动,但只能在靠近我阵地几十米内活动,光这地段也埋不完。于是我们向越军发射了“通告”:

        越军二军区指挥部:

        我军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允许你们到我军阵地前沿将死亡越军官兵的尸体运回,以告慰他们的亲属。

        你方来运尸的人员,每次不得超过五十人,要在白天能见度良好的情况下,打着“红十字”旗帜来,不携带武器。只要按此办理,我军决不开枪开炮,确保你方人员的生命安全。

        特此通告。

        中国人民解放军云南边防部队指挥所

        1984年7月16日

      • 家园 【文摘】七、守备篇

        七、守备篇

        老山——如今她已成为者阴山、扣林山、八里河东山等著名山头的总称。因她创造了显赫战绩,培育了无数英雄,代表着80年代中国国魂而受到亿万人民的景仰,这是她当之无愧的!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在这几个大山上参加过进攻战斗的,以后在各山头及其间隙和它的两翼几千里漫长而荒芜的边境线上长期守备的部队,论战斗之频繁、论环境之艰苦恶劣,论战果之丰硕决不下于这几个著名山头。和其他部队比,人家打一阵子,是轮换着的,而他们是十年一贯制,虽有调动,但总离不开边防,上千的阵地,战斗无时停歇,流血牺牲也无时间断;他们的干部,有连续蹲猫耳洞七年之久的,他们的战士,有服役三年从未进过有墙有盖的房子的;我去过他们的阵地,虽然建设得大为可观,今非昔比了,但许多人依然是风餐露宿,在最简易的掩体里度过大部分时日。有的走路时腿都变形了,他们的模样令我也难相信这全是二十郎当的小伙子!

        我原来偶然想到的这本书名《南疆3000昼夜》很使他们高兴、感动,认为这书必是专写他们的。确实,“3000”昼夜的见证是他们,唯有他们!

        由于有另几位同志应诺写我这个部分,后来他们因有其他任务,尚未完成,我只好将我蜻蜓点水式的采访记录抄述几段,以表达我对他们的崇敬之情。

        他们是谁呢?云南省军区所属的守备部队。

        告别时,我要向战友们们深深三鞠躬

        ——龚文进(团政委,已确定转业)

        离队前,很高兴你们来,很愿作一次回忆。

        我当年二十年,在好多部队、几个兵种待过,我看数边防军最苦,边防军里又数这几年守卫中越边境的部队最苦。

        过去,我们一直把越南当“同志加兄弟”,以为我们的友谊会“永世长存”,摆在这一线的部队好长时期都以支援越南抗法、抗美为主要任务。我们天天讲、时时讲国际主义,讲我们是越南的坚强后盾、可靠后方,直到越南反华排华,我们仍没想到要打仗。多少年,我们对越南有边无防,连巡逻也不巡逻,连简单的防御工事也没有。

        现在,全线都建成了坑道与堑交壕相结合的基本配套的永备性工事,边防战士不再在山上当“野人”。我说我们有多苦多苦,你现在不易看得到实景了。但也只是近一两年来才得到改善的。

        我们不知修了多少里地下“长城”!现在你到阵地上去,在坑道、掩体、台阶……蹲下来细看,你会看到每块石头、水泥砖上有战士们的汗斑,有的还沾着他们的血迹。成千上万吨施工物资器材——风镐、油料、水泥、钢筋、钢钎、大锤、推土车,都是战士们双肩扛上去的。

        越是最重要最紧急的工程,越受越南人注意,因而在那里施工也最危险,战士们一面挥汗如雨地劳动、一面还得随时防止敌人炮火袭来。

        有的地段雨水多,地质复杂。老实说,我们也没有足够的懂建筑的专门人才,材料供应也不那么充足。工事修好了又被敌炮炸塌,雨水冲塌,不明不白坍塌的事常有发生,也不知埋下、砸伤过多少人。

        有个战士,十七八岁,坐在雨水冲塌的工事前哭,哭得两脚不住地踢蹬,就像闹着要什么的娃娃!可他不是闹着要玩啥吃啥,是为他们班几个月的辛劳白费了哭,为没能完成上级的任务哭,为边防建设的大事哭。

        我问明了他的哭因,我也哭了。他奇怪:“政委,是不是全团塌了很多阵地?”我搂住他,和他脸贴脸,泪伴泪,说:“不,我是为你哭,为你这么早懂事感动得哭,为我们军队有你这么好的青年高兴得哭。”

        我们团部这个地方,原来是座大坟山,这一座座楼房、水泥地、石头台阶、大操场都是这几年我们边打仗边修建的,是干部、战士们一镐镐地开出来的。

        原来我们团部是在河谷地上搭起一片牛毛毡帐。

        说到住牛毛毡账的苦,我给你讲个例子。我在阵地看到一个连长带着他三岁小男孩一块住猫耳洞,我狠狠批评了他,他还没说话,孩子哭了:“伯伯,我不回家,我不回家!”我问孩子为什么?他说:“家里有耗子,耗子看着我,我怕!”

        我的鼻子一下子酸了!

        孩子所说的家,就是牛毛毡帐。这个连长爱人是个售货员,她上班了,就只好把孩子锁在家里。那地方耗子确实多,牛毛毡被它们咬得千疮百孔的。那时,孩子也跟着我们遭罪呵!据说这个三岁孩子听觉最灵敏,敌人一发炮,他最先喊:“爸爸,炮!”最先钻进猫耳洞!

        八十年代,恐怕世界上再也难找像他这么小就能辨炮声的孩子了。

        大家都住牛毛毡,外地的家属来了,常常是找不到地方让她们住,而阵地上的干部也下不来,怕阵地出事。怎个办?把家属送上阵地,猫耳洞内庆夫妻重逢!部队上笑话性快板不少,其中有句叫:“你打你的炮,我睡我的觉……”还有:“一天分四季,两里走半天……”等等,虽俏皮,但贴切。

        在一般人想象中,守备部队大概就是守卫,其实我们照样拨点,打进攻战,许多阵地是我们自己收复的。我们有个军委命名的“边防钢七连”就是进攻战中打出来的。老山作战,七连为保障左翼安全,在逼近敌人的一个高地上潜伏七天,后来打退敌人多次进攻,又参加了八里河东山进攻战。他们的战功有材料,也有报导。但材料、报导里写不出我这个政委在看到他们时心里涌动的感情,七天七夜的敌前潜伏,不说别的方面忍受什么样的艰难困苦,单看他们每个人一身都肿了,头脸成了个大蜂窝——被虫虫蚂蚁咬的,我到现在也说不出当时心里的滋味。

        我们还有个一等功榴炮连,7.12反击敌人大反扑,每天打出几千发炮弹,被称为“炮兵之最”。一喊停止射击,一个个倒下了。堆积如山的炮弹壳旁是罐头,没人动,不是他们不饿,是连开罐头的力气也没有了。指导员王惠毅,常年在炮阵地指挥作战,身上无伤,但却是个废人了,他不仅听力不行,连正常男人的功能也丧失了。医生集体诊断结论是:长期劳累紧张过度……

        我们还出了个龙伟,他负了伤,顺坡滚向雷场,又多处负伤。他住院时,我们报了他“滚雷英雄”。命名快批下来了,他知道后,坚决拒绝,说他是失脚落坡,不是有意滚雷。我觉得,他的这一举动不亚于他真正滚雷所能展现一个革命者的高尚情怀!

        有个昆明兵,来队130斤,走时105斤!欢送会上,他说:我舍了25斤肉,值得!同志们不要以为我指的是换得了一个工作安排——原先我确实为这来当兵的,现在我认为我换得来了人生最珍贵的东西——信心,对于今后生活里我没有吃不下的苦,克服不了的困难的信心!同志们,告别时,让我脱下帽子,向军旗三鞠躬吧!我感谢部队!从心里感谢!

        我也将离队了,我也将学习这个战士的作法,在我走的那天,向全团战友深深三鞠躬。我要说:同志们,我感谢你们,你们给了我充分信心,对我们党倡导的改革必然成功,我们四化建设定能完成,我们的人民一定能走出困难,冲破价格体系风险的信心,因为我们有像你们这样的忠于人民的千千万万的战士!

      • 本帖(曾)被判违规,无申诉/道歉帖,未达标。

        家园 【文摘】战争,女人怎么走得开……

        战争,女人怎么走得开……

        ——王昌群(商业干部,烈士的母亲)

        1979年,我老大刘光去打仗,我心里着急,但嘴上不说。白天上班,晚上睡不着。他爸爸那时在文山军分区当副司令,也到前面去了,都是几个月不见一封信,一个电话。我快疯了!

        不久听说,前线要撤军,商业系统要抽一些理发、照相的人员到前面服务。我向文山商业局领导要求去带队,其实是想早点知道儿子的音讯,早点看到他。

        部队多得很,找到儿子的连队不易。我饭也没吃,晚上悄悄跑到烈士陵园去看,划着一根根火柴照着木牌墓碑,火柴划完了,我的心碎了,腿软了,最后昏倒在那里。第二天又去,还是没有我的刘光。

        我找到他们团。一个干事说,刘光他们的侦察连还在那面,要最后撤。我好说歹说,要了伤亡登记簿看,还是没刘光。

        又等了几天。我自己也知道心跳不正常,常常瘫在地上,脑子明白,手脚不能动,还不敢对人说,想着死也得等到儿子的消息。

        那一天凌晨四时,我听到刘光喊:“妈,我回来了!”我以为是梦,还真是他!他头发多长,胡子也长出来了,奶声奶气又还是个孩子,多高兴地讲,他们连队打得好。

        战后,刘光提为排长,保送到南京军事学院学习。走前他叫弟弟刘明给他的女同学段林送去一封信和他的战场日记。日记中写道:“为了祖国,我敢于流血献身,我死无遗憾,遗憾的是我没来得及向她表白我的爱情……”

        刘明把这事告诉我,我很吃惊,因段林比刘光大两岁半。

        段林开始也觉得年龄不合适。

        刘光又给她写信,讲了燕妮比马克思大四岁。“年龄不是问题。如你不爱我我就从此不打扰你……”

        他们开始在一块散步。我想说服刘光,他说,除了段林,我谁也不谈。我又找人做段林的工作,她回答,我们已决心相伴走到生命的尽头……

        老刘找儿子谈:“你们喜欢我们也喜欢。”规定了几条:“她比你大,女同志显老快,你现在喜欢她,将来也要喜欢她,要爱就爱到底;你现在要到南京学习,学习回来还要工作几年才能结婚。”刘光答应了:“爸,我们说定了,谁都不许反悔。”

        我们准备了几个菜,请了段林父母来作客。她父母工农本色,说话很实在:“这不现实,不班配!”老刘说:“我们都尊重孩子的意见吧!”

        刘光在南京学习,回来度假和段林形影不离,感情很好。

        刘光成绩好。前年(1985年)12.9,他学院邀请我去作报告。他的教员都对我说,刘光各方面都表现好,学习成绩全优,跳高跳远游泳也是第一,有的记录至今还没人打破。

        学校要留他,他坚决要求回连队。老刘也支持他:一个好的指挥员,应该是在基层锻炼成长。他回到云南,省军区要留他,因他学的侦察,那里需要他当教员。他不干。人家还来动员他爸爸作他的工作。他爸对他说:“人家确实需要,不是照顾,也不是走后门,你就服从吧!”我说:“如今谁不是往机关钻,厕所也比前面的指挥所强,你怎么就不实在点!”他说:“妈不懂,我身上有战友的血,我的文凭上也是战友的血凝成的。我有体会,一个指挥员的精明能干,能减少多少伤亡,尤其是侦察兵。正因为我实在,我才苦学了这两年,才选择了回前线这条路。”

        这个死老刘,他又站到了儿子一边。他一句话定了盘:去吧,好好干!

        (刘司令员在一旁听老伴数落,只抱头不语。)

        他回连队当副连长58天,带部队出去侦察45次,抓了舌头回来。1981年12月5日,他牺牲了!

        他牺牲时,老刘已调到保山。前两天我还给段林寄了两百元钱,叫她买点木料,多少准备点结婚的家俱。当我们赶到刘光师部时,段林已在那里等着。她穿一身黑衣,哭得泪人似的,瘦得让我都快认不出来了。下了车,我不能动了,是人家把我抬进屋的。

        三个花圈,父母的、姊妹的、未婚妻的。段林不同意落未婚妻,要落上妻子段林。老刘说:“姑娘,你还年轻……中国现在还有封建思想,落上妻子,对你将来有影响,你应当还有自己的幸福。”怎么劝说也不成,最后只得依了她。

        追悼会后,她又说“爸爸,妈妈,我伺候你们一辈子,你们不要我,撵我,我也是你们家的人,决不再嫁!”

        我不能拂了她的深情厚意,把她带回了保山。

        骨灰盒被她抱进她房里,房子布置得像新房。晚上,我怕她出事,打开她的门去看。她抱着刘光的骨灰盒睡。我说:“孩子,这不行,不行,太苦了你!”

        她又提出:“妈妈,我要和小光去办个结婚证!”我当然不同意。“哪有这么办的?”她说:“是刘光叫我这么办的!”她摊开了刘光好几十封信,封封写着,干我们这一行的,随时都可能牺牲……我对你只一个希望,代我常看望、安慰我的双亲,代我尽孝!

        “妈妈,我是怕你二老伤心,才一直没让你们看这些信呀!”段林说。

        她真像个“儿媳妇”,家里什么活她都抢着干。

        我也只想咋个对她好,对她一分爱就是对儿子一分爱。

        但不能老这样呀!我们不能误了她的前程,她的青春呀!她在我们家,那日子也太难受了。关上门,她就看刘光的照片,听他弹吉它唱歌的录音。吃饭时,她加个碗……成天在眼泪中泡着,她这样,我心里哪受得了?

        她住了四个月,老刘只好打电话请了她爸爸来。两人计议着怎么把女儿哄回去。她爸说:“你超假太多,人家要规定除名了呀!”她要老刘帮她调到保山来,老刘说:“这事不是一下子办得到的,只有慢慢来。”

        她怕丢了工作,只好回去了。回去了还是一两天就是一封信。我给她写信说:“不见你信我盼着,见了你信我泪流成河,孩子,当有一天我听到你得到了幸福,我的泪才会不再流……”后来,她终于结婚了。不是她听了我的话,而是她受不了舆论的压力,有人说她抓住了一家当官的,人死了也不放!这些烂舌头的!

        她走了,我们老两口守个骨灰盒,你说那日子怎么过?

        分区陈政委来说,把你小儿子调回来吧,人家能理解。老头子不干。

        小儿子刘明是1980年当兵的。哥哥的丧事他参加了。清理哥哥遗物时,有五发子弹,他拿去,用红绸包起来。这是二姑娘后来告诉我的。上级给他哥命名“立志献身边防的模范干部”,授二级英雄奖章。刘明代表我们家在命名会上发言表态,要为哥哥报仇,向哥哥学习。

        要打老山了。我到昆明开会,知道了刘明的团是主攻团。老刘的一位老下级来看我,说:“你一个儿子牺牲了,我负责把你小儿子调出来。”老刘听说了,大叫:“怎么能这样干?这时候调出一个人,一个司令员的儿子,要搞垮一支部队的士气!”还骗我:“没关系,刘明的部队是打预备……”

        打起来了,我再不跟老刘说话,他也没句话安慰我,有空自己端个小板凳坐在后院。

        有一天,我在上班,老刘坐着小车来接我,——这在过去是没有的,我一下子明白了……老刘说:“没什么,小明负了点伤。”“要紧不?”“伤重一点……”我说:“只要儿子活着就好……”到了家,我见到的是小明的指导员,没有小明,我一下子昏倒了!七天里我没吃东西,靠输液。

        二女婿陈加勇本已确定参加医疗队赴前线,现在家里出了事,他医院的领导主动来说,加勇不去了,这不单单是院领导的意见,也是全院了解你们家情况的同志们一致要求。老刘只说,先不定吧,以后再说。后来二姑娘两口子对我说,加勇在军医大学外科,前线缺这方面的人,……不去,将来不好说……我一听,把针头拔了:“等我死了你再去吧!”老刘这回流泪了“我也不想他去,可加勇心里一团火似的,我怕这回拉了他的后腿,他会后悔一辈子,埋怨我们一辈子呀!”

        加勇守在我床前,什么也没说,几天变成个老头样。我想,谁叫我嫁了个当兵的,如今又是全家皆兵呢?我说,加勇,给我拿上那瓶好酒来。他说:“妈,干啥?”我接过酒,交给他,说:拿去,叫全家给你送行,剩一半,到前线洒在两个弟弟坟前!

        加勇去了半年,在前线立了功,入了党。

        ……

        我给你说这些,不希望你报导。当今社会,什么人没有?省里、全国给了我好多荣誉:五好家庭、先进工作者、三八红旗手…….俩孩子生前部队、学校要我去讲话。我回来,一个邻居喊:老母鸡上房了!……还骂孩子,你咋不死,死了我也捞分光荣嘛!你听听这话,还是个老干部家属哩。

        我恨死了老刘,我十六岁参军,二十岁和他结婚,后来跟他守边防三十多年,我什么苦没吃过?一个女人应有的福我没享过一天,一个女人受不了的罪,我全都受了!

        有部电影叫《战争,让女人走开!》照我说,有战争,有亲人在战场,女人走到天边也走不开,走一辈子也走不开……

    • 家园 顶,每篇都值得花。用掉了一包纸巾…

      可惜每天只能送10朵花。其余的容后再补。

    • 家园 逐篇送花

      看得眼泪汪汪。。。回头再想想前几天看到的南沙渔民的新闻,更加眼泪汪汪。。。对越南仁慈就是对自己人绝情啊!

      外链出处

      • 家园 送花得【通宝】一枚

        恭喜:你意外获得【通宝】一枚

        鲜花已经成功送出,可通过工具取消

        提示:此次送花为此次送花为【有效送花赞扬,涨乐善、声望】。

      • 家园 这个链接得记住啊 省的那些大棋派们整天胡扯

        你要是看那个丹尼小的TG厚黑学http://blog.163.com/skj__wokao/

        那简直是统一全球 混一宇内指日可待啊

    • 家园 这种故事不能看

      止不住。。。

    • 家园 过了这么久才看到

      可惜已经不能送花,还得再过12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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