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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我????他??的事情 -- 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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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我????他??的事情

    近?泶螂???,和我三叔聊起爷爷,说爷爷在他哪儿,好好的想起每天早晨起来跑步,你说跑步就跑吧,锻炼身体嘛,也是一件好事,可是老爷子坚持每天5点就起床,到了公园,门还没开呢,他就从铁栏杆上跳。大家担心他,怕被栏杆挂住裤腿什么的,掉下来可就惨了。老爷子还非要跳,说,去晚了,湖边人太多,跑不起来,挡挡挂挂的,不够过瘾。听的我就心里直发笑,快八十的人了,还要过瘾呢。

    以前,爷爷是从来不锻炼身体,你劝他,他还挺有理,“你去看看,公园里锻炼身体的人都是病病歪歪的,谁好好地去锻炼呢?我这个身体,年轻的时候都锻炼好了,现在就不用锻炼”。末了,老头子还向我们炫耀他的一段光荣事迹:说有天下午出去散步,有个卖东西的小贩,问他,“老大爷,你现在高龄呀?”,“你看看我有多大年龄呢?”“我看你也就最多五十多岁。”“我都七十五了----”后面的了字拉的特长特高,额头亮晶晶的,一脸的兴奋。真是老小孩。

    前年,爷爷不小心的了一场病,老爷子急了,所以病好后开始天天跑步,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别人还没起床呢,他已经跑完步回来,洗刷完并且做好了早饭,又去睡觉了。

    说起来,我爷爷他们也有一段传奇。爷爷弟兄三个,小时候家里很穷,有一个大姐因为无人收养,还送给别人当童养媳。而他们弟兄三个也曾经讨过饭。据我爷爷说,以前家里也很有钱,我们这一族,祖上是有名的商人,最红的时候,全国各地都有商号,我们县的县志上都有记载。

    据说每年年关,各个商号递解银子的马车能排到村口外古塔下。后来家境逐渐败落,家里由女人当家,经常有总掌柜的派发的小掌柜开的分店,递解银子在门外等着,家里的账上却没有这一号。那时候人心实在,帐上没有,就坚决不收。而伙计受人所托,坚持东家就是你这儿。只好派人去总号查问,那个时候交通不发达,经常过了年才能弄清楚。

    后来家境败落,加上分家,又出了一个吃里爬外的活计,又加上连年战乱,遭土匪抢,就一年不如一年。到了我爷爷他爸手里,也就是我祖爷爷,就连媳妇也娶不到了。好像印象中很晚才娶到媳妇,也就是我祖奶奶,她之所以嫁给我祖爷爷,是因为她的先夫因病去世。据我爷爷说,我祖奶奶是一个很利索,很精明的人。据说她在村里是接生婆,办事风风火火。熟悉中国传统文化的人,都知道接生婆不仅仅是负责接生,而且拥有宗教意义。所以在村里很有声望。而且我大爷爷,也就是我爷爷的大哥是一个非常能干而且有头脑的人。在他和我祖奶奶的努力下,家境逐渐转好,到了我爷爷手里,还有余钱上学。

    后来正好赶上土改,成分是富农,家产没收,祖奶奶还被批斗。所以我二爷爷一辈子最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什么是里(理),什么是表, 咱家我小时候还要饭呢,刚发起来,正好赶上挨斗;东头照壁院(家里有一个阴阳先生,给自己家看风水,觉得不能走正门,要走倒后门,门前建一照壁,所以称为照壁院。什么是到后门呢?那个时候家里四合院一般都是正南门或东南门,很少有开北门的,开着北门和正房在一个方向,就叫倒后门),我小时候还丫环小跑(家乡话,小厮)的用呢,后来抽大烟抽倒了,还是破烂地主,还分房子呢。”那时候二爷爷就一脸的气愤。

    据我所知,他们都有一些让人唏嘘不已的事,我在这里记述一二。

    我祖奶奶,据说是一个风风火火的人,办事利索,估计这是她们这一行必需的。她对地的感情的深厚,那是没法说。

    那个时候是小农社会,大家都把地看得跟命根子似的,所以很少有卖地的。像我们家这种新发户,怎么才能发起来呢,就只能买地,所以这就有一个矛盾。据说,有一次,有邻村一个人,有急事要卖地,那时候我们家不知道因为什么,手头没钱。我大爷爷说,没办法,就不要买了;我祖奶奶说,不行,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把自己晚上睡觉的铜床给卖了,很长时间睡在一块门板上。

    祖奶奶法家缘于爱卖地,后来土改了,所有的房产都没收,只留了家里居住的三间东厢房,等全家从庙里回到家(土改的时候干了出来,就在大庙里住),她就张罗着用房子欢乐十亩地,全家人,除了我爷爷没结婚,七八口人挤在一个茅草房里。满心希望能逐年家境好转,又赶上农村合作社,别人家里没地,出人算股。我家里有地,不能算股,因为别人给你种地,所以我祖奶奶一口气没缓过来,就给气病了,后来拖了几年,就去世了。

    但是,并不是每次有人来卖地,我祖奶奶都答应。我们村的一个瞎婆婆,守寡多年,与儿子相依为命,儿子好像是个瘸子,家里有五亩薄田,赖以维持生计。但是有一年老婆婆生病,儿子没办法,就打算卖地给母亲看病。托人说到我家里,说跑了好几家,都是趁火打劫的,知道我们家老门老户的(那年头大家就认这个),又是街坊邻居,希望给个公道价钱。我祖奶奶说,这地我不能买。那个中间人就瞪了言了,说还指望你多给点钱呢,没想到你也敲诈,算是看错了你了。我祖奶奶慢腾腾地说,看病需要多少钱,从这儿先拿上,多是有了钱再还,地还是他家的,孤儿寡母的,没了地还怎么活,再说,他有这份孝心,我就更不能买了。那个中间人说,四婶,还是你仁义,我先替而瘸子谢你了。后来者瞎婆婆终于去世,没钱办伤事,儿子觉得已经麻烦我们家太多了,不好意思开口,就偷偷把地买了,除了埋葬母亲,还有一些钱剩余,就来还钱。我祖奶奶说,刚办完伤事,怎么就有钱还了呢。儿子只有如实交待,我祖奶奶也没办法,就问,那你以后怎么生计呢?不如去我们村南沟里看水井吧,连带看着那儿的几亩菜。这个瘸腿儿子就在我家住下了。

    据我爷爷说,后来我祖奶奶还帮那儿子成家立业,土改后阶级斗争,有工作队的人动员他(他属于我们家的长工)斗我祖奶奶,这个儿子做了一夜思想斗争,觉得不能做这种忘恩负义的事,一早就上吊自杀了。后来我长大了每年清明上坟,上完自己家的祖坟,就到另一个地头一个小土疙瘩上磕头,烧纸,据说就是他的坟。因为他的媳妇在他自杀后改嫁,他家没了后人。我们就烧点纸表示感谢。

    • 家园 我爷爷他们的事(续2)

      接下来说点我二爷爷的事,我二爷爷小的时候贪玩,和邻居家的一小伙伴玩,两个人摔跤,竟然把腿给摔断了。那个年头,战乱不止,腿出了点小毛病,就不用担心被抓兵了。所以我祖奶奶非常高兴,还买了点心去看人家。

      二爷爷的腿摔瘸了,就不能干重活,祖奶奶就送他去学织布。后来他学得非常好,就在四方村子里帮人织布。因为织布是穷人干的事情,所以土改的时候,全家人困到庙里的时候,我二爷爷可以出去织布。全家就不至于太困窘。

      那时候他跟邻村贫委会的一个人关系好,那人就跟我们村的头头说了,我们村没人会织布,快过年了,没有布就做不成衣服,就让那个谁到我村里织布吧,有我看着呢,他还能跑了。

      于是我二爷爷就到那个村去织布,偶尔回来偷偷的买点肉,也不敢明着吃,偷偷的煮到野菜粥里,那时候另一个地主,家里的小孩特别喜欢喝我们家的粥,说比他们家的好喝。大家心里都觉得挺好笑的,但也不敢说出来,怕被别人知道。那个年头可真是恐怖,贫委会一句话,就可以杀人,我们那儿有一个人,好像有点类似恶霸之类的,在村里做过点坏事,解放军一来,他就逃跑了。后来被抓,农委会的人开了一个会,决定第二天起来把他五马分尸。后来有一个好心人告诉了他,他就连夜自杀了。

      我们现在笑话北朝鲜搞个人崇拜,美化了金正日的家庭,可不知那时候每个村都有一个典型。我们村是苗主任,他家是从外地逃难来的,住在村外面的一个窑洞里,我爸爸说,文革的时候,他家的窑洞里就画了好多宣传画,说的是苗主任的父亲怎么挑着担子,一头是被窝卷,一头是苗主任,(我估计印堂发亮,福星高照),怎么辛辛苦苦的熬到解放,这些宣传画供全村人瞻仰,估计也仍外村人瞻仰。那时候,苗主任红的很,战到街头上,成份不好的人都得绕着走。

      可惜,改革以后,这些又红又专的人又一贫如洗,苗主任的几个儿子就打了光棍。还有一个黑主任,也是相同的处境。大家都说他作恶太多了,报应。我也在想,如果说城里在改革后,以前有钱的人又富起来,是因为有人际关系什么的。我觉得我们村里,大部分都是普通百姓,,没有海外关系什么的,但是也是这个结果,以前穷的,现在还穷;以前富的,现在还有钱。看来真是没有救世主,毛泽东也帮不了你。

      话扯远了,我二爷爷的织布手艺据说很高,跟他一块织布的一个人,(他家里成份好,是贫雇农,在文革以前帮过我们很多忙。所以我们两家可以说是世交。),他曾经说,一块织布的人,有两个人最快,一个是外乡人,一个是我二爷爷,但是两人的风格不同。你听声音就能听出来,那个人织布机咣当咣当响的很急凑,我二爷爷则是咣---镗----咣----镗,非常有节奏,但是一天下来,两人都能织两个米(我不知道普通话里叫什么,样子像索一样,用来缠线的)。

    • 家园 我爷爷他们的事(续1)

      刚刚说了我祖奶奶,现在说说我大爷爷。

      我大爷爷据说年轻时非常能干,经常和家里长工打成一片。那个时候家里还没多少钱,大爷爷就非常节俭,干活的时候不穿鞋,光着脚丫子拉地,和长工标着干。那时候如果有一家有个牲口,那是非常有钱了。我们家刚开始没有牲口,所以就用人,没办法耕地,就用铁锹拉(家乡话)。我爷爷说,用铁锹拉的地,比较深,容易蓄水。所以即便后来有了牲口,每年入了暑,还要拉地。可见中国农民对土地的精耕细作。那时候我二爷爷腿不合适,没法干重活,就学了织布(这个我在后面会说),我爷爷又太小,(不知道怎么搞得,我爷爷和我大爷爷差了18岁),干不了什么活。所以家里的重活都是大爷爷干,干不过来,就雇了一个长工,农忙时还会雇一些短工。这些后来都成了剥削人的证据。

      我大爷爷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胆子特大。日本人侵略的时候,山西的情况比较乱,有老县府,是阎锡山的老政府,还有二战区,估计也是阎锡山的部队,我爷爷搞不清楚,中央军,土匪,八路军,,还有日本鬼子。那一年,不知道是那一路部队来要差事,村里规定,有钱的人家出牲口出车,没钱的人家出人。我们家刚买了一个骡子,那个年头,马最贵,牛其次,骡子最便宜。所以我家就先买了一个小骡驹子。我大爷爷舍不得,所以出了骡子还出人,跟着就支差去了,到了路上,就打起来了,炮声一响,大家就四散逃命。过了好几天,村里的别人都回来了,就唯独不见我大爷爷。我祖奶奶就以为他已经被打死了,在家里哭。正哭的时候,我大爷爷牵着骡子回来了,原来别人扔下东西就跑的时候,他还念着自己的骡子,千方百计的把骡子给牵回来了。我听这话的时候就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那个时候的人,穷怕了,所以看一个骡子的命好像比自己还重。后来我爷爷也是,穷怕了,特别节俭,看见晚辈浪费就痛心。在我三叔那儿住,经常叨叨,我三婶在城里长大,所以大大咧咧,两人经常为了一个蒜皮鸡毛的事,争个不停,放假我一去他家,三婶就像我抱怨,你爷爷就像个监工,油多了盐少了,叨叨个不停。花我的钱呢,又不用你操心诸如此类的话。我就觉得,有时候生活背景不同,真得很难沟通,三婶是一个性格开朗的人,很容易与人相处,但是她却不能理解爷爷那一代人的苦。

      话扯远了,我大爷爷胆子奇大的另一个事是他和日本人抗争的事,这个事在村里久传不衰,至少我小的时候如此,现在世风日下,人心向钱,这些陈年故事估计没人关心了。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我大爷爷在抗日战争的时候当了村长,那个时候叫里长,刚开始是当的阎锡山的官,后来日本人打了过来就成了日本人的官。我后来问我大爷爷,世道那么乱,你当时当那个里长干什么,大爷爷旱烟袋锅子吧嗒吧嗒的打着地面,说,竟然说我是汉奸,不是我,鼓楼,大庙的牌楼,都让日本人拆了,竟然说我是汉奸,不停的重复。

      在我大爷爷当“汉奸”的时候,发生了这么一件事。冬天来了,日本人没柴烧,就派了一对兵,来我们村拆鼓楼。我给大家说过,我们家曾经有一段时间比较有钱,所以村里的祠堂,村东的大庙,村中心的鼓楼,村外的古塔,建得非常好,在四周的村里都很有名。后来,解放后,鼓楼拆了建了学校,大庙的牌楼和过亭拆了给村里安了电线;古塔下场更惨,在大跃进的时候,在沟里搞了好多井,说要搞什么井串联,所有的井水用水泵抽到一个水库,然后再用水泵抽到沟上面浇地,因为没有砖头修井,就把古塔给拆了,我爷爷说,那个塔,样式非常特殊,上面大,下面小,上面是椭圆,下面是八角的,有八个铜铃,风一吹,就咣当咣当得响。塔拆了修了一溜井,但是那些个井修好以后,就赶上发洪水,一咕咚全给灌了田鼠。估计那些个毛泽东的拥护者所谓的经济发展成果里,修了多少水库,打了多少井,肯定就有这几个井。文革的时候,就有人冲进去,砸了佛像,拆了庙门,还拆了东殿,所以大庙就剩下北殿和西殿,还有南边唱戏的台子。这几年,大庙拆剩下的一些破烂,竟然成了省级文物,然人觉得好笑又好气。

      话扯远了,当时我大爷爷是里长,听说要拆鼓楼,非常着急,赶过来和日本人交涉。日本人刚开始根本就不听,我大爷爷就把他的梯子给搬走,日本人就用鞭子抽他,抽得浑身流血。我大爷爷也不反抗,也不叫。日本人心说,这下你该服了吧,就把梯子搭上,我大爷爷就又上去把梯子搬开。日本人就火了,又抽,又搬,如此反复,后来日本人没办法,又不能把他给打死,好歹还是个里长呢。我大爷爷就说了,你要柴烧,我给你解决,但是你不能拆鼓楼。后来日本人走了后,全村人想办法,给日本人送了一车柴,才算了事。

      后来,解放后村委会要拆鼓楼的时候,就有上了年纪的人骂,不是人家谁谁谁,还能轮到你们这些狗崽子。

      再加一句,我祖奶奶是地主婆,大爷爷是日本人和国民党的村官,我爷爷是阎锡山的兵,但是土改,文革的时候都没怎么受罪,我爷爷说,积德积的,平时的人缘在哪儿呢,有这么一段插曲,说,土改时斗我祖奶奶,就有贫委会,不是贫嘴委员会,是贫农委员会,的一个老太太说,不要斗人家老太太,我刚从河南逃过来的时候,不是人家接济我半袋子粮食,我们一家早饿死了。那个时候,贫委会的一句话很管用,所以就没怎么受罪。

      我大爷爷的去世也富有戏剧性,白天响午的时候到我家串门,对我爸说,人啊,过了六十,就一年不如一年;过了七十,就一月不如一月;过了八十,就一日不如一日了。回去后,晚上就得病去世了,那年老人八十一。

    • 家园 私有财产合法性就要写进宪法了,五十年轮回,不同的是

      人们对利益的追逐变得无所顾及、无所畏惧,因此更无谓廉耻!

    • 家园 究竟哪个社会才是人吃人啊,不懂。一声叹息
    • 家园 都是仁义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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