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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一个普通上海人张惠康的故事 -- 光禄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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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一个普通上海人张惠康的故事

    [SIZE=3]一个普通上海人张惠康的故事[/SIZE]

    上海西面的普陀区曹杨新村是一个老上海人挺熟悉的新村,占地2平方公里,人口约10万人,是最早的工人新村之一。

    现在,如果经过曹杨六村的一个小小的彩票亭,你也许会看到一个沉默寡言、目光有点呆滞的中年摊主。

    这个人,就是我们的主角:阿康。

    80后的年轻人不会知道这个名字,事实上现在整个上海也没有多少人还记得这个名字:

    阿康,就是张惠康。

    张惠康出生在1962年的7月22日。张惠康一家,自阿康八个月大起就住在曹杨六村,至今已经45年了。

    阿康的母亲,是退休的纺织女工。他的父亲,也是退休工人,中风、瘫痪在家。

    阿康一生的前三十年,其实还是满顺利的:

    70年进入普陀区少体校,78年进入市体校,81年入选国家青年队,83年入选上海队。

    那时,很多中国的足球运动员,都是这样走过来的。

    不过,阿康更幸运一点:

    86年,24岁的阿康进入了国家队。

    那个时候的阿康,很喜欢逗乐子。84年在南京的足协杯上,他从广东记者那里学会了一句广东话“有毋港纸呀?”(有港币吗?)。学得活灵活现,而且逢人就练,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88年,作为冲进1988年奥运会的绝对功臣,阿康参加了汉城奥运会。

    同年他还被评为第九届亚洲杯最佳守门员,并获得了国内联赛金球奖。

    阿康真的很幸运,因为除了世界杯,他已经没有更高的追求了。

    可是阿康命运的转折,也开始于世界杯。

    记者:“你还记得在新加坡的比赛吗?”

    阿康:“怎么不记得,可惜我们最后一场输了...”

    记者:“新加坡的5场比赛,你上了几场?”

    阿康:“上了两场,一场对阿联酋,一场对卡塔尔。”

    记者:“这和你关系不大,当时队伍都乱了,两个球都是对方反击得手。当球到你面前时,你面前已经没有后卫了。”

    阿康笑了笑,没有吱声。

    1989年的世界杯预选赛亚洲区决赛的这两场比赛,中国都以1:2告负。中国队因此出局。

    后来听说,阿康在私下总象祥林嫂一样翻来覆去地念叨:“我守门守得不好,真的。”

    1990年亚运会,中国队在国庆之夜负于泰国队,旋即解散。

    1991年阿康赴香港南华队踢球。阿康去香港踢球,其实王后军是反对的。

    不过阿康觉得,他要是在队里,小队员上不来。

    在香港,他住在球场边的房子里,人生地不熟,也没有朋友,越来越孤僻。

    之后,在南华队的一次比赛中,意外发生了:阿康的头撞到门柱受了重伤。

    阿康说:“感觉脑袋像被斧头劈裂似的,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阿康之后回到上海,越来越沉默寡言,有时一连六天滴水不进。

    阿康的姐姐急得打电话到足协,足协于是把阿康送到零陵路、宛平南路口的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作检查。

    检查的结果是忧郁症,医生认为这和阿康扑球时头部撞上门柱所引起的脑震荡及他本人过于内向的性格有关。

    1993年,忧郁的阿康从国家队退役。

    阿康退役后的单位是上海市体育运动技术学校,退休月工资是900块。

    阿康父母的退休工资要少一点,加起来1000出头。

    阿康和父母住一套两室一厅、三十平方米的小房。所谓的厅,其实是个过道。

    “厅”里放满了阿康的奖杯、奖状、锦旗和奖章。

    两间房间,父母住小间,给阿康腾出一间阳台打通、15平方米的大间。

    阿康所有的家具,是一个旧衣橱、一张旧床和一个充当床头柜的木箱。

    阿康的病对这个家来说,是个挺沉重的负担。退役后,阿康就住过三次院。

    听说贵州治精神病的药很有效,一千多块一两,阿康的父母硬是买了十多两。但最后也啥效果。

    阿康妈妈说:“只要听说有啥法子,阿拉全试过了,就是没用。阿拉也不晓得格(这)苦日子啥晨光(什么时候)到头。”

    全家的积蓄,就是因为阿康的病而耗尽了。

    听说了阿康的情况,市里彩票中心帮助阿康家开了一个彩票摊,主要目的是为了攒钱给张惠康治病。

    阿康的教练桑廷良也很记挂阿康,经常去看阿康,还自告奋勇去“搞定”彩票亭的事情。

    前国手李国君和阿康是一个新村的,她也帮忙做了不少疏通工作。

    彩票亭生意开始还可以,还可以顺便卖些饮料香烟。

    后来,因为连续被盗了三次,阿康的父母不得不每天把出售的货物背回家,第二天早上再背出来。

    再后来,旁边又开了一家彩票亭,把生意都抢走了。

    阿康妈妈说:“没办法阿,假使没我帮(和)阿康爸爸,伊(他)出来也养不活自家(自己)。”

    不过,阿康也有喜事。经人介绍,他终于在不惑之年找到了可以相濡以沫的山东姑娘小孙。

    小孙当过护士、售货员,也是苦人家出身。小孙不懂足球,但每当有人跟她提起阿康过去的风光时,她总是满脸幸福。

    阿康妈妈的身体则逐渐不好了,彩票亭还是需要阿康自己打点。

    说起彩票亭,阿康言语中微微有那么一点自豪:“挺不错的,其实很多人知道这是我的彩票亭,路过的人都愿意买两张撞撞运气,而且在我们新村,喜欢彩票的人本身就蛮多的。”

    过了一会儿,张惠康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在我这个亭子有人中过500万的,报纸上都报道过,不信你去找。”

    2003年,阿康第三次进入卫生中心。中心的护士都很喜欢阿康:“张惠康很老实的,老好弄格(很听话的)。”

    阿康平时很平静,你不会觉得他是一个有精神疾病的人。只有他陷入沉思时,他呆滞的目光和缓慢的反应,才会让你觉得有点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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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链图片需谨慎,可能会被源头改

    不过,“平静好弄”的阿康,每月要支付六百多元的住院费。

    阿康,连自己都养不活了。

    其实阿康在退役以后,也做过一些事情:

    有一年,市运会时,区里曾经找阿康做教练兼队员。可是,阿康没有运动员证,也就没有什么上场的机会。原来说的一个月七百元的津贴,最后变成一共才给了三百。

    曾经还有人帮他找了一个体育经纪公司的工作,他做了半年就不做了,而对于原因他不愿意说。

    据说,他还在亲戚的公司中做过接电话、收发传真的打杂工作,后来被炒了鱿鱼。

    2005年的时候,李中华曾经想帮阿康一把,让阿康去他的俱乐部竞赛部坐办公室,周末则参加聚通杯足球赛。有人说,阿康在聚通杯场上守门的时候,生龙活虎,好像病完全好了一样。

    可是,05年之后,聚通杯就不怎么听到了。

    有一次记者采访,阿康妈妈说:“我已经70几岁了,立(站)在十字路口了。假使我没了,阿康哪能(怎么)办呢?啥人来照顾伊(他)呢?阿康小时候老乖格(很乖的),老听话格(很听话的),老争气格(很争气的),格(这)就是命阿...”

    阿康没有言语。我知道,阿康不爱说话。不开心的事,就会一直闷在心里。

    • 家园 震惊,我几乎记得那一届国家队的全部球员

      柳海光,贾秀全,唐尧东,秦国荣,谢育新,王宝山,傅玉彬,麦超,朱波,池明华,段举,郭亿军,马林。。。。。。

      张惠康,怎么是这样一个结局啊!!!!

      • 家园 <zt>命运之悲——前国门张惠康精神病院度余生

        命运之悲——前国门张惠康精神病院度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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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东海

        新民晚报 2003-07-28 20:22:53

        在上海精神卫生中心新三病区里,张惠康已经住了9个月。这位前中国足球队国门每天百分之七十的时间,就是呆在这块比他当年在球门前的小禁区面积还小的房间里,呆在这张陈旧的29号病床上。

        命运之悲 国门之痛

          六张床,簇拥在一起,并排放在一个30多平方的小房间里,张惠康指着当中的一张床慢慢地说道:“喏,这就是我的床。”顺着手指看过去,床头的“29”字样格外醒目。

          年纪稍微大点的球迷,对张惠康的名字应该不会陌生。在上世纪80年代末,张惠康是中国足坛上赫赫有名的国门。作为高丰文那届国家队的主力门将,张惠康的名字不幸和悲壮联系在了一起。1989年世界杯外围赛,中国队在新加坡最后一战被卡塔尔封杀出局,当时站在中国队门前的那个人就是他,张惠康。

          近况

          见到张惠康是在上海精神卫生中心新三病区的走廊里,在护士对着病房喊了声“张惠康,有人来看你”后,不到5秒钟,张惠康就出现在了铁栅栏的门口,远远看去,他的身形有些发胖,佝偻着背,走起路来左右摇摆,步幅很小。走近时,一张微微发胖的脸颊映入眼帘,尽管眼神有些迷茫,反应略显迟钝,但从外表上看,张惠康和平常人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唯一不同的是那件蓝白间条的病服,上面写着的“精神”两字清楚地提醒人们,眼前的张惠康已经今非昔比。

          “他现在比刚进来的时候好多了,话也会说说了,除了有些迟钝,反应有些慢以外,他的病情还是比较稳定的。”负责张惠康病区的护士长刘琼说道。“刚进来的时候,他很紧张,一句话也不说。有一次上面来检查,随意抽查病人,正好就点到了张惠康,结果他紧张得不得了,一再跟我说能不能不去,那会儿他特别怕陌生人。”据护士透露,张惠康得病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和他内向的性格有关,“他经常跟我们说,自己发病是因为在到香港南华队踢球的那段时间太压抑了,没人说话,环境又陌生,加上性格内向,所以抑郁成疾。”

          从每天早上6点起床,到晚上8点睡觉,除了吃饭和治疗,张惠康几乎都在自己的床上度过,他已经习惯了自己的那个空间。所以尽管情绪好了很多,但面对一个陌生人,张惠康看上去还是有一些不自然,神态很拘谨。“我蛮好的,谢谢你们关心。”说这句话时,张惠康的手一直不停地在搓着衣服,那双曾经化解了无数次大力射门的大手还有些发抖。

          “没关系的,你放松些,就是聊聊天。”听了一旁医院工作人员的劝慰后,张惠康才稍微松缓了下来。“这里的医生和护士对我都挺好的,我现在还是在吃药,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从言语中,可以看出张惠康对外面世界的渴望。医院也认为张惠康其实可以出院了,但由于作为他监护人的弟弟现在不在上海,因此张惠康要想出院还要一段时间。

          足球

          在整个采访过程中,只有聊到足球时张惠康才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但当被问起“现在是否还经常回忆起以前的踢球情形”时,张惠康愣了愣,认真地思考了一会,缓缓说道:“不会了,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没什么好想的。”由于长期服药,张惠康的记忆力比以前下降了不少,以前自己参加的一些比赛甚至好些已经记得不清楚了,不过他仍然记得那两场让他刻骨铭心的球赛:在新加坡打比赛时,张惠康上场两次,结果中国队都输了。

          尽管一些往事正在渐渐从张惠康的脑子里散去,但看得出张惠康对足球还是充满了不一样的感情。可以说,除了足球,张惠康基本上没有其它的爱好。闲暇时光,张惠康也经常看报纸、电视,对足球圈的事情知道得比较清楚。尤其是说到现在的上海足球,张惠康眼里竟闪现出一丝难得的兴奋,“我们这里有电视,可以看到申花和中远的比赛。昨天晚上我还看了中远对四川的比赛。”“最后几比几啊”,旁边有人插问,“2比1,中远赢的。”张惠康的回答快速而肯定,声音也比刚开始时大了不少,语气和口吻跟刚才的唯唯诺诺判若两人。

          前年张惠康受人之邀,参加了一个业余足球赛。最后还帮助那个队夺得了冠军。但发病后,张惠康几乎没碰过皮球,身体也日渐发福,自从住院后,张惠康除了走路和做些功疗(一种用做工来治疗的方法)外,几乎不运动。足球对他来说,已经成了一个渐渐远去的梦。

          和张惠康同一批的像柳海光、李中华、唐尧东这些国脚,现在几乎全都下海经商了,这些张惠康也知道。但足球带来的差异并没有让老实的张惠康有什么不平,“他们现在都很好,我和他们是不能比的。”说这话时,张惠康的表情稍微有些落寞。张惠康在足球圈的朋友不多,但有几个人的交情很不错,这其中中远队领队桑廷良是最关心张惠康的。护士告诉记者,每隔一段时间,桑廷良都会来医院看张惠康,只要是他来,张惠康的心情就会很好。“就是那个黑黑的老头,经常来看他,有几次我都是看见吴承瑛送他到门口的。”

          生活

          从1993年正式退役到现在,张惠康日子一直过得很清苦。张惠康的单位是在市体育运动技术学校,每个月能拿的就是900块钱的退休工资,他七十多岁的老父母也都是退休工人,两个人一个月加起来也只有1000出头,而最拖累全家的就是张惠康的这个病。从退役后发病到现在,张惠康住了三次院,其间张家一直都在为张惠康的这个病四处奔波,仅有的一点积蓄也早已花光,说到儿子,张惠康妈妈的话里充满了无奈和心酸,“没办法,如果没有我和他爸,他出来也养不活自己,谁让这是命啊。”

          为了要攒钱给张惠康治病,张惠康的母亲在自己家的楼下开了个卖彩票的小卖部,每天早上5点就出门,晚上11点才收摊,“现在超市多了,小摊没什么生意,但这又有什么办法,有他在,我们总得苦一点,十几年的时间都已经过来了,也不在乎了。”前几年,张家听说贵州那边有治精神病的特效药,很管用,全家人费了很多周折硬是把药弄到了,1000多块1两,一下子买了1万多,但最后也没什么效果。说到这个,张惠康的妈妈禁不住老泪纵横,“只要听说有什么法子,我们都试过了,就是不管用。我也不知道这样的苦日子什么时候能到头。”

          “我和他爸爸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他出来以后怎么办,他现在毕竟才40出头,以后的路还很长,我们都老了,也就是想帮他找个工作,给他留条后路出来,他现在要是没人帮忙的话,是过不下去的啊。”说到这里,张惠康的妈妈又一次泪流满面。

          告别张惠康时,已经过了医院吃饭的时间,护士端上来一碗菜和一碗饭,张惠康笑了笑,转身走进空荡荡的饭堂,从外面看,高大的背影显得格外孤独。

          一位原本可以享受无限风光的国门,因为身体原因,从荣誉的巅峰跌到了谷底。张惠康走过的人生轨迹折射出的是体育职业化的一个特殊缩影。联想到之前的才力、曲乐恒,三个人命运不同却同样悲惨。正如张惠康的护士所说,张惠康就是出院了还需要全社会的关心,“这对他身心的完全康复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对于那些对中国的体育事业作出过贡献的人,我们应该奉献出我们的爱心,这对他们很重要。

    • 家园 遗憾

      花一下!

    • 家园 性格决定命运
    • 家园 好可惜
    • 家园 记忆有误

      记者:“新加坡的5场比赛,你上了几场?”

      阿康:“上了两场,一场对阿联酋,一场对卡塔尔。”

      张惠康是第四场对朝鲜队和第五场对卡塔尔时上场的。

    • 家园 时也命也,奈何?老上海队这样的例子很多,比如鞠李瑾,可惜啊!
    • 家园 默然

      一声叹息

    • 家园 实在是太可惜了

      我和弟弟那时候看球,对张惠康和傅玉斌都还是比较佩服的.

    • 家园 叹息,他的命真不好。国家对这样的人应该有所安排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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