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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轮回·涅磐 -- 匹马西风
家园 【原创】轮回·涅磐 （一）她已经病得很重，三个瘤子寄生在小脑和脊椎的连接处——一个手术禁区，几年来她只能靠药物控制着瘤子的生长，然而效果越来越差。瘤子在缓慢而持续地生长着，压迫着神经，剧痛总是不期而至，而且随着瘤子的长大，来得越来越频繁持久，发作时往往一疼就是两三天，连最强的止疼药也只能维持几个小时的药效。
“为什么？为什么上帝要我承受这样的痛苦？”每次接到她的电话，她总要问我。
“我们凡人是永远无法猜度上帝的想法的。”我总是这样回答她，这也是牧师们对此类问题的标准答案。我知道这个回答苍白无力，但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答案来安慰她了。
深夜接到她的电话，我知道她一定又是疼得睡不着觉。不过今夜，她很罕见地没有问这个问题，而是谈起了我前不久的五台山之行。
“有没有见到高僧呀？”她问。
“中台顶上见到一位，人非常好，跟他聊了很久。”
“都聊了些什么？”
“轮回和业报。”
“能说说吗？”
我心里有些疑惑，不知道身为基督徒的她为什么会对这个感兴趣，“简单的说，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生死相继，轮回不休。”
“生死相继，轮回不休。”她喃喃低语着，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忽又问我，“你说真的有来生吗？＂
“也许有吧。”
“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不要做人，我要做一只北极熊。”
（二）我失语了，思绪回到十年前。那时我还是个初出校门不通世事的工程师，而她已是叱咤商场的女强人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我们的背景有多么不匹配，但我们还是不顾一切地相爱了。她总是喜欢在忙碌到深夜后，溜进我简陋的公寓，钻进我的臂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说些有趣或无聊的话，然后沉沉睡去，就像一只夜归的猫。
“如果有来生，你愿意做什么？”有一天我问她。
“北极熊。”她想都没有想。
“为什么？”我有些吃惊，开始搜索大脑里的有关北极熊的一切信息——世界上体型最大的食肉动物，力大无比，凶猛狡猾，生活在渺无人迹、差不多是生命禁区的北极。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她想成为一只北极熊。
“因为北极熊生活在北极呀，离人类远远的，而且你看它多么强大啊，没人能伤害它。”只是在很久之后，我知道了她在商场和情场上经历过怎样的欺骗和背叛，才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悲凉。
“那来生你想做什么呢？”她问我。
“既然你想做北极熊，那我也陪你做北极熊吧。”我无可奈何地说。
“真没创意。”她眼睛骨碌一转，说，“要么你做小海豹吧。”
“好吧。”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赶忙说，“不行，北极熊会吃掉小海豹的。”
“没关系，我保证不会吃你。”
“你保证无论多饿都不会吃我。”
“我保证，不过你要天天陪我玩。”
“这没问题，要是别的北极熊要来吃我呢？”
“没事，我会保护你的。”
……
（三）“人生真苦，要是没有轮回该多好。”一段沉默之后，她幽幽地说，也把我从回忆中打捞出来。
“如果能证得涅磐，就不用在六道轮回中受苦了。”
“哦？”她一下子来了兴趣，“怎样才能证得涅磐？”
“这个……很难很难，不但要了悟佛法，还要消去累世宿业，具体要怎样，我也不清楚。多少高僧都证不得，我哪里搞得明白。”我觉得今天的话题有些怪怪的，“你怎么突然对这些感兴趣了，不是想改信佛教了吧？”
“呵呵，要是佛教不反对安乐死，我就立马皈依。”她居然跟我开起了玩笑。
“想的怪美，佛教里自杀的人也是要下地狱的。”
“怎么跟基督教一样呢？那我还是信我的上帝吧。不过，我倒是觉得，得了这么个病，隔三岔五就疼得要死要活，也许就是为了消业吧。”
“也许吧。”
“很多年以前，外婆带我去过一个寺庙，有位老和尚对我说，你还剩下最后一次轮回。”她顿了顿，接着说，“我当时小，没有上心，这两天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又记起这件事。”
“那好啊，如果老和尚说的不错，下辈子你会转世成为高僧，证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清净涅磐。”
“什么什么？菠萝？葡萄？呵呵，我才不要那个。”她笑得很开心，好像全然忘记了疼痛，“如果我能选择，下辈子还是情愿做北极熊，我实在不愿意跟人类打交道了。”
我知道按照佛教的说法，只有人身方能证道，北极熊是不成的，但是她在病中，我不愿让她扫兴，只得婉转提醒她：“你没听说全球气候变暖，北极冰山融化，北极熊都快没有栖身之地了吗？”
“嗯，刚看过那部《不容忽视的真相》。人类的影响真是无所不在，北极熊的日子不好过啊。”
我忍不住鼻子一酸，想起电影里最令人震撼的一幕——一只北极熊在冰海里游着，苦苦寻找一块可以栖身的浮冰，可就在它前爪攀上浮冰的那一刻，浮冰破成了碎片，北极熊也耗尽了所有力气，葬身冰海。
“不过没什么，大不了我就做最后的北极熊好了。”她的语气平和而坚定。
“那好，我一定去北极看你，不过你到时候可别认不出我，把我吃掉喽。”我的眼泪就要掉下来了，却不得不强作欢笑。
“不会的，我会永远认得你，我的小海豹。晚安。”说罢，她轻轻挂上了电话。
她居然还记得这个典故，虽然那已是十年前，虽然我们已经分手多年。
（去年的旧作）
通宝推：知之后哀,家园 写得感动,花之 家园 好文章 死亡，回忆，别离，承诺，宗教...
快赶上古今大战秦俑情了...
家园 写得真是好，送个宝 谢谢：作者意外获得【西西河通宝】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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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写的意蕴非凡. 去年的旧作为何又发,是因为?
家园 坚定而又平和 不过没什么，大不了我就做最后的北极熊好了。”她的语气平和而坚定。
“那好，我一定去北极看你，不过你到时候可别认不出我，把我吃掉喽。”我的眼泪就要掉下来了，却不得不强作欢笑。
“不会的，我会永远认得你，我的小海豹。晚安。”说罢，她轻轻挂上了电话。
她居然还记得这个典故，虽然那已是十年前，虽然我们已经分手多年。
心底的梦可以藏匿多少年?无论多坚强,那么一病, 情绪一下泛滥了,爱了,过了,入了心海.今是而昨不非.