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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

看书有一种乐趣是，有许多话，会一见难忘。

二十来年前，曾去象山县城玩，在书摊上看到一本东坡志林，随手翻开，是《记游松风亭》，很短：

　　余尝寓居惠州嘉佑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亭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甚么时也不妨熟歇。

这个忽然坐下休息的结果，是我没有想到的。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不是停下来，而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管怎么着，也得向前走，直到死亡，就像“生命不息冲锋不止”的于庆阳。

“生命不息，冲锋不止”也是一句使我印象很深的话，所以这句话我记得，于庆阳这个名字却淡忘了。

冲锋冲到这一年，看到苏东坡的文章，当然很意外，又觉得很有道理。“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和“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两句话，一瞟之下就记住了。后来遇到事情，也时时想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这句话，在写“金庸人物品评”时写到韦小宝，也说他那句 “老子不干了！”就像“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

也许就是因为我只是个懒人。

金庸《笑傲江湖》中说到林平之为复仇追击青城派，不顾岳灵姗遭围攻，一个劲戏弄余沧海，单恋岳灵姗的令狐冲身受重伤，只能干着急，任盈盈只好出手相救。事后岳灵姗很生气，与林平之分道而行。金庸写道：

令狐冲不忍看余沧海这等失魂落魄的模样，说道：“走罢！”赶车的应道：“是！”一声吆喝，鞭子在半空中虚击一记，拍的一响，骡子拖动车子，向前行去。令狐冲“咦”的一声。他见岳灵珊向东回转，心中自然而然的想随她而去，不料骡车却向西行。

第一次读《笑傲江湖》时，令狐冲的这一声“咦”，大出我的意料之外。在那一段血腥恐怖的故事中，闲闲一句，伤痛无限，真是周到之极。只有极其细密的心思，才能如此细腻地描写出这一念深情。

想像金庸写下这一段话之时，必是陷入全身心沉浸的状态之中，令人艳羡不已。

当真是神来之笔。

说来古怪，看到人们纷纷争论金庸的文坛地位，我倒是没什么兴趣，只是会经常想到这一个“咦”字。

有的句子，以前读到时没觉得什么，某一次又读到，忽然会让人挂心。比如《水浒传》里有一段话，我这些天一直惦记着。

话说宋江发配到江州，投到穆弘庄里去过夜，看到穆太公巡视打麦场：

宋江和两个公人说道：“也难得这个庄主太公留俺们歇这一夜。”正说间，听得庄里有人点火把，来打麦场上一到处照看。宋江在门缝里张时，见是太公引着三个庄客，把火把到处照看。宋江对公人道：“这太公和我父亲一般：件件定要自来照管，这早晚也未曾去睡，一地里亲自点看。”

他这一说，我也想起我小时候的事情。

有一次我爸爸不在家，我妈妈也要出门，晚上不能回来，家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妈妈临行嘱咐说，晚上吃过饭，要早点关上大门，家里到处看一看，防止有窃贼躲在角落里，半夜行窃。

这几句话让我印象深刻。那时候的人家少有余财，也很少入室偷盗的事情（只有过年时会有小偷，有一个除夕，一户人家切好的一钵年糕被偷走了）。但平时有的人家只是虚掩着门而已，连锁也不锁，或者根本没买过锁。所以妈妈的吩咐，让我感到身负重担。自然想到平时妈妈就是这样照看家的。

宋江看到穆太公，想到宋太公那是很自然的事。

这一段话以前，是两个公人对宋江说：“押司，这里又无外人，一发除了行枷，快活睡一夜，明日早行。”宋江说：“说得是。”同意了。

更早些，梁山好汉听说宋江被发配，要劫他上山，花荣说要替宋江开了行枷，宋江说道：“贤弟，是甚么话，此是国家法度，如何敢擅动？”

所以，宋江投到穆太公庄上，看到穆太公操心家事，不但心里想到了父亲，还对公人说了出来，这可以说是他不自禁的真情流露。《水浒》中少见这样的文字，偶一触及，却也足以动人。

这是他卸下面具的本真时刻，是连他的梁山兄弟也看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