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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完颜亮的一生(下)九、南伐 3:汴京 2 -- 1001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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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完颜亮的一生(下)九、南伐 3:汴京 2

      谬赞不敢当,自奋蹄儿中……

      ——————————————

    九、南伐 3:汴京 2

      一个貌似简单的“运木头”,已经让我们看得很头大了;但是,这么麻烦而费力的工序,和整个重修汴京工程比起来,还真是算不了什么。

      我们还记得,修建燕京那座大金史无前例的皇城,完颜亮一共征发了一百二十万民夫;而这回重修汴梁更是变本加厉,整整动员了二百万!

      以上骇人的民夫总数字,在《正隆事迹记》中可以查到。如果它没有刻意夸大的话——老实说,从计算结果来看,我是很怀疑这个数字的;毕竟,这次不是完全重修整个汴京,而只是重修汴京皇城——那么应该已经接近当年整个王朝所能负担的极限了。《正隆事迹记》还具体指出,全国民夫被征发了五分之三,工匠则被征发了三分之二。果真如此的话,那么全国的精华人力,肯定就已经被全部集中在了汴梁一带。

      但是,试图久久地维持一支庞大的劳工队伍参与特大型工程,后勤方面的压力也就可想而知。尽管劳工们的定额可以被压得极低,但是,他们的人数实在太多了;而且,他们必然要从事重体力劳动,而这就决定了,想要供养他们,大概一点也不比供养同样人数规模的军队更便宜。按不那么可靠的《炀王江上录》的说法,“工匠日支米两升半,钱五十文,人夫亦如之”──如果我们以这个数字作为基准,既不考虑分批征发、先来后到的区别,也不考虑虚耗、冒领以及吃空额等等其它情况,那么每天光是工匠和民夫的粮米就要支出五百万升,钱则是一万万文。由于种种原因,试图把它们折算成今天的数量,必定是个很麻烦也很难精确的过程,但是说它“糜耗国库”,那绝对不是夸大其辞──毕竟,这个每天都在烧钱的工程,竟然活活持续了两年!【注】

      【注】:指从正隆四年(1159年)至正隆六年(1161年),此说取自《金史》卷五及它卷相关记载。《正隆事迹记》认为工期从正隆元年春至正隆四年,《炀王江上录》认为从正隆四年春三月起兴工,均不取。

      此外,如我们所能猜到的那样,这些精壮劳力在工地上,可以成为合格的工人;而当他们因为必然会面对的恶劣条件和菲薄待遇萌生异心之后,也并不难于自我组装为一架能量恐怖的战争机器。在那个冷兵器时代,足足二百万人哪,就算是乌合之众,一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利用就手的工具众志成城地搞起事来,只怕整个大金的正规军都挡不住。于是,完颜亮又调来了整整二十万大军,驻扎在汴梁周围,以便死死压住一切不良动向的苗头。这些军人在严密监视劳工动态之外,还顺便当起了警察,目的是守好汴梁大工地的外围,防止不堪劳苦的劳工们的逃亡。

      当然了,这些军队也要吃粮食,也要花钱,一样要开支……

      为了重修汴京,花费在人力方面的开支已经非常极为惊人了,而以上这些,还远远不是全部;毕竟,要修造宫殿,在“人”之外,还需要“物”。

      前文中,我们提过开采巨木的例子,大家也许还记得那些未来的梁柱们惊险的运输过程。所有那一切,比如产地偏僻、交通不便、现开水道、招募筏工……方方面面的因素累加起来,最后只能体现在账单数字的暴涨上。按《金史·本纪第五》的记载,“运一木之费至二千万,牵一车之力至五百人”——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两千万——这就是不辞辛苦运来一根合适木头的代价!

      而木头,还只是美丽宫殿的骨架而已,而其它的玩意儿,也照样不省钱。按《正隆事迹记》的说法,施工材料取舍的原则很简单:

        将旧营宫室台榭虽尺柱亦不存,片瓦亦不用,更而新之。

      ——虽说原汴京宫殿群遭了火灾,被烧得一塌糊涂,但也很难说就烧到连一片瓦都没法用的程度吧?那么多宫殿,总有过火轻重的吧?轻的那些,备不住还有点什么能用上的吧?

      不管,一律不用,全换新的。

        至於丹楹刻桷、雕墙峻宇,壁泥以金,柱石以玉,华丽之极,不可胜计。

      而《金史·本纪第五》对此的说法,倒更有文学气息一些:

        宫殿之饰,遍傅黄金,而后间以五采,金屑飞空如落雪。

      其中,这句“金屑飞空如落雪”,曾经给我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那时候我还在上中学,脑子里根本没有建立对黄金的感性认识,不由得想:金屑飞空,那得是多壮观、多奢华的场面啊?后来才知道,敢情黄金的比重大、延展性高,一滴黄金抻个一两公里没有问题,所以细密的金屑才能“飞空”;反过来,能“飞空”的金屑,一定轻得要命,其实也值不了几个钱……

      当然了,即便如此,加工时如落雪般的金屑,也足够衬托出宫殿的豪奢程度了。如此种种,“一殿之费以亿万计”,也就是毫不奇怪的事情了。但是,这还不是全部,因为……工地上又来了个太监……

      该太监我们前面提过,他就是“性便佞,善迎合,特见宠信”的梁珫。当年还在上京的时候,完颜亮询问为什么自己栽的莲花都不活的原因时,正是这位梁珫款款回答“上都地寒,唯燕京地暖,可栽莲”。这样迎合完颜亮的好同志不受重用,那也着实没有天理;这不,现在他虽不能以太监身份直接统领汴京宫室重修工程,但还是被完颜亮点名,多次跑来“替天行道”,监督施工进程了。

      在当时,工程总指挥是张浩(左丞相,从一品),副总指挥是敬嗣晖(参知政事,从二品)。如此声名赫赫的当朝宰相和当朝执政官,见了这位从首都跑来的、比自己低了七级/五级的小太监梁珫(近侍局使,从五品),不仅没有任何人身歧视,而且还很懂事、很体贴地“曲意事之,与之均礼”。李鸿章怎么说的来着?“天下最容易的事,便是做官,倘使这人连官都不会做,那就太不中用了”——要是这类事儿都做不好,他二位的仕途恐怕早就断在宰相和执政之前了……

      梁珫大老远跑过来,当然也不是为了疗养。在首都皇宫里,他只有看完颜亮眼色的份儿,到了这儿,也该轮到别人看看自己的眼色了;否则心理收支不平衡,窝了一肚子坏账,那又何苦来当这个钦差?

      而如今,想扬眉吐气,简直是再容易不过了,横挑鼻子竖挑眼都不用,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折腾你们个半死——“是时,一殿之费已不可胜计,珫或言其未善,即尽撤去”,“珫指曰:‘某处不如法式。’辄撤之”。

      随便一句话,大伙就全白干,可还拿他没辙。那么,什么才叫“善”呢?梁珫的标准很简单,翻译成简体中文就三个字:超豪华。于是,成本已经“以亿万计”的宫殿在他扔下一句话之后,“成而复毁”,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务极华丽”。

      ——昂贵的宫殿建了再拆,拆了再建,这个造价又该怎么算呢?

      从上面的情况介绍看,这个特大工程完全是在挥霍国力,而且还是那种掏空国库、耗尽民力的挥霍。对高高在上的统治阶层来说,它只不过是一件定个目标、听听汇报、发发指示就足够了的事情;而它对全国百姓造成的耗损和伤害,又会有谁真正在意呢?

      而要追溯源头,这个恶政的责任,当然也只能是完颜亮一个人来承担。以他的个性,事事都要追求极致,追求一点也不打折的完美结果——掌权,就要 “天下大事,皆自我出”,一点权柄都不给别人留;开战,就非要达到“执其君长问罪于前”的最爽程度;好色,就非要“得天下绝色而妻之”,一般女人还不满意。由此,他所定下的“重修汴京”,当然也是一个绝不妥协的目标——而也正是因此,张浩、敬嗣晖、梁珫等人才得以“事主以忠”,将一个造宫殿的任务活活铺张成了奢侈靡费的典型。

      而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盛焉”,他完颜亮的一分要求,在下面就会被自动放大成十分、一百分,更何况他从来就是要十分、要一百分呢?

      以完颜亮的智力和对历史典故的熟稔程度,不可能不知道这样任性胡为的后果,但是,他还是无所顾忌地继续着穷奢极欲的修建工程。果然,随着这座被称为“南京宫室”的超豪华建筑群的逐渐落成,很多事情也开始发生了变化——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天德、贞元乃至正隆早期还相对太平的大金之“鼎”的内部,“温度”已经快速升高,某些东西已经离“沸腾”不远了。

      这些情况,他都知道。但是,很明显他根本就不在乎,因为他自信能够控制局面——否则,我们就无法解释,为什么几乎就在修建南京宫室的同时,他又下令开始着手进行大规模的、同样劳民伤财的备战工作,根本无视当时已是“天下骚然”……

      现在,我们还是把注意力拉回到工地上吧。渐渐的,“高标准、严要求”不计代价打造的全新南京(汴京)皇宫,也一点点地出现在大金南方的地平线上。

      正隆五年(1160年)八月,在还没有完工的时候,完颜亮就下令尚书省户部里负责“发卖给随路香茶盐钞引”的“榷货务”、负责“监视印造勘覆诸路交钞、盐引,兼提控抄造钞引纸”的“印造钞引库”收拾行囊,“起赴南京”。现在看起来,之所以首先将这两个管钱的政府部门迁移到新都,大概是出于方便工程所需钱物就地运筹的考虑。

      转年就是正隆六年(1161年)。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现在,我们只是简单提一下与迁都南京有关的事情吧:

      正隆六年二月,完颜亮和整个朝廷开始由中都出发,开始了大搬家的旅程;

      正隆六年四月,已经到了洛阳的完颜亮,下令随行的“百官先赴南京治事”,某些中枢部门“各留一员”,大约是放在身边好办事的意思;

      正隆六年六月,花了两个月、一路悠游过来的完颜亮,终于抵达了直线距离不过一百多公里的南京近郊,工程总指挥、左丞相张浩“率百官迎遏”。

      短暂休息一晚后,第二天就是入城式了,可是谁也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非常不吉利”的事——在《金史·本纪第五》的记载中,这件事发生在他抵达南京的当晚,“是夜,大风,坏承天门鸱尾”。

      其中,“承天门”是南京皇城的城门,“承天”二字有“承天启运”的宏伟含义,应为南京的正门;作为这个说法的例证,完颜亮也正是从这里进宫的。顺便说一句,如今作为我们国家象征的天安门,在清顺治改名以前,也叫“承天门”,同样是明清皇宫的正门。

      而所谓“(音:齿)”,也作“鸱尾”或“螭吻”,可就是个传说中的怪物了。相传龙生了九个不成龙的儿子,其中老二就是鸱尾(也有说是老九的)。既然是传说中的怪物,那么说法就多了去了,有的说它“好吞”,有的说它是“水精”;不管是什么,有一个特点是公认的,那就是认为它能对付火。所以,古代宫殿最高处——房脊——的最左和最右两头,往往要各造一个鸱尾,以期望这对宝贝儿能够防止火灾。当然了,也有些宫殿上的鸱尾不止一对,大概是为了更好的防火,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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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鸱尾,出现在房脊的端点处

      可是现在,城门——最重要的承天门;鸱尾——最显眼的两端,居然活活被狂风吹坏了……而这一切,就发生在新皇城入城式的头天晚上!

      要说不吉利,还有比这更不吉利的么?

      而在宋人熊克所撰《中兴小记》中,及宋人徐梦莘所撰《三朝北盟会编》所辑张棣《正隆事迹记》中,这件不吉利的事情有了变化,但是被描述的更加让人郁闷。

      《中兴小记》说,完颜亮入城,进入南薰门时暴雨突至,搞得“仪从皆不可举”——想想湿淋淋的举旗仪仗队伍,也就不难想出那个倒霉落魄样儿——而等完颜亮走到承天门时,更是“迅雷大作”(打个岔:要是为了对仗,下一句我看应该是“电驴狂奔”……)。但饶是“天变如此”,“(完颜)亮不知惧也”。

      《正隆事迹记》说的差不多,也是说完颜亮进南薰门时突然暴雨大作,“仪制、音乐皆不能举”——连喇叭也进水了——等走到承天门时,更是“雷风迅作,拔去一窗门”,更血腥的是,“未及开关,拆击三守门吏死”(此处“拆”字我个人疑为“柝”,指守门人巡夜敲更用的那个梆子)。之后等完颜亮进了门,正如起初莫名其妙下了暴雨一般,天气又莫名其妙地“复霁”,晴了……

      古人很喜欢以天变喻人事,这一回如此不吉利的事情被记在史书里,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烘托完颜亮的不可长久了;而对从不相信鬼神的完颜亮来说,这些所谓的“天兆”,根本没有任何值得考虑的必要。理所当然的,他的南伐计划,并没有因此产生任何变化。

      

      

      现在我们知道,决定了完颜亮终局的,除去战场上的刀兵外,总共有四件大事。

      其中的第一件就是“迁都南京”,现在我们已经讲完了。

      在介绍第二件大事“备战南伐”之前,先让我们来看看金宋开战之前,那一段段吊诡变诈的往事吧。

      

      

    关键词(Tags): #完颜亮#金朝#金代元宝推荐:海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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